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曼殊室随笔
- 梁启勋著 段双喜标点
- 1295字
- 2021-06-02 16:06:54
二七
人之性质,普通多主遗传,如优生学一类之学说是也。印度哲学则不讲遗传而但言薰染。
《成唯识论》卷二曰:种子有二。一曰本有,自无始以来存于第八识中,亦名本性住种。二曰始起,自无始以来渐由薰习而生,亦名习所成种。又曰:阿赖耶识与诸转识展转相生,互为因果;又同时与杂染法互为因果。卷三:阿赖耶识,能将刹那刹那生灭心所遗留之杂薰染及次第相续心所积聚之经验,执持而保藏之,与前六识相依为缘。读此,则佛说之言意识,重在薰染,已甚明显。第八识之阿赖耶,专明此理。
中国哲学则既言遗传,亦言薰染。有其父必有其子,遗传论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薰染论也。良弓之子必学为箕,良冶之子必学为裘,则遗传与薰染并重者也。孟母三迁,可作薰染论之代表。宋儒所讲之习与性成,是亦薰染论者。胎教,亦是薰染法。综合观之,大抵中国学说多偏重于薰染论。是以中国哲学与印度哲学之集合,而有东方哲学之名称。
有时见一人之性质绝不类其父母,每使人对于遗传论发生怀疑。而不知其所受社会环境或家庭环境之薰染,有以转移之也。
宋儒之言变化气质,与西洋哲学之进化论,同是以对于环境之薰染为出发点,表面极相似,而实不同。进化论乃顺应,而变化气质则是逆行。
王阳明曰:“变化气质,居常无所见。必俟非常事变之来,乃见工夫。”程明道曰:“学至变化气质,方是有功。”刘蕺山曰:“吾辈习俗既深,平日所为,皆恶也,非过也。学者只有去恶可言。改过工夫,且用不着。”此乃宋儒变化气质论之大凡也。读“工夫”二字,可见此种学说乃主张用人力强制执行,改革所受于环境之杂薰染,而非谓随环境以为变化也。
进化论始于达尔文,至撷德乃更博而大之发而深之。其言曰,各生物皆有自变之能力。其变也以渐,而一以适于境遇为主。于是优而适者独存,遗其种于后。一切生物,依此公例,经过长时期以至于今日。其间所经过之境遇,至为复杂。故其身体之组织,心智之机能,亦随之以日趋于复杂。一言以蔽之,则一切生物,皆常受外界之牵动而屡变其现在之形态而已。于斯可见,此种学说,乃极言万物之图生存,只应顺应环境,刻刻追随而自生变化,若奔走后时,即被淘汰。与变化气质论恰背道而驰,殆因一从形体上立论,一从道德上立论故也。
撷德此一段议论,与《成唯识论》所谓生灭心所遗留之杂薰染及相续心所积聚之经验等等,同是侈言一切众生,莫不受环境之所薰染,经过无量劫之长时期,而刻刻变化。是以第八识之阿赖耶,亦曰初能变识。第七识之末那,亦曰次能变识。然而此两种学说,亦只是貌相似而实不同,一则专从形体上立论,而一则专从因果上立论故也。
唯识论乃深发“自业”与“共业”之因果,谓一人之自业,只是今生所收之果,其因乃远在无量劫之过去生中,受环境之杂薰染,积聚而成。果虽自业,而因则共业也。其广大精微,实有非中外古今任何学说之所能几及。宋儒之言变化,尊德性而已。进化论之所谓变化,重形貌而已。至于唯识宗乃专从因果上立论,用明自业与共业,只是因果相乘,因果相生。一切众生现在之自业,其因乃在过去生中无量劫无量众生之共业以结成现在之果,同时又为全世界共业之一分子,以作未来者自业之因。是真可谓博大精深者矣。以此论之,则遗传亦只是由过去生中之薰染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