第13章 患难见真情

第九天,何郁神色憔悴,手心里捏了颗沙子,问云辰沙子在哪只手,云辰指了指右手,打开一看,果然在那。何郁背过双手,交换了两次,又问云辰,云辰指了指右手,打开一看,果然在那。何郁背过手去,暗暗交换了四次,再问云辰,云辰又指了指右手,打开一看,果然在那。何郁心里一股子愤恨,丢掉了沙子。

第十天,何郁嘴唇干裂,手里捏着颗沙子,示意云辰猜,云辰指了指右手,打开一看,果然在那。何郁背过手去,暗暗交换了三次,伸出手来,云辰指了指左手,打开一看,果然在那。何郁气愤地丢开了沙子。云辰举目不惊。

第十一天,云辰的骆驼突然毙命,让他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何郁丝毫不惊,面无表情,慢悠悠道:“看吧,这就是你虐待它的下场,为了省那么点水,害死了对你那么好的骆驼。”

云辰哑口无言。

何郁身下的骆驼悲伤地伏在死去的骆驼身边,不肯离去。何郁安抚地拍了拍它的背,对云辰道:“把东西带过来,上来吧。”

云辰一声不响,带着所剩无几的水和食物坐了上来。何郁拍了拍它的背,它仍不肯离去,便自顾跟它说起话来:“走吧走吧。”

“你跟它说话它听得懂吗?”

何郁不做理会,轻声继续道:“说不定哪天我也要离开你了,到时就剩你一个了。”

云辰心中一紧,那匹骆驼却又往前行了。

到了十四日夜间,骆驼病倒了,何郁无论是给它水,还是食物,它都不要。

何郁悲伤地摸着它的毛发,悲伤地告别道:“那就走吧,走吧。”骆驼用头蹭了蹭她的头发,果真离开了。云辰突然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何郁伸手回握住他的手道:“我怕来不及,我想告诉你。”

云辰轻声道:“你说。”

“我若走不出去了,你要答应照顾我母亲,还有小言,直到她嫁出去了为止。”

云辰沉默了一下,道:“别瞎说。”

何郁也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要是没走出去,我会去找你父亲,找到为止,他若活着,我照顾他余生。”

云辰放低了声音道:“别乱说话。”

“答应我。”

他轻声道:“你武功比我好,走不出去的人也是我。”

“你内功底子比我足,我的情况我自己清楚。”

“别乱说话。”

何郁突然厉声道:“答应我!你便是喝干了我最后一滴血,也要走出这里!”

云辰沉默了下来,双眼干涩,流不出泪来,下巴上的胡子在她额上轻蹭道:“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如果倒下的是我,你一定要走出去。”

第十五日,夕阳近晚霞,何郁再没力气往前挪动半步,跌倒在地,水还有半袋,她不肯喝,云辰跪倒在她身侧,何郁轻轻推了他一下,道:“快走吧。”

云辰捏开她的嘴,拼命往她嘴里灌了几口水,解下衣带捆住她往前拖行。

何郁无力道:“你答应过我的。”

云辰不说话,一刻也不肯停,只顾拖着她往前走,一直走到第十六日破晓,突见前方有绿洲,大喜过望,不知哪来一股牛劲,一边拼命地往前一边安慰何郁道:“水,前面有水,我们有救了,郁儿,你再坚持一会儿!”

到了水边,云辰扶起何郁道:“我去给你舀水。”何郁冲他笑了一下,突然闭上了眼睛。

云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眨眼间万念俱灰。浑身力气在霎时间抽光,如同一个稻草做的空壳。

忽听身后有人道:“你们从哪儿来的?”云辰神情呆滞地转身看向她。

那妇人自顾自地走过来,检查了何郁一番道:“她还有得救。”见对方面露疑色,又道:“我给你报喜,怎么你还不高兴?”

云辰高兴得说不出话。

那妇人又道:“你去喝点水,把她抬我屋里去。”云辰激动地想先把她抬回去,一站起来,只觉得头晕眼花,只好先去喝了些水。

屋子是用上好的玉竹所建,屋檐下挂着风铃,风一吹,声音清脆悦耳。料理好了何郁,云辰跳进水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守在床边睡了一觉,醒来时见何郁还在熟睡,知道她会醒来,心里升起一股子充实的幸福感,忍不住露出笑容,站起身,走到门外去透口气。那妇人坐在门口竹铺的台阶上,云辰这才有时间打量她,只见她大概三十五六,穿着紫色长裙,风韵犹存,只是眉目间暗藏着一股子冷漠和愤怒。云辰也坐了下来,吹了会儿风,看着暮色渐暗道:“大恩大德,永世难忘,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那妇人神情漠然道:“知道又如何,你难道还记住我一辈子?”

