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cksies 毒草

作者/[英]玛乔丽·鲍恩 翻译/尼玛顿珠

玛格丽特·加布里埃尔·维尔·朗(1885-1952)出生于万圣节和万灵节之间的时刻,在鬼屋中长大。她最常用的笔名是玛乔丽·鲍恩,一生中撰写了超过150本书,涉及历史爱情、超自然恐怖故事、通俗历史和传记等各个领域。她的故事深受哥特式恐怖小说爱好者追捧,其影响力至今仍在。

两个宿醉的年轻领主,趁着酒兴,骑马从坎特伯雷而来。他们顺着蜿蜒的小路越过山丘,沿途在马鞍上手舞足蹈。

阴沉的天穹笼罩在广袤的田野大地上,一边伸向大海,一边伸向肯特荒原。

沟渠里盛开着大簇大簇的樱草,篱笆上长满了新鲜的绿山楂;蔷薇和金银花开出了灰色的新叶,白蜡树的长枝上绽开黑色的嫩芽;黄柳的枝条上飘着柳絮,好似魔杖一般;桦树上布着有红色穗子的坚果。然而两个年轻人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于他们而言,这里熟得就像自家的后院。但尼古拉斯·巴特普向远方的紫色山丘眨了眨眼,诅咒着不断聚集的乌云。“这十英里可找不到遮挡,”他喃喃地说,“一场大风暴正向我们袭来。”

年轻的卡斯顿醉得更厉害些,他睡眼稀松地笑着说:“我们就在路上找个小屋住一宿吧,尼克,你觉得会有房东不让我借宿吗?”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唱了起来:

“老磨坊里一盏灯,女巫的魅力在那儿编,黑暗的密室不透光,你躺在我怀里,现在你来了,还有魔法、诡计、咒语,我拥有你、抱着你、好好爱你。”

云层像追兵一样撵上了他们。在天空的恐吓下,路边的绿色也渗出惨白。鸟儿也一起静默下来。

“要是我湿透了,直接砍了我。”年轻的巴特普嘟嘟囔囔道,“我们俩只能倒下一个,爱德,我他妈连茅屋和谷仓都分不清了。”

“我们是快到班内尔的农场了,还是已经过了?”另一个困惑地回答,“怕个鬼啊,你个鸟人那么屌,害怕几滴雨吗!”

“我可没你那么夯。”巴特普回应道。他的确更纤细一些,穿的大衣和围巾也更精致讲究。

“但你的嗓门更大,”克斯顿笑着说,“上帝保佑你,你裹得像个老太婆似的密不透风,醉得像只站不稳的没毛鹦鹉。”

“哦啦啦,我的宝贝,哦啦啦,我的五月,如果我错过了约会,我会改日再来。”

他的同伴没有理会这些胡言乱语,他还保留着醉酒错乱后的最后一丝清醒,用以寻找一个歇脚点。他最后的一点感知,让他意识到即将到来风暴的威力,以及在这浩瀚荒野上的孤独。唯一的人类居所远在田野尽头,似乎是一些贫民的农舍。

随着第一滴冰冷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下,他丧失了插科打诨的兴趣。他随口咒骂着,把从坎特伯雷酒馆——也就是他喝得大醉的地方——学来的脏话骂了个遍。

他们赶着疲惫的坐骑,登上了一座小山的山顶。面前的是一棵银色橡树的躯干,一片树叶也没剩下,光滑得像一具骨架,孤零零立在一摊死水上。那儿几乎没有雨,只有呼啸着的东风,几只发抖的母羊在迎面而来的暴风中蜷缩在一起。

除此之外,光秃秃的田野里有一间简陋的茅草屋,由黑木和白灰搭就,配以高耸的茅草尖顶。山顶上覆盖着一片榛子树林,树林孤独地延伸向黑云压顶的山坡,而山坡开始向沼泽地倾斜。

“我们可以去那避避,尼克。”克斯顿叫道。

“这地方不干净,农户名声也不好。”领主反对说,“有人发誓说,在古蒂·博伊尔的窗户里看到过魔鬼的眼睛。不过只要你,还有你那孱弱的身子高兴,我无所谓。”

