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到永龍

高聳巍峨的樓房,一棟又一棟飛快地往後移,蔚藍色的天空穿插在密密麻麻的石屎森林中。

多寶靜靜地把下巴貼在玻璃窗框上,目不轉睛地看着流過的風景,牠的耳朵就像掛在晾衣架上的襪子一樣,被風吹得翻來覆去。

離開了高速公路,山徑變得崎嶇難走,殘舊的貨車左搖右擺的,多寶和我坐在破爛的坐椅上不斷地被拋來晃去。

我從背包裏拿出i-pod,選了一首輕快的音樂重複地播放着。

每當我感到不愉快時,我就會不斷地聽着這段音樂,溫柔的旋律從一顆顆琴鍵彈出,美妙的樂章不需要配上造作的歌詞,簡單的和弦已經足夠扣住空洞的心靈,令人暫時忘掉原來的哀傷。

貨車越過山丘,駛進了一條黑暗的隧道,只有車頭微微的燈光照射着不遠處的一片道路。

在昏昏暗暗間,車門打開了,我下了車,四周仍是漆黑一片。

我走着走着,來到一間小房子,這裏的空間、空氣彷彿有點侷促,令我透不過氣來。

突然,一點微光從遠處透出,兩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面前。呀,是爸爸和媽媽!他們擁抱在一起,快樂的、幸福的有說有笑,如此溫馨的感覺差點被我遺忘得一乾二淨。

「爸爸!媽媽!」我趕緊跑過去,他們好像不察覺我的存在,我努力地向前跑,他們的身影卻離我愈來愈遠,然後消失在黑暗中。

就在這時,後方傳來爆破的玻璃聲,我轉身一望,竟看到爸爸媽媽在我背後吵架,媽媽頹然地坐在沙發上抱頭痛哭,而爸爸則帶着行李箱憤怒地準備離開。

我伸手想拉住他的衫角,但爸爸狠狠地撇開我而去。

媽媽的眼神變得空洞,身體也漸漸變得冰冷僵硬,像是個沒有靈魂的櫥窗女郎。

四周的環境開始搖動,天花板的石屎一片一片剝落,鑲在牆上一家三口的相架「嘭」一聲掉在地上。媽媽的四肢出現龜裂的圖紋,她的身體跟牆壁一樣,一塊一塊像拼圖般掉下來。

「不……不要……媽媽……嗚……」

我張開雙眼,發現多寶正在舔乾我臉上的眼淚,牠溫柔地發出嗚嗚的聲音,像在安慰我一樣,然後乖乖地伏在我的膝上。

我定過神來,心情還未完全平復,卻發現貨車正準備穿出隧道,原來剛才只是在做夢。

多麼可怕的惡夢。

兩小時車程比想像中更遙遠更難過難熬,舅父打開車門,把我的行李提出來擱在車旁,不作一聲的自顧走進小路去。

舅父一向的態度都很冷漠。也難怪的,他覺得媽媽和我都是他的負累。

多寶一閃身從小貨車的後坐爬出車外,牠在泥黃色的土地上嗅去嗅去,把舌頭伸出來「嘎嘎嘎嘎」的翻動,興高采烈地搖擺着尾巴。

然而,我對這條村基本上沒有深刻的印象,我已經六年沒有回來了,腦海只殘存着小時候模糊的記憶,事實上,就連舅父和外婆的樣子,也只是依稀記得。

蔚藍的天空與青蔥的山丘連成一線包圍着整條村莊,矮小的樓房疏疏落落,大多是灰啡色的傳統舊式大屋,當中卻又夾雜着幾棟新建成、顏色鮮艷的三層式洋房。

突然,腳下的一件小東西吸引着我的目光。

我蹲下來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隻小蝸牛,橙紅色的滾輪外殼包裹着一顆脆弱的小生命。牠悠然地在濕潤柔軟的草叢裏緩緩爬行着,好不寫意。

我撿起小蝸牛,牠滑膩膩地在我的掌心裏蠕動,弄得我搔搔癢癢的。

「哎呀呀,放開我呀!」我彷彿聽到小蝸牛在掙扎叫喚。

正當我看得出神,舅父在遠處喚了一聲,示意我得跟上他。

看着舅父愈來愈小的身影,我不得不加快腳步,於是我小心翼翼地放下小蝸牛,拖着沉重的行李趕上去,多寶則乖巧地為我引路。

灰色的瓦頂、米白色的牆、深綠色的鐵窗、啡黃色的木門,門前的空地上架了一排由十幾條竹竿搭成的竹棚,吊着一串串未熟的葡萄。這裏的景象跟記憶中沒有兩樣,我終於回到外婆的家了。