两人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那妇人道:“你们从哪来的?”

“穿过这片沙漠。”他顿了一下,又道:“一路往南。”

那妇人迟疑了一下,道:“我听说这沙漠的对面有一座宫殿。”

云辰沉默了一下道:“我们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我听说那里住着天下第一美人,听说见过她的男人,没有一个不为她倾倒,不知道你见过没有?”

“见过。”

“那你怎么舍得走?”

“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的时候,你只能走。”

那妇人突然语气一变,满是嘲讽道:“所以你是不得不走,不是想走!”

云辰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便沉默了下来。

“你们是怎么去的那里?”

“被人蒙着眼,坐在马车里带去的。”

“再把你蒙着眼睛坐马车里,从同一位置出发,你还能找得到吗?”

“不能。”

“所以要找宫殿,就只能从这儿穿过去?”

“如果不知道别的路,就只能这样了。”

“我按着大致方位找过了,找不到。这一条路过去,一定能找到宫殿吗?”

“一路往北,一定能。”

“你们走了几天?”

“十五天,今天第十六天。”

何郁醒来了,可全身浮肿,羞得她躲在被窝里不敢见人,云辰十分扫兴,那妇人只道这是中毒太深才会如此,云辰问她什么毒,那妇人指了指天,云辰大吃一惊道:“晒太阳也能中毒?”

那妇人横眉冷对道:“难道不会?若想早日驱毒,只能施以针灸。”

何郁日渐好转。

那妇人不断打听那座宫殿。她问什么云辰便如实答什么,却从不问她为何打听。

何郁脸上褪去了一层皮,恢复了本来面目,坐在床上有点羞涩地对那妇人道:“大姐,谢谢你。”

哪知那妇人突然冷冷道:“好了?好了就快走。别在这给我添乱。”

谁知云辰更绝,拉起何郁就道:“那我们先走了,这几日麻烦您了。”说走就走,他居然还在门口备了一辆两轮手推车,居然说是他自己做的。

车上居然还有几袋水和干果,果子据说是他自己晒的。

云辰把她抱在车上,推着车子,居然说走就走了。

“现在去哪?”

“去竹渲岛,找郭浣女。”

两人身无分文,就这样风餐露宿赶着路。

青海湖的湖心有一岛叫竹渲岛,要想上岛。需要船夫驶船。所有船只皆在西北方向,这是规定,郭浣女的规定。

如果船从别的方向驶向竹渲岛,一律杀无赦,这是为了安全起见。这些话是一个自得其乐的游人说的。郭浣女需要钱,所以半边的竹渲岛倒也成了一个游山玩水的好去处。

西北方向有座城叫应龙城。城主叫青海龙王,船就是由他负责。

云、何二人需要船。没船他们上不了岛,可他们没钱。

他们可以偷一个,但是偷一个得不偿失。阁主的人似乎遍布天下,而青海龙王是管得很严的人,哪只船少根绳子他也能知道,到时惊动起来,说不定反而被阁主的人先发现了。

他们可以造一个,但云辰不会,问何郁,她一抬头得意道:“我会拆!”

所以他们需要偷钱。偷谁的?应龙城最近来了个异族姑娘,很有钱,就住在应龙大客栈。她以花钱而出名。

喝酒,整坛整坛地喝。

吃肉,大锅大锅地吃。

花钱,大把大把地花。

这么个人,她要是少了几个钱,是决计注意不到的。这么个人不找她下手找谁下?

是夜,云、何二人灰头土脸潜进了三楼三号房。

偷东西是需要天赋的,这两人显然不是偷东西的料。何郁一进门就踩到一根香蕉皮,摔了个狗吃屎,云辰还好,他只不过一头栽进了一个大酒坛里,哐啷一声,连着酒坛一起摔倒了而已。只听一个声音“嘿嘿”一声冷笑,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人爬起身来,凑到一块,黑灯瞎火交换了一下眼神,何郁压低嗓子威胁道:“把钱交出来!”