他们摇摇晃晃地下马,推开了那扇腐坏的大门,牵着马穿过了干燥坚硬的农场,用鞭子擂响了小屋的门。

灰色的树下,灰色的羊望着他们,小声咩咩叫着。雨开始下大了,像阴云中不断射出的笔直的飞镖。

门开了,出来的是一个穿着整洁的女人,一双大手擦得干干净净,望着他们的眼神里满是惊恐和厌恶。尽管她名声不好,但两位访客也好不到哪去。领主是当地闻名的败家子,嗜食野味,终日游手好闲,整天和来自博迪亚姆的尼古拉斯·巴特普爵士一起漫游探险,肆意挥霍时间和金钱。

他们从不把什么自由、生命放在眼里,至于他们的荣誉,就和那颗死水边橡树的树叶一样,早就全被丢到了九霄云外。

况且,他们一如既往,处于宿醉状态。

“古蒂·博伊尔,我们要找个地方避一避。”克斯顿喊道,一边推门挤了进去,一边把缰绳丢给女主人。“把马牵到马厩里去。”

女人不能拒绝来客,因为他可以让自己在一秒钟内流离失所。她用嘶哑的声音喊出一个含混不清的名字,一个粗鲁的男孩过来把马牵走。两个年轻人踉踉跄跄地走进了茅屋,切实践行了一把真正的“大驾光临”和“蓬荜生辉”。

爱德华·克斯顿曾是个好小伙,尽管他因傲慢无礼和过分骄纵而日渐崩坏,但不可否认他仍有一副好皮囊——棱角鲜明的形体,温和的肤色,俏皮的卷发,以及他大胆的装束——包括蓝色绒面外套、鹿皮短裤、外国蕾丝、高筒长靴、法国佩剑、黄金戒指和黄金表链。

尼古拉斯·巴特普爵士的肤色比较黑,样貌更女性化。他的体格有些孱弱,这点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来。但他穿着却更加浮华,举止也更加傲慢和粗野。

相较之下,巴特普的名声更坏一些。他还没结婚,因而胡作非为也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而克斯顿有一位年轻妻子。除了保持自己的时髦外,克斯顿最爱的就是她了。她会检讨克斯顿的一些行为,多少对他有些感化,哪怕经历了五年的不幸婚姻,她仍像有些女性能做到的那样,继续对他忠心耿耿并心存爱慕。

大雨倾盆而至,茅屋的小窗已经被雨水刷得模糊不清。

古蒂在火上加了柴,用风箱鼓了鼓火。这是一间简陋的白色房间,里面除了一张桌子、几只凳子和一把捕鳗鱼用的鱼叉外,什么也没有。

桌上放着两根白色的大蜡烛。

“古蒂,这是干什么用的?”克斯顿问道。

“为死人准备的,大人。”

“你家有死人!”坐在火炉旁烘手的尼古拉斯爵士大叫起来,“你个荡妇,把死人弄到家里来做什么?”

“死人不是我家的,我的大人。”女人注意着措辞,但语气已经凶恶起来,“只是一个躲在这里的人死了。”

“遭天谴的女巫,”克斯顿咆哮道,“你听到了吗,尼克,一个路人——死了——现在你给我们下咒了吗,你个丑陋的荡妇!”

“我不会咒语,”女人搓着她那双干净的大手答道,“他病了很久了,因为疟疾死在了这里。”

“哪来的疟疾?”醉醺醺的克斯顿一本正经地问道,“谁派他来的?”

“也许跟我们来此处的原因一样。”尼古拉斯爵士笑道,“古蒂,尸体在哪?”

“在隔壁房里,我只有两间房。”

“两间不少啦——你只配被一根麻绳捆起来,然后在一堆柴火上烧掉——你个邪恶的、好斗的女巫。”克斯顿喃喃道,从凳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尸体在哪,我要去亲眼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你不先问问是谁吗?”女人一边说一边打开另一扇门。

“关我鸟事?”