多寶的出現引來附近的狗兒吠叫,來到陌生的地方,多寶顯得有點不自在,膽小的牠只好瑟縮在我的腳邊。

外婆聽到嘈吵聲於是探頭走出來。

「慧欣,你回來就好了!你長高了許多呀!」外婆把瘦削的雙手在圍裙上擦乾淨,走上前來摸清楚我的臉。

「婆婆。」外婆的頭髮明顯比以前疏落,更多更深的皺紋滿布在這張細小的臉上,個子也變得更矮小,不過看起來精神還算不錯。

「這隻小黑狗是你帶來的嗎?看牠那長長的耳朵,水汪汪的眼睛,多精靈!一會兒我去找個大紙皮箱給牠放在『騎樓底』當屋子吧。」

外婆從廚房取出一根骨頭餵給多寶,然後趁牠吃得津津有味時用大麻繩套着牠的脖子,把牠縛在門前。

多寶掙脫不了,可憐地望着我發出哀怨的悲鳴,我想將牠解開,卻被外婆阻止。

「先別放牠,小狗兒來到陌生地方會不習慣四處走動,若不先關住牠三數天,牠就會跟隨其牠狗兒去,不會回來的。放心吧,繩子長得很,足夠牠伸展活動,你快跟我來把行李放到房間吧。」

於是,我撥弄着多寶黑黝黝的毛髮,叫牠不要難過,然後跟着外婆走上閣樓去。

房間方方正正的,簡單地放置着一張小牀、一張小板凳和一個古舊的大木箱。牀邊有個窗子,小窗台上放了一束白薑花,藍白相間的馬賽克地磚,古舊而樸素,令人感覺很舒服。

「還認得這房子嗎?你小時候就在這裏住過的,牀舖是新換的,你把衣服都放在大木箱內吧。」外婆一邊教我把紗簾放下,一邊說,「我在牀頭掛了紗簾,你睡覺時放下紗簾就不怕被蚊子叮了。」

「謝謝婆婆,我很喜歡這間房,這比我原來住的地方已經好得多了。」我說。

「唉……辛苦你了,都是你媽不好,只顧賭錢,」外婆頓了一頓,難過地說,「以後有什麼事,儘管跟婆婆說就是。」

「嗯,我會照顧自己的。」我也不願多說,只好把衣物從行李箱拿出來。

「好吧,你先收拾一下,一會兒做好飯就叫你下來吧!」看到外婆一拐一拐的背影,我也感到無奈,自己的媽媽竟然要令一把年紀的外婆擔心和照顧,可真是不幸。

話說回來,小時候的我常常跟媽媽回到永龍村短住,外婆一向都很疼愛我,時常把最肥美的雞腿留給我,又跟我說好多有趣的故事,所以我倆的感情很要好。

記得大約在六歲那年,爸爸離棄了我和媽媽以後,媽媽因為要外出工作所以常常不在家,把我獨個留在狹窄的家裏,從此,我就沒有回到永龍村了。

我不知道爸爸為何要拋棄這個家,只知道他的離開,是我黑暗生活的開始。

我從小就朋友不多,學業成績也不算好,老師在成績表上對我的評語都是沉默內歛的人,我的心事都只能跟小狗多寶傾訴。

兩年前,媽媽不知怎地沉迷上了賭博,而且長期欠下賭債。

我討厭回到門口油上血紅色的「欠債還錢」的家,更害怕看到那些手腳畫滿各種神佛和野獸的紋身大漢。

最近媽媽為了逃避債主,於是託了舅父來接我回到永龍村,要我跟外婆住一段日子。

我對自己過去的生活感到一點點的失望,但我不能改變些什麼,只可默默地接受。或許,換個角度來看,我能夠跟多寶住在一起,住在什麼地方也沒所謂了。

我推開窗子,看到一整片的藍,天空跟遠方的大海緊緊相連。我探頭到窗外,向着坐在門口的多寶揮手,引得牠興奮地在原地轉圈吠叫。

此刻,我的心情是舒暢的,回到鄉郊再見外婆,開展我的新生活,相信是一次奇妙的旅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