云辰补充道:“饶你小命!”

对方突然沉默了下来,两人心里有点冷兮兮,又交换了一下眼神,何郁道:“少啰嗦!”

“快交钱!”

那姑娘突然操起口流利的汉语道:“谁啰嗦了?”

这回轮到何郁怔住了,她迟疑了一下道:“你是谁?”

对方颇为得意道:“八百年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拳打关东,脚踢关西,一刀震中原——”

何郁接口道:“傻子苏小言。”

对方沉默了一下道:“苏言是苏言,但不傻。”

灯,燃起。门,紧闭。

苏言扯去一身异族打扮。不待追问,便急切道:“我和郭疯子出来后碰到了林艳,她说你们也出来了,我记得你们要找郭浣女,就先到这来等你们,你们怎么出来的?”

何郁道:“林姑娘把我们放了。”

“你做白日梦了吧。”

“现在是晚上。”

“一看你这人就不诚实。”

“真是她把我们放了。”

“得了,管它谁放你们出来的,出来了就好了。那现在怎么办?”

云辰道:“要船。”

何郁道:“看你了。”

苏言愁眉苦脸道:“我穷。”

“你的钱呢?”

“钱是会花完的,很不巧,我不仅没钱借给你们使,自己还欠了一屁股子债。”

“那怎么办?”

“我不是送了你个发簪吗?把那个当了吧。回头我再帮你赎回来。”

“哦对!”何郁伸手一摸,大吃一惊道:“我的发簪呢?”她上上下下找了一遍,仍寻未果,愁道:“完了,我把它放在林姑娘枕头底下,忘了拿回来了。”

苏言手一摊道:“那没办法了!”

云、何二人面面相觑了一阵。何郁道:“那怎么办?”

苏言哈哈笑道:“其实咱们即使弄到了钱,弄到了船,上了岛,也找不到郭浣女。”她深怕别人抢了她的话,赶忙又接着道:“竹渲岛可是个风景胜地,游人这么多,任是让他们走南闯北也从未听说有人闯到她府上去过。所以我说,要想找到她,非得有人引路不可。”

云、何二人都不笨,不仅不笨,有时候还聪明得很。所以为了防止他们二人把话说了,苏言赶忙抢着又说道:“这城里,有资格见郭浣女的只有一个人——”

“——青海龙王。”

苏言眼睛一瞪,哑口无言地看着何郁,想不到最关键的四个字还是被她抢了。敢情她说了这许多都是给她做了个铺垫。她把顶好的那块肉给抢了。

何郁被她看得莫名其妙的,提着嗓子道:“怎么了?”

苏言一翘大拇指道:“好!我看出来了!何君当真是个聪明过人一点即通的人物!”

云辰眉头微锁道:“那该如何让青海龙王主动引我们前去呢?”

苏言不知从哪弄来一坛酒,一掌拍开封泥,豪气干云道:“想那劳什子干什么!咱们好不容易一聚,先喝它几坛!”她把手中那坛酒递给了云辰,又拿了一坛给何郁,赶羊似地赶着二人到桌边坐下,自己开了一坛,猛灌一口,道:“好,好,这回好了,这回咱们可以开始商量了。来来来,你们快喝快喝。好好,现在说说,咱们怎么去忽悠忽悠那个老龙王好呢?”

云、何二人这些日子以来,日夜兼程,心力交瘁,一坐下来,当真如同松了一口气一般,提着的一口气好不容易放了下来。

苏言见两人光顾着看她,竟不说话,便又说道:“我看我们不如破门而入,跟他切磋一番武艺,逼他就范。”

何郁一仰头,喝了一口酒道:“要是打不过他怎么办?”

苏言嗨了一声道:“你怎么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云辰道:“小言这办法挺好,我和郁儿在门外守着,等你得胜归来。”

苏言突然捧着酒坛子跳上了椅子道:“郁儿?哪儿的话。什么时候的事。嘿,是不是我不问,你们就一直不说!”

