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谁偷了你的心

——任有心

我的家乡在四面环山的小城镇里,这里居民世代多半以种植果树为生。爷爷也有一片山坡地,坡上种满了柑橘。

橘子园傍着一弯溪水蜿蜓而下,山坡上每间隔十公尺便种植一棵橘子树。树的年龄平均都有三十几岁,比起孙儿辈的我们来年长得多,那是爷爷那个年代植下的树种。这一片紧紧扎根泥土的生命,让肖家的血脉一代代地传承下去,印证着爸妈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你们是橘子树给养大的。”

山坡底下的溪水冷冽清凉,靠近溪边矗立着两棵高大的山樱花。每年樱花盛开时节,整树绽放的粉嫩花朵,就像两把粉彩花伞在山谷间飞舞。这时,爷爷总会在腰间绑支剪刀,小心地攀上树干,剪下几株枝芽,然后拿回家用瓶子插养起来,满屋清香,就像迎回了春天。

十年前,爷爷得了肝癌,虽然靠着强韧的求生意志让爷爷挨过三年,但在这期间,由于病魔与药物副作用的摧残,爷爷的身体一直处于虚弱无力的状态。因此,美丽的山樱花便不再绽放家中。

爷爷奶奶生了六个女儿,假日姑姑们总会轮流带外孙女们回来看他们,当姑姑们即将踏上归途之际,就会见到爷爷奶奶把一袋一袋的蔬菜、水果往姑姑的车上搬。这是家里长久以来的习惯,每当女儿们回来,做父母的总会到菜园或山上,摘回自己种的蔬菜和水果,一条丝瓜、一把空心菜、几颗番茄等等,或许对拙于言辞的老一辈人来说,食物是他们对子女表露情感的另一种方式吧。

爷爷过世的前一年,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举家从荷兰搬回云南。春节,小姑姑带着家人回娘家过年。期间,爷爷并未与她有太多的交谈,爷爷受的是日本教育,外冷内热的个性总是一副严肃的面孔。

过完年,小姑姑一家准备回昆明。那天一大早,奶奶就忙着张罗东西,要姑夫搬到车子里去。车子即将发动的时候,小姑姑突然从行李中拿出一束粉红的樱花,“东西太多,放不下了,花就别拿了。”小姑姑说道。原来,一早不见身影的爷爷,是到山上摘花去了。爷爷并未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把花接了过来。那一年,我才升上初中,对于成人世界的情感并未有太深的体悟,只是觉得,这束被弃置在墙角的山樱花被包扎得很周到,连根部也绑着湿棉团,想是有延长花朵寿命的功用吧。这樱花,成了爷爷生命中最后的春天。

长大后,自己也开始扮演姑姑们的角色,回娘家,也是从爸妈手上接收大包小包的食物。哥哥笑我是个女儿贼,回家来大吃大喝一顿还不够,末了又要拿东西走。同外子调职到北部之后,这情形更是变本加厉,水果、蔬菜常是一箱箱地被扛上车。

犹记得年初刚怀孕的时候,有天,适逢寒流侵袭,傍晚时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说是随公司出来旅行,晚上在昆明落脚,要外子下班后载我到饭店去找他。当时,身体不方便常常是半天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一想到食物就吐。因此,下班时要开车上拥挤的昆明街头,心里不禁有股不情愿的感觉。

和爸爸约好晚上八点在饭店大厅见面,一路塞车加上寒流带来细雨,街道显得又湿又冷。等停好车,早已过了和爸爸约定的时间,快走到饭店,远远地就看见爸爸站在走廊,手上提着一个袋子。

“爸,等很久了吧?怎么不在大厅里等,站在外头吹冷风?”我的语气带着一点埋怨。

“饭店人太多,怕你们找不到我。哝,这个给你的,车子经过水里的时候买的。”

“家里还好吗?”外子问道,一面接过爸爸手中的袋子。

“大家都好,倒是你们两个住在昆明,凡事要自己小心。好啦!天气这么冷,你们快点回去吧。”爸说着,一边催促我们回到车上。

摇下车窗,“爸再见!”“再见!再见!”车子发动后,爸爸才转身走回饭店,望着他身上单薄的衬衫,心头一股热气窜了上来。

摊开放在膝上的塑胶袋,里头用报纸密密实实地分成了几个小包。撕开,原来是梅子,拿起一颗放入口中,酸意漾了开来,这是专程为我送来的,给怀孕的自己止吐的食物。泪水渐渐地模糊了眼睛,记忆中的那束山樱花和这梅子重叠交错在一起,这一刻我才猛然明白,七年前的那束花朵里头蕴藏的深厚情感,就如同父亲对我的关爱,爷爷也是借着那粉红的花朵,来诉说他内心深沉的情感,只是那情感,竟被我们粗心地忽略了。

爷爷早已过世,再多的泪水也填补不了他内心曾有过的遗憾。庆幸的是,上天让我及时体会到这深挚内敛的情感,让我仍有足够的时间来回报。

现在,外子和我已搬回大理,有自己的房子,肚子里的女儿也即将出生。假日,我们总会开着车回山城,陪父母一块度过假期,分享他们的欢乐。当然啦,在哥哥半开玩笑的大喊:“女儿贼!女儿贼!”时,毫无愧色地把梨子、豆子……搬上车。因为我知道,贵重的东西不在食物本身,而在于它所传递出来的父母对子女难溢于言辞的情感,食物成了一种沟通亲情的媒介。

女儿贼,哥哥形容得再贴切不过了。我们偷的何止是食物!还有那一颗颗珍贵的父母心呢!

我再也没有将那盏六角玻璃灯收藏在柜子里,而是将它高高挂在最显眼的大厅中央,启示着我每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