“谁啊?”尼古拉斯爵士问道,无论有没喝醉,他总是那个更清醒点的。

“理查德·霍恩。”古蒂·博伊尔答道。

爱德华·克斯顿看着她的眼神好似已经清醒了。

“理查德·霍恩,”尼古拉斯爵士说道,“这么说他终于死了,爱德,你夫人会为此而高兴的。”

克斯顿阴沉地笑了起来。

“她早就不怕这乱来的混蛋了,当初我就打败了他,把他丢进这个沼泽被疟疾折磨死。”

但尼古拉斯也听过完全不同的传言,甚至连爱德华自己也曾告诉过他,安妮·克斯顿因理查德·霍恩的追求而被吓得瑟瑟发抖,就像个迷路的孩子,在深夜里大喊着惊醒。因为在她结婚之前,霍恩就曾对她告白,并在婚后依然以疯狂的胆识和傲慢的信心继续示爱。因此他遭受惩罚而破产,并被放逐到了沼泽地中。

“好吧,先生们,”古蒂说道,她细腻的口音中好像夹杂了一点杂音,“夫人可以整晚安眠了,因为罗伯特·霍恩再也不会打扰她了。”

“你觉得他曾经打扰过我们吗?”克斯顿粗声粗气地咒骂道,“我把他丢了出去,就像丢一条爬过门槛的毒蛇——”

“奇怪的是,他居然没给你下咒,爱德。他有些野路子,对各种歪门邪道知之甚多。”

“一个术士,上帝保佑。”女人在一旁说道。

“这证明了魔鬼可不是个好主子。”克斯顿笑着说,“他既不能帮理查德·霍恩获得安妮的青睐,也不能阻止他在风华正茂的年纪一命呜呼。”

“那恶魔,”尼古拉斯爵士笑着说,“正忙着帮你讨那位女士的欢心,帮你铺一张温暖的床,爱德。你才是他最中意的门徒。”

“好心的大人们,当一个迷途之人的尸体躺在此处,而他的灵魂还在风暴中逡巡,你们就别再拿他打趣了。”古蒂一边恳求道,一边关上了里间的门。

农舍已经被黑暗所填满,一波又一波的阴影,漫过了窗外雨水浸染下的风景,淹没了整个山谷。在寒冷的田野上,在那潭死水旁,光秃秃的橡树下,一群忧郁的母羊挤作一团。从前平静的水面现今被雨点打碎。地平线上响起低沉的雷声。所有青翠的植物在阴沉的天色下全被涂上了惨白。

“我要去看看他。”克斯顿神气地说道,“我要看看这位风流倜傥的家伙,以及他最后所穿的寿衣!这样我就可以对安妮发誓,他已经带着他的微笑去喂蚯蚓了——证据确凿。”

尼古拉斯爵士回应道:“随便你看,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但你们要注意,大人们。他是个怪人,死的时候也不对劲,没有牧师或修士来净化他的灵魂,或来赶走等在他头前或脚后的恶魔。”

“你看到你的同类了?”爱德华好奇地问。

“不是我看到了什么的问题,”女人喃喃道,“你会看到你所信奉的,克斯顿大人。”

她再次打开里边的门,爱德华走了进来,在门槛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好啊,罗伯特。”他嘲讽道,“之前我们愤怒地一拍两散,但现在你的账还清了,我来向你问好。”

死者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身上盖着一张粗糙的白色床单。透过床单,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样子。他从头旁的窗户茫然地望着被雨覆盖的田野和阴暗晦涩的天空。白色的床单和凄凉的房间里,一切都黯淡无光。

尼古拉斯爵士懒洋洋地在门口休息。关于死亡,他只害怕有天自己也要死。至于现在,这种离他甚远的死亡,无非只会带来淡淡的恐惧。

“你去看看是不是罗伯特·霍恩。”他催促道,“还是这臭婆娘胡说。”

克斯顿掀开了床单。

“是他。”他说道。

死人的下巴骄傲地翘着,洒在粗糙枕头上的金发衬托下,他的面庞鲜明地吓人。胜利者爱德华·克斯顿对着败者喋喋不休,关于爱情和死亡开着下流的玩笑,嘲笑着这个伟大的勇士。他曾为爱情而疯狂,任欲望所驱使,现在却再也难有作为。