何郁突然咧嘴笑了,紧接着苏言和云辰也笑了出来。云、何二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说起自与苏言分别之后的事情。三人边喝边聊一直到四更天,苏言虽然欠了一堆子的债,但她毫不介意再多欠那么一丢子债,借着那股酒劲,把小二给揪了起来,又开了一间房给云辰,三人稀里糊涂各自回房去睡了。

夜浓如墨,雾起,窗外一片朦胧,窗内人意识也朦胧。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今夜,雾遮了月色。

云辰隐隐约约觉得一个温暖而柔软的身体依偎在自己身上。他动了动,侧了下身子,那人儿落到了床里边,脸贴着脸。

他低喃:“郁儿。”

那人儿轻轻应声道:“辰。”

他猛然翻身吻了下去。

她的手从他身上滑下去,摸到他大腿内侧的一道疤痕,装作不经意地滑了过去。她是个识货的人。这是刀疤。是用三寸长的匕首划出来的刀疤。

夜,好梦被一声尖锐的呼声划醒。云辰猛地睁开眼。身边空荡荡的,他掀开凌乱的被子。床单的一团血迹分外殷红,突然之间,心中被一种温暖的感觉填满,充实。他转而思虑起那呼声来。心想着她可能是不好意思明天醒来见他,先回去了。

难以形容,当真是难以形容的呼声。好似厉鬼从阴曹地府里逃出来,掏出了心肺,撕心裂肺地尖声诉怨。云辰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原样的姿势。过了好久。好久。毫无动静。突然——

远处传来一个苍老疲惫的声音:“辰儿——辰儿——”

这声音!这声音不正是自己生生父亲的么!云辰大吃一惊,急急忙忙打窗外跳了出去,寻着那声音而去。

何郁早已醒来,自那呼声一响起,她便霍然睁开双眼。四周又恢复了静悄悄,只有苏言熟睡中的呼吸声。过了许久,只听有人在唤着云辰,接着隔壁传来云辰破窗而出的声音。何郁急忙起身,披上外衣,追了出去。

她展开步伐,接近云辰,拉起他的手,朝着远处一模糊的人影追去。云辰转头看向她,心里生出一股暖意。

前方那灰色的人影朝着山上跑去,距离慢慢被何郁拉近了。

只剩下丈把宽时,那人影突然掠上了一面断崖,停了下来。云、何二人也停了下来。

云辰又惊又喜地唤道:“爹!”他正要往前,那个灰蒙蒙的人影道:“吾儿站住,莫要往前。”云辰迟疑地停下脚步。

云啸天语气中满是苍凉道:“邪不胜正,终得恶果。二十年前的怨气,竟至今难消。二十年前,为父将九天魔女打落山崖,她曾言此仇必报,今果得其报。为父功力已丧十之八九,死不足惜,只恐其人复出,武林大难临头。吾儿所历之事,父业已有闻,只盼吾儿小心行事,除其大害,为众生消灾解难。其人之女,并无过错,儿莫怪之。何郁,你若心系天下众生,当阻你母亲为非作歹。”云啸天揭开面纱,只见脸上烙了四个字:此仇必报!

云辰有些迟疑道:“你是谁?”

云啸天突然对着他苍凉一笑,道:“好啊,好啊。养儿莫若女。一看上了仇人的女儿,不仅不肯报杀父之仇,连父亲也不肯认了。小时候你受点小伤,爹就心疼得不得了。你腿根处的那道三寸长的疤痕,爹多少次希望是割在自己身上的。”他退后一步,仰面掉下了断崖。空中传来他的话语:“不除此害,莫拾父骨。吾儿且记且记——”

云辰心生惶恐,大喊一声:“爹!”急冲向前,想抓住云啸天。何郁下意识地跟着他冲过去,想抓住云父。可他们都迟了,迟了。何郁一把拉住云辰,生怕他坠了下去。

山谷回音回荡不绝:“吾儿且记——且记——且记——”

她心里一片混沌,好多种思绪一起涌现,相互冲突。为非作歹是什么意思,跟她母亲有什么关系?九天魔女又是谁?她心里十分没底,似讨好又似疑问,还夹杂着对云辰的关心和对云父的惋惜悲痛之情,轻唤了一声:“辰?”

