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恶作剧
神也会恶作剧。
“人一生消耗的食物量有限”、“人一生的三分之一时间都在睡觉”、“人总有一天会死”等说法都已经成了定式,但有时一时兴起,神也会捉弄人、试探人。
我等老一辈的爱,胜于诗圣歌德
一生致力于编写《广辞苑》的大学者新村出博士对一个微不足道的我写出如此宏大的诗,没有学识的我为之惊呆。神不怀好意地看着这一情景,犯下这种过错的不是人,而是神。
新村博士的书信笔迹完美无缺,信中添附诗歌,俨然光源氏般,而我的信字体拙劣,信中还附带着漫画。几次书信来往之后,八十三岁的光源氏和三十四岁的我这个俗世女演员终于要见面了。牵线搭桥的就是恶作剧之神的代理人——谷崎润一郎。
一九五〇年,自从我出演新东宝作品《细雪》中的小女儿妙子以来,谷崎润一郎一家对我厚爱有加。我在伊豆山的谷崎家住过,他女儿惠美子也来我永坂的家住过。谷崎润一郎是日本第一大文豪,但是我所了解的润一郎是个性子急、耿直、顽固的老头儿。
每次看到三越百货正门前那两头铜狮子时,我就会想起谷崎润一郎和梅原龙三郎。拿文学泰斗和绘画泰斗比喻成狮子也许有所失礼,但是狮子是百兽之王,从风度、影响力和人格魅力来说是日本的两大巨头,这两大巨头还有一个共同点:都是“美食家”。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谷崎润一郎比一般人更讲究吃,请喜欢美食的人吃饭,是他工作之余唯一的消遣。可能是为了气氛不至于紧张吧,他常常请一些无害亦无益的人去作陪,我们夫妇俩经常被邀请,美味佳肴没少吃。
我和新村博士第一次见面,也是被谷崎润一郎请来吃饭时见到的。那次,谷崎润一郎夫妇来京都旅游,我接到谷崎的邀请:“来一起吃好吃的吧!”于是,我就毫不客气地去了。
也许是我没什么学识吧,我不知天高地厚,并不惧怕什么“伟人”,有的人“伟大”,也有的人“不伟大”,但毕竟我们都是人。
我并不是个高傲自大的人,如果我一开始就有这样的想法,就没必要挺直腰背,也不会肩膀酸痛。话虽如此,我脸皮再厚,和“伟人”见面还是会身心疲惫,以至于前所未有地在睡觉前打一个大大的哈欠。
伟大与否,是由他人决定的,并不是自己决定的。我通过演员这个职业,看到过形形色色的人,一旦人真正变伟大了,各种虚饰就会自然剥落,只剩下发光般的铮铮铁骨。我不是个完人,一直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伟大的人。
从孩提时代到现在,我从没有和年轻人来往过,受到的都是年长我三十岁的人的疼爱。
我十分尊敬的川口松太郎曾对我说过:
“你真是个深受老头子喜爱的人啊!谷崎、梅原、志贺直哉不都是老头子吗?”