站在门口的尼古拉斯爵士笑着欣赏着一切,还时不时附上些恶毒的讥讽。因为他们俩都恨罗伯特·霍恩,觉得他违抗了他们的命令。

但是古蒂伸手捂住耳朵悄悄地出去了。

两个人大肆嘲弄到终于厌倦了,才将被单又盖回死人的脸上,回到了外间。爱德华张嘴讨酒喝,他声称古蒂是个走私犯,在酒窖私藏了很多佳酿。

于是农户端来了几杯白兰地和一瓶法国葡萄酒,两人坐在火炉旁畅饮一番。关于这些酒,古蒂给出的理由是罗伯特·霍恩临死前给了她两枚金币(不是削了皮的薄硬币,而是又厚又重那种),用于安排葬礼和招待那些来参加葬礼的人。

“会有什么人来参加他的葬礼,”克斯顿笑着说道,“乌鸦、甲虫和濒死的蜘蛛吗?”

但是古蒂告诉他,罗伯特·霍恩在沼泽地生活期间,结交了很多朋友。他们是些古怪到有些吓人的家伙,但毫无疑问,他们今晚会来,会在罗伯特·霍恩下葬之前,和他共聚一堂。

“那么,古蒂,是谁,谁给这个恶魔集会报信有关罗伯特·霍恩的死讯的?”尼古拉斯爵士问道。

她没有答话。罗伯特·霍恩并非只病了一两天,他长时间以来一直饱受疟疾折磨,有时发热,有时发冷,而除却这两种情形之外,他是个好男人。至于谁把他的死讯送了出去,令他的朋友来悼念,那是一个在外行走时会佩戴紫罗兰的埃及女孩,名叫萝拉。

暴风雨愈发狂暴,猛烈的雨点砸下,那声音好似在农舍周围闷闷不乐地窃窃私语。

“罗伯特·霍恩垂死挣扎了好久,”尼古拉斯爵士说道,“临终的时候他有说什么吗?”

“有关一个女人的,尊敬的大人。”

“有关我太太!”爱德华怒吼道。

古蒂·博伊尔一无所知似的地摇摇头。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能肯定的是,他称她为安妮,亲爱的安妮,还发誓说他还会占有她,他发了很毒的誓。”

“但他已经死透了,”爱德华在椅子上摇摇晃晃地说道,“他会在公墓外化为灰烬的。”

“他们会把他葬在死者农场,那里到处都是陈年尸骸,既不能耕种,也不能牧羊。”农妇回答说,“我必须去找瘸腿的乔纳斯了,他答应帮忙挖墓的,可能是大雨让他耽搁了。”

她精明地看着他们,补充道:“那个,先生们,如果你们不介意和罗伯特·霍恩的尸体待在一起的话。”

“我只把他当成只死狗。”爱德华·克斯顿回应道。

女人离开不久后,克斯顿就被法国白兰地蒙蔽了心智,想出了个恶作剧似的玩笑。

“罗伯特·霍恩凭什么得到那些悼念,哪怕是来自恶棍和埃及婊子?让我们来耍耍他们,把他的尸体丢到牛棚去,我躺在被单下,等到时候,坐起来吓吓他们,让他们以为是魔鬼显灵。”

尼古拉斯爵士兴高采烈地响应了这个提议,他们蹒跚地走进内室,由于北方有大片的乌云遮住了光线,现在屋内昏暗极了。

他们撤下罗伯特身上的被单,发现他下巴以下还围着另一条被单。他们把他抬到了后门,在暴风雨中寻一个隐蔽的场所,可以把尸体丢下。

克斯顿发现一张长满了毒芹的黑床,于是叫道,“把他丢进恶草丛里。”恶草是当时毒芹的土名。

于是他们将死人丢进了毒芹丛中,但草枝的高度不足以掩盖尸体,以及遮盖住白被单,于是他们从院里的树上折下了些小树枝盖在了尸体上。接着他们说笑着回了屋内,并一直透过窗户观察着附近的动态。当他们看到古蒂·博伊尔辛劳的身影出现在雨中,爱德华脱掉他的帽子、外套和佩剑,将它们一股脑塞进床下,接着尼古拉斯爵士将他裹进床单里,依葫芦画瓢地裹到了下巴。等他躺上枕头,又拿一条床单盖到了他脸上。