云辰跪倒在地,毫无所觉,眼睛拼命地朝着断崖下望去,急切地试图搜寻到他父亲的身影。可是除了灰白色的大雾,再无其它。

何郁跪在他身侧,眼眶含泪,又唤了他一声。云辰抬起头,茫然地看了她一眼,满脸泪水。

何郁想说,想跟他说,这不可能是她母亲做的。她母亲不可能是九天魔女。一定是他父亲弄错了。可这种话,在这情形,叫她怎么说得出口,她张了张嘴,成了又一声轻唤:“辰。”

云辰没有抬头,轻声道:“你走吧。”

何郁急切里又慌又乱道:“可是,可是这不可能是我母亲做的啊!她——她——”

“不必再说。杀父之仇我是一定要报的,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何郁淌下泪来道:“可是不可能是她,不可能是她——”

“你快走吧。”

何郁急得哭了起来道:“可是不可能是她!不可能的啊!”

云辰漠无表情道:“怎么不可能,九天魔女杀人如麻,世人皆知。”

何郁大声:“就算她是,可是人是会变的啊!人是会变的啊!”

云辰没有答话,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抹去泪水,无奈地低语道:“郁儿,我若侥幸活着,你若尚肯嫁我,那真是上天眷顾。”

何郁感到一阵刺骨冰心地疼,她猛地朝后一退,躲开他的手,话语如千年坚冰般寒冷尖锐道:“你别不自量力了,我娘一掌就能要了你的命。滚开!滚开!”

悲凉中涌进一股强烈的醋意,云辰拼命压下翻涌的难受,心想“若死的是你娘,你会怎么做!”他慢慢站起身,冷若寒冰地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去。何郁大吃一惊,急得站不起身来,双膝着地,向前挪了数步,想喊他,偏偏悔恨交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云辰向前急走,到了远处,突然站住,迟疑了半晌,忍不住回头看去,只是夜深雾浓,路多转折,已无她人影。他心口针扎般地疼。何郁为什么没有叫他。为什么。丈夫总是比不过母亲的,更何况是一个还没成为丈夫的人。可她为什么连叫都不叫他一声。难道这些日子以来的感情都是假的吗?竟能在那么一瞬间化为乌有。他突然想起一个时辰之前的事,连着又想起他父亲,突然胸口一阵的绞痛,又是怪她竟然能毫不留情,又后悔拿走了她清白。以后,她该怎么办?一想到她的以后,嫉妒又占据了胸膛。罢了罢了。生死未知,至亲刚故,管这些儿女情长做什么!他刚又往前走了一步,突然一样东西涌到了喉间,他张口咳了一下,咳出了一口鲜血。

何郁扶着树干站起身来,血气上涌,伤心过度,静默无声地吐了一大口血。恍惚间想起幼时有一生气就要吐血的毛病,把娘吓得半死,整天整夜不敢离开她的情景,泪水不停地往下淌。心里宛如被割去了一大部分,空荡荡的地方充满了呕吐感。何郁顺着树干滑坐到地上,全身发着抖。突然刮过一阵大风,残枝败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何郁心里涌起一股极强烈的作呕感。厌恶听到任何声音,厌恶,厌恶,四下里只剩下厌恶。幸好风停了,四周剩下寂静,寂静,无边无际的寂静——还有肆意咆哮令人作呕的空虚,空虚——

何郁全身止不住地发着抖。

突然大片的乌云遮住了月亮,天空里一个霹雳,轰隆隆一声巨响,下起了雨,雨,大雨,瞬间就将人淋了个湿透的大雨。何郁一阵作呕,竟连安静也不肯给她。

电闪、雷鸣、霹雳,照亮了侧脸。突然一声巨响,她眼前的一棵树被雷电劈倒了。她无声地笑了一下,一动不动,一心只盼自己也被雷电劈死。

可是张牙舞爪的雷电就是不来动她分毫。

三天,第三天夜里,何郁仍在原地,滴水未进,发着抖。

她爬起身,摸了摸被自己靠了三天的树,在树下堆起了一堆土,插上了一块空白的木牌。

他年今日若相见,

恨不当初未相逢;

惜君连理不怜意,

一朝只作梦中人。

何郁走到断崖边,多次想跳下去,就此一了百了,再无牵挂,却又想到自己死了,娘怎么办?怎么办?