川口松太郎可并没有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老头子。在京都旅游的谷崎夫妇请我们夫妇去“鸟正”吃鸡,去“吉兆”吃怀石料理,去“川繁”吃板前料理,去岛原,逛祇王寺,参观电电宫,就在这一路边吃边玩的过程中,我去拜访了比我年长五十岁的新村“源氏”先生。
在前面,我引用了谷崎润一郎大师的信,实感不安,但是这里还是再次引用老师《当世鹿丑角》中的一节。
昭和三十三年(一九五八年)四月二十五日,新村老师终于见到了秀子,我们夫妇领着秀子夫妇来到老师位于京都市北区小山中沟町的家中,不用说老师是多么高兴。见面前两三天的四月二十一日,我接到老师的来信:
每年春天,由于往来杂事繁多,忙于应对。昨日收到快报,实感吃惊意外,不禁汗颜,坐立不安,欣喜至极,夜不能寐,请勿见笑。寒舍简陋,只能在书房兼客厅处恭候大驾,敬请见谅!每年若小生身体安好,皆会赴京。原本期待五月十日会面,以竭尽礼仪。特别安排此次见面,感激不尽!现在深感心慌,当日还请费心关照。让小生想起久远的和歌:难辨梦境和现实,难分睡和醒。
——敬启
四月底的京都,樱花尚未盛开。那天天气多云,令人感到京都特有的寒冷料峭。位于中沟町的新村博士的家在一条大路旁的小胡同里,车无法开到家门口。于是,谷崎夫妇和我们夫妻一行四人在胡同前下了车,谷崎先生一马当先,身着美丽和服的谷崎太太紧跟其后,我们夫妻二人则战战兢兢地走在最后。
大门是京都特有的细格子门,推门而进,我们四人站在种有花草树木的正门处,谷崎先生摁响门铃,问道:“有人在家吗?”我没有见过新村出这位伟大人物的照片,他写的书信如同光源氏般隽永高雅,但是本人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一个上了年纪、如同怪兽般容貌魁伟的老头?还是满腹教养、令人有矫揉造作之感的老头呢?……
和谷崎润一郎在一起
穿着长丝袜的我感到又冷又紧张,浑身发抖。我偷偷看了一眼丈夫松山善三,他也紧张得脸绷得紧紧的,看起来比我还不安,他也朝我看了看。毕竟他的妻子连加减法都不太会,甚至连一分钟等于六十秒,一小时等于六十分钟也搞不太清楚,也弄不清楚秋田县和岩手县的区别。
“什么是‘广辞苑’?是日本料理店吗?”我竟然问出这样的问题,真是一个恬不知耻的没知识的女人。但是,事到如今,已经不能逃跑了。丈夫重重地点了点头,好似在说:“镇定!”
房门咯啦咯拉地打开了,一个好似女佣的人探出了头,我无意中看了看她身后,竟让我大吃一惊。二道门底框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比我本人还要大的彩色广告海报。照片上的我傻笑着,连牙齿都露出来了,正盯着我呢!我的鼻尖冒出了汗。这时,身穿和服的新村博士微笑着出来迎接我们,他个子刚好到海报上我的胸前处。
我不知道光源氏是个高个子,还是个矮个子,但是八十三岁的新村博士身高不足一米六五,他身材矮小,如同一个皇宫偶人,面容白皙光滑端庄,是个美男子。
我们脱了鞋,穿过走廊,来到一间面朝庭院、稍许有些昏暗的日式房间,此时我的鼻子上还渗着汗珠。因为,不管我朝向哪个方向,都能看到到处贴着我的大大小小的广告海报,太让我难为情了。
在铺有席子的客厅的坐垫上落座后,我们进行了一番长长的寒暄,我们夫妻也做了自我介绍。谷崎简直就像优秀学生见校长般,彬彬有礼,双手扶膝,正襟端坐。有时对新村博士的话随声附和着:“是的,的确是那样。”“对,我也有同感。”有时眼睛睁得大大的,直视前方,身体一动不动。我斜眼瞥了一眼谷崎先生,不禁越发紧张起来:“看来新村博士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啊,连谷崎先生都这么毕恭毕敬。”
走廊传来脚步声,佣人端上来茶和糕点。新村博士说道:
“这种糕点的名字是我的亡妻取的。请你们尝一尝!”
我满怀感激地品尝了茶和糕点,但是正如歌曲“风筝啊!风筝,尽情地飞吧!”所唱的那样,我头昏脑涨,连糕点的名字,味道如何,都忘得一干二净。再怎么精神慌乱,至少眼睛还能看得见,我只记得是黄色的糕点。但是,眼睛看得见,耳朵却听不清晰了,我一点都不记得聊了什么话题,说了些什么内容。
《当世鹿丑角》中这样写道:
这天我们相见甚欢,一年后的四月二十五日,我想起去年的事。先生写道:“去年此时,承蒙为小生介绍松山善三夫妇,光临寒舍,不胜荣光,一小时相谈甚欢,正值一周年纪念日……”
在新村博士家打搅了一个小时左右吧,相互做了长长的告别问候后,我们四人准备告辞。穿过贴满我的广告海报的走廊,正准备出门时,新村博士拉住了谷崎先生的袖子,说道:“虽然书房脏乱,要不要看一下?”