“即使睡着了也别打鼾。”尼古拉斯爵士说着,回到了火炉旁,点燃了装满弗吉尼亚烟草的烟斗。

古蒂·博伊尔披着湿漉漉的披肩,身后跟着两个衣衫褴褛的人,当他们走进来时,恶狠狠地瞪着屋里的衣着华丽的优雅绅士,他连带他精致的卷发,懒洋洋地靠在火炉旁,看着烟圈缓缓自烟斗中飘出。

“克斯顿大人骑马回家了,”他说道,“但我不在乎可能感染疟疾。”

他一边继续痛饮白兰地,一边挖苦他们,但大家都久仰他的大名,所以都默不作声。众人走进了摆放尸体的房间,靠在灵床旁。尼古拉斯爵士刚把克斯顿横在上边,盖上床单。

没一会儿,其他人也来了——埃及人、捕鳗鱼的、被遗弃的人和流浪汉,诸如此类,他们静悄悄地进屋,默默地行注目礼。尼古拉斯爵士立刻躲在后边,等着看那具“死尸”坐起时,人群惊恐的反应。

但是守灵活动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当两只白蜡烛被点燃,爱德华·克斯顿也没行动,床单下的他,既没打鼾,也没呼吸。尼古拉斯爵士不耐烦了起来,因为雨已经停了,他对屋里浑浊的空气和诡异的人群感到厌倦。

“这个傻逼,”他心说(哪怕已经喝多了,但他头脑还不糊涂),“喝多后睡着了,已经忘记了恶作剧。”

于是他蹭到床边,掀开被单,轻声说道,

“笑话要是拖太久可会过气的。”

但话到嗓子眼却再冒不出来,他看到了一张死人的脸。他惨叫起来,人们议论纷纷地围了上来,他只能把刚才拟定的恶作剧和盘托出。

“这是魔鬼的把戏,”他补充道,“要么是尸体又回来了,要么是爱德华·克斯顿死了,还被冻成这副模样。”他飞速拉起床单,盖住那张苍白的脸以及一头金发。

“你把罗伯特怎么样了,你个粗野的混账?”一个老流浪汉质问道。年轻的领主立刻恶语相向,之后才脸色苍白地回答说,

“我们把他丢进恶草丛里了。”

他们一群人提着灯笼,冲进了黑夜里。但他们在恶草丛里一无所获,而克斯顿的马也从马厩里消失了。

“他喝醉了,”尼古拉斯爵士说道,“忘记了他的角色——当我没在屋里时,他逃跑了。”

“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他自己把罗伯特的尸体搬回来,还把这儿收拾干净了?”古蒂责问道。

“我们进去吧,”另一个老妇人说道,“然后清理下尸体,看看那到底是——”

而尼古拉斯爵士已经骑上了马。

“算了吧,”他愤怒地叫道,“今晚的怪事已经够多的了——那里的就是罗伯特·霍恩——算了——我要回克斯顿庄园了。”

他骑马穿过田野,当上了漆黑的大道时,他骑得更快了。泡满他脑子的白兰地已经蒸发了,他意识清醒了很多,也开始越来越后怕。

在一个十字路口,当明亮的月亮突然消失在远去的云层中,他看到克斯顿正在前方疾驰。他喊道:

“爱德,你的恶作剧是搞什么鬼?它现在成了一件犯蠢的糗事。”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另一个人答道,“我就想骑马回家。”

尼古拉斯爵士和他并驾齐驱。他没戴帽子,穿一件破披风,随着坐骑的奔驰在风中被卷得不成样子。

“你为什么不穿回你自己的衣服?”尼古拉斯爵士问道,“这破布穿的好像你是罗伯特·霍恩。”