几番犹豫,心里愁思剧烈翻涌,一会儿盼娘别打死了云辰,一会儿又怕云辰那么聪明,对娘暗下毒手。她心里忽然升起了一股极强烈的愿望,赶回去!阻止他!这事情不可能是娘做的。如果是怎么办呢?如果是,如果是,那也得看原因,若动机当真为恶,那么就让自己代为受过,代为去死吧!只盼娘从今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但她是个好人,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

何郁心中万分后悔,当初不该把娘住的地方告诉云辰,她来不及吱会苏言,径直朝着天山奔去,一路经过驿站,顺手牵了匹马,三天三夜,滴水未进。下了马,她浑身颤抖地捧起湖水,强迫自己喝了点,又开始连夜赶路。

何郁下了马,无暇顾及它流浪何处。一身白衣,寒风吹拂,踏上了上山的路。天山的路她驾轻就熟,只半个时辰功夫便到了山顶。

到处是踏碎的冰,杂乱的脚印,有的踩下去足有一尺多深。一滴滴的血,血在一处汇聚成了潭,后又被寒冰冻了起来。纯白的雪上是泥和血的混合。何郁终于尝到了真正害怕的滋味。

云辰怎么样了?难道,难道他已经被——

不,不会。娘不会无缘无故杀人的——即使他想伤害她。

难道是,难道是——

潜藏在意识背后的想法,她不敢再去想。

家,原本是极温暖的家。是娘亲手盖的极温暖的房子。她怕冷,所以她有很大的床,很厚的被子,可以泡一整天的温泉,有不断过来叫她别泡太久的娘亲,有晚上总抢走她被子的苏言。何郁站在门前,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身子是凉的,可心更凉。她突然推开门,空空荡荡的,被打碎了一地的桌椅,残缺的石壁,墙上的血手印,还有地上一个鲜红的血字——

辰。

她突然发了疯,踢开每一扇门,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就是不肯相信娘亲不见了。她高声哭喊着,没有回应,泪又流了满面。她跪倒在地,拾起一根断竹,对准了胸口——

门外忽然传来了箫声,幽幽怨怨。何郁打了个寒颤,腾地站起身冲了出去,云辰停下箫,回转身,已自憔悴不少。

何郁颤抖道:“你杀的?”

云辰张了张口,何郁继续道:“那日你父亲说的话我仍旧不信,但事已至此,也无可挽回,你走吧,一年之后我来取你性命,这一年内你倒不妨为云家留个后人,长大以后好来找我报杀父之仇。我目前无凭无证,虽不信你父亲所言,也无办法。我定无后人,不去寻你云家麻烦,如此,便两两了结,再无拖欠。”

云辰颤抖了一下,冲上前去,抓住她的肩膀,如暴雨般急切道:“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他慢了下来,语气中带着深邃的痛苦,又道了一遍:“不是我,你娘武功那么高,我怎么动得了她分毫?如果是我,我又何必留下那个字?”

何郁漠然地笑了一下,泪水又滑了下来道:“大丈夫敢作敢当,你当然要写。”

“我人就在这里,何必多此一举去写个字。”

“说不定是你贪生怕死,故意写个字来迷惑我。”

云辰沉默了下来,他还能说什么呢?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何郁突然瞪大了眼睛朝他看去,厉声道:“尸体呢?尸体在哪?还给我!”她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襟,“还给我!”

云辰望进她眼里,眼中带泪道:“不是我。真不是我。”他停了一下,又道:“我怎么可能是你母亲的对手,我要是用了下三滥的手段,又怎么可能还会在这里等你?”

何郁心里升起了一丝希望,说不定母亲还在人间。

云辰突然拉着她朝屋内奔去,也不顾她会作何反应。他指着地上的辰字,迫切而语带颤抖道:“你看,这个字是朝西而写,辰字是地支第五位,属龙,这个字可能意指——青海龙王。你娘可能在青海龙王那,也可能——”

云辰没说下去,何郁知道他想说什么,可能在青海龙王那,也可能被龙王害了。

她觉得云辰说的似有可能,又觉得这简直是胡编乱造。一个辰字,哪能确定就是青海龙王。

云辰伸手想揽她入怀,却被何郁厌恶地躲开了。

云辰用力睁大眼,别过脸去,悄悄擦拭了一下眼泪,道:“我们一起去看看好吗?”

何郁默不作声,却也无反对。

云辰又悲又喜,悲的是杀父之仇,不得不报,也势必要报,喜的是何郁对他说的话还是相信的。也许以后能跟她和解也说不定,毕竟她是无辜的,毕竟他们的感情也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