被高峰秀子的广告宣传照团团围住、笑容满面的新村出(一九五九年)
书房门一拉开,我们四个人惊呆了,站着一动不动。这里面也堆满了我的广告宣传海报。有的是我微笑着脸贴着电锅的照片,有的是系着围裙操作吸尘器的照片。有特写的,也有远景的,有挂着的,有立着的,还有贴着的。新村博士小心翼翼走进书房,坐在被我的照片包围着的一张桌子前,“嘿嘿……”地笑了起来。见此情景,我早已一身冷汗,真想一逃了之。
在《当世鹿丑角》中引用了一封我写给谷崎润一郎的信,再写一遍自己写过的信,实感不安,就请当笑谈,看过后丢弃吧。
……说实话,我的确有不少老年影迷。但是,没有一位能像新村老师这样,他写给我的信是那么富有朝气,又有些夸张、耀眼夺目、充满温情,与我生活的世界迥然不同。
每次收到他的来信,总感觉自己被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为我这样的人,构思和歌、剪报,虽然我会觉得他真是一个悠闲的人啊!但在穿了就扔、做完说完就不管不顾的当今时代来看,这种人肯定是不可思议、了不起的。
现在的年轻人都忙忙碌碌,老气横秋,真正能保持内心年轻的人都应该被珍视。有的人乐于助人,住在如此忙碌的世界,有些人对人时时防备,敏感多疑,有时我们自己也会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当中。
我没有文化,也没有时间看书,最简便的学习方法就是从生活中学,此外别无他法。
(中略)我没有时间像鉴别古董一样,一一鉴别良品,所以从一开始就要盯住好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学习方法。
(中略)我觉得新村老师就是古董中的土俑和推古大佛。到了四月份,新村老师就会坐火车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我可不能掉以轻心,在大佛面前,不管小和尚和小尼姑说什么,也没有多大意义。所以,对于老师讲述的发生在我们出生前五十年的事情,我们只有洗耳恭听。虽然无法成为像新村老师那样了不起的人,但是我们希望自己能成为不管在谁的面前都能不卑不亢、大大方方的人,这是我们夫妻两人共同面临的课题。
(中略)
新村老师出现时,他总是戴着一顶不太适合他脸型的又大又软的帽子,穿着和服外褂、裙裤和木屐(总是新的)。我们只在戏剧、舞蹈和能乐中见过有人穿和服裙裤,所以很是吃惊。新村老师说京都天气寒冷,所以戴着一顶婴儿帽一样的蒂罗尔风格的马海毛帽子,就像登山运动员希拉里戴的那种绿色、红色和黄色相间的帽子。戴着这种帽子、笑得像一个婴儿般的新村老师的照片曾出现在和歌集里,这实在让人吃惊不已。
新村老师甚至在信中说到,他连帽子上“美洲豹”、“全毛”等标识都记得。事已至此,老师也并不介意戴这种帽子,所以我也无话好说……
我见到新村博士时,他已经八十三岁高龄,三年后的秋天,他来信说:“我身患感冒,散步也不敢去了……”我冒冒失失地寄了一顶毛线球帽子给他,这是我和博士的最后一次书信来往。
我去京都拍电影,一般三年才一次,不知是否是冥冥中注定……博士去世那年(一九六七年八月),我刚好在京都。参加完在本能寺举行的博士告别仪式,我回到宾馆,呆呆地坐在房间里。突然停电了,黑暗将我包围住。五分钟……十分钟过去后,一直没有来电。
我摸到一盒火柴,划着了一根,燃烧着的火柴散发出蓝光。我看着这小小的火焰,面前仿佛浮现出新村博士那近似透明的美丽笑脸,新村博士作为我的“守护神”,永久地活在我的心中。
出现在美国讯息晚报中关于高峰秀子的消息部分用红线划出。
(引自新村出全集第十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