“克斯顿既然能偷他的裹尸布,当然也能偷他的破披风。”克斯顿回答道。而他的同伴也再没答话,觉得他无非因为烂醉,又开了个疯狂邪恶的玩笑。

皎洁而凛冽的月光中混杂着些许污渍,就好像光晕上沾染了一丝血迹。树木在海风中摇晃,把树叶上刚收集起的雨滴重新甩向大地。两人骑马走进了克斯顿庄园的大门。

此时已比尼古拉斯爵士以为的还要晚些,因为下雨,他的时间概念有些模糊了,除了楼上窗户一点昏暗的灯光,周围已漆黑一片。

爱德华·克斯顿不等鞍座正好,就跳下了马鞍,他拉响了门铃,任由铃声像疯子般在整个庄园肆虐。

“干吗,爱德,到家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慌?”尼古拉斯爵士问道。但是对方并没回答他,他一遍遍拉响门铃,直到屋里传来脚步声以及铁链的咔嗒声,有个声音从侧窗穿出:

“来人是谁?”

“我,这儿的主人。”

门开了,一个穿着睡袍,面色苍白的老仆人站在那里。

克斯顿从他身旁走过,站在门柱旁,看起来既疲惫又警觉。

“给马弄点吃的,”尼古拉斯爵士说道,“你的主人又喝高了,我跟你说,马修斯,他今晚看到罗伯特·霍恩死了——”

克斯顿笑了,长长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他的脸色苍白,神情憔悴,金发乱作一团,披风下的衬衣也破了,而他的腰带上还插着一根毒芹。

“这是带给安妮的恶草。”他说道。这时迷迷糊糊的仆人们都起来了,他们赶到大厅,惊愕地看着他。“我今晚待在这儿,”尼古拉斯爵士说道,“给我拿盏灯来,我还不想睡。”

他摘下帽子,抚摸着长剑,不安地注视着门柱旁那腰揣毒草的身影。

楼梯上出现了另一个身影,安妮·克斯顿举着蜡烛,穿着灰色睡袍,戴着一顶装饰着缎花的蕾丝睡帽,睡帽的带子绑在胸前。隔着栏杆望过来,烛台上的热蜡滴落在橡木楼梯上。

“安妮,我给你准备了漂亮的花束,”克斯顿说着,从怀里掏出了毒芹,“我之前被从这里赶了出去,但我现在回来了。”

她一言不发,扭头回屋去了,灯光在楼梯口闪烁着消失了。克斯顿追上了楼,旁人们听见了关门声。

客厅里,余烬里被填上了新的木料,火焰重新燃起,尼古拉斯爵士一边把他冰冷的手烤暖,一边给马修斯讲他们在古蒂·博伊尔家的奇遇,有关他们的恶作剧、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吓人的结局,还有爱德华·克斯顿的奇异之处。他已经能清醒讲述这些了。他平常可不会跟仆人们分享他荒诞的幽默和放荡的行径,但今晚他似乎需要努力留住这位老人。对方似乎并没有那么不情愿留下,虽说从前老人很讨厌在克斯顿庄园看到尼古拉斯·巴特普身着华服,黑着脸待在火炉旁。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的闲聊,仿佛想努力填满这寂静房间内可能出现的每一个沉默缺口。这时传来一声绝望且消极的女人哀号。

“是克斯顿夫人,”马修斯怯懦地说,“他在虐待她。”

“上帝保佑,他会用皮带把她绑起来,尼古拉斯大人。”颤抖的尖叫声断断续续地从楼梯上方传来,那声音中似乎夹杂着“可怜可怜我吧”的话外音。

尼古拉斯爵士是个邪恶的人,至死都不会悔改,但他并不是一个暴虐凶残、殴打女性的人。他绝不会伤害她们的身体,他只伤害她们的灵魂。

于是他走到门口,静静聆听。老马修斯看着他又瘦又黑的脸上的表情,从未像现在这样喜欢过他。她第三次尖叫起来。她居然被憋住了呼吸那么久,他们为此都十分诧异,好像有人捂住了她的嘴。

老人的额头上开始冒汗。

“大人,我以前从未听过她诉苦,”老人小声嘀咕,“她就像最听话的狗,默默地挨着鞭子。”

“我知道,我知道——当他抚摸她时,她有多爱那只手啊——但今晚不对——我对女人的腔调有心得,这里面肯定有厌恶。”

他跑上了楼梯,老人气喘吁吁地跟在后边,手里拿着一盏提灯。

“哪间是她的卧室?”

“这间,大人。”

年轻人抄起剑柄砸向厚实的橡木大门。

“夫人,克斯顿夫人,你为什么这么不安?”她在心里呻吟着。

“开门吧,我会叫你的女人——出来。”听到她的哀号,他们的血液都凝固了。

“下地狱吧,”愤怒的尼古拉斯爵士咆哮着,“出来,爱德华·克斯顿,否则我就破门进去了。”只有疯狂的嗤笑作为回应。

“不是他疯了就是她疯了。”马修斯喊道,边向屋外走去,“我肯定听见大门口也有喧哗声。”

门铃又响了起来,伴随着门外的说话声和吵闹声。马修斯走过去打开门,尼古拉斯爵士借着月光看到门外是一匹气喘吁吁的马,一辆肮脏的农家马车,还有一圈在古蒂·博伊尔家守夜的破衣烂衫的流浪汉。

“我们把克斯顿大人送回来了。”有人说道,其他人从马车中搬出了一具尸体,扛着它穿过昏暗的月光。

尼古拉斯爵士走下了楼,因为老马修斯除了哭着祷告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是爱德华·克斯顿,”捕鳗鱼的人一边踉跄地走进屋内,一边重复道,“除了外套和帽子,该穿的都穿上了——从床底下找出来的。还有他的表链、印章以及随身文件——至于现在的容貌,应该也不会错。”

他们把尸体放在了桌子上,往常他常在此处玩闹、酗酒、咒骂。尼古拉斯爵士打起灯笼,凝视着它。

爱德华·克斯顿——已经确信无疑了,虽然他的容貌因为突然的死亡而扭曲变丑。“我们一直没找到罗伯特·霍恩,”一个哀悼者喃喃说道,一边拖着一身脏兮兮的破布走向炉火,把骨瘦如柴的手伸向火边。

马修斯跪在地上,试图祷告,可却想不出合适的祷词。

“楼上是谁?”尼古拉斯爵士用可怕的声音问道,“谁和那个可怜的女人在一起?”

他紧紧盯着那女人丈夫的尸体。

打小就非常喜欢她的马修斯现在开始嘟嘟囔囔胡言乱语。

“他不是说要娶她吗?你个白痴不是要和他换个位置吗?上帝啊上帝,他不是来代替他的吗?”

“但是罗伯特·霍恩已经死了。我看到他死了。”尼古拉斯爵士结结巴巴地说道,他的手哆嗦得太厉害,以至于他只能把提灯放到桌上。火焰在风中摇曳。

他们突然看到他发起了疯,提剑冲上了楼,其他人跟在他身后。他挥着剑,在安妮·克斯顿的房门外踹着门,大声叫骂起来。

所有脏不拉几、满身泥泞、土里土气的流浪汉们都躲在楼梯上,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老马修斯则蜷缩在壁炉旁,萎靡成一摊,小声呜咽着。

卧室的门打开了,罗伯特·霍恩走了出来,面带微笑站在那里,愤怒的年轻人被吓得一激灵,他的剑掉到了地上,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

死人罗伯特是一团白色,他上身赤裸,全身裹着丧服。他骑马时穿着的那件破烂的黑斗篷下,裹尸布绑在了脖子上。他赤裸的胸膛上闪烁着阴森的露珠。他凹陷的脸上泛起某种光泽,仿佛打了蜡油。腐坏的血液凝成一块一块褪色的尸斑。他走下楼梯,当他的白皙的脸孔经过时,旁边的人都藏起了自己的脸。

尼古拉斯爵士跌跌撞撞地走进卧室。月光下,安妮·克斯顿委顿地躺在床上,已经死了。裸露的胸膛上放着一束毒草。她的嘴张着,双手抓着窗帘。

哀悼者们架着马车回去了,他们在一片毒草丛中找到了罗伯特·霍恩的尸体,并将它带了回去。尸体被毕恭毕敬地深埋进了一片邪恶的土地,毕竟魔鬼曾极大地满足了尸体主人的欲望。

责任编辑:龙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