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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生财钱庄”坐落在重庆府下城临长江的那条最繁华的大街上,门前车水马龙,人流熙攘。开门不久,那些穿西装、长衫的先生,穿旗袍、戴珠宝玉器的女人就趋之若鹜拥进那扇大铁门。他们或是去存钱或是去取款,为的都是一个“钱”字。
成敬宇也随了人流走,想着昨天撩开水妹住房的门帘进去后,居然看见了水龙……啊,成公子早呃!有人向他打招呼。啊,早,早!他随意应答,进了幺爸开的专做银钱生意的“福生财钱庄”的大铁门。
“商业交易数额和频次的加快,势必得有与之相适应的金融支持。”幺爸就像书院的师长,总是不失时机对他讲说,“如果说,票号主要是为富翁大贾异地汇兑服务的话,那么,我们钱庄则主要是从事本地中小商号的存放业务的。重庆府钱庄的前身是‘换钱铺’和‘倾销店’。光绪二十年,重庆府统一了流通新票银,倾销业务得以发展,商家需用的资金也日增,利息也跟着上涨啰。”
成敬宇听着,并不答话。
幺爸继续对他说:“我们成家的‘换钱铺’也和其他‘换钱铺’、‘倾销店’一样,都握有一大笔客商的存款,既然有存款,就可以放款啰。敬宇,幺爸呢,胆儿大,向票号买了迟期汇票,再卖给上下货帮,也还直接把钱放给下货帮,竟然得到了上海汇票,我转过来呢,又将其卖给上货帮。如此周而复始,资金积累就多了,有二十多万两了呢。”
成敬宇听着,心里为幺爸高兴。他晓得,幺爸要办钱庄了。幺爸早就有办钱庄的想法,又得那商界巨头白老板襄助,成家这“福生财钱庄”就应运而生了。
“幺爸,你硬是会做生意。”成敬宇说。
成豁达呵哈笑:“我们钱庄开张才一年多,存款已有六百多万两、贷放款也有一千多万两了呢!你幺爸呀,为了避免客商现银支付的麻烦,就代为他们交付,用‘号片’、‘收条’为信用凭证。这样呢,既避免了现银交割的不便,又减少了鉴别、清点银两的麻烦。”
成敬宇点头。
成豁达好高兴:“这个办法呀,很得白老板和其他钱庄人士的赞赏、青睐,竟然在银钱业推广开了。白老板跟我说,豁达呀,你这是在搭建通往银行的跳板呢。”
“幺爸,你还想办银行?”
“那条路么,还长。现今我想呢,应该长期使用‘划条’办法,还得扩大代办汇兑业务,把生意做到上海、汉口去,和那里的钱庄开户往来。这样的话,既可以保证银根周转,又便于日后自己开立汇票。”
成敬宇说:“幺爸,你得把稳些。”
成豁达笑道:“放心,幺爸做事情是有数的。宇儿,现今我们钱庄业务的扩大,幺爸的人手不够呢,而且核心人员必须得是忠实于我成家的人。敬宇,幺爸就希望你来做我的得力助手呢。”
成敬宇不情愿:“幺爸,我说过了,我做不好这事情。我,不喜欢金融业。”
这使成豁达遗憾而恼火,心想,一定是宇儿对他干涉他和东方宝萍的婚事不满。
可是,这件事情不干涉能行么?成豁达铁死了心,非让敬宇和白家小姐成婚不可。而且,钱庄的事情也必须要宇儿来做。
成敬宇走进幺爸办公室的时候,坐在藤条沙发上的成豁达刚点燃支雪茄烟,见英俊潇洒的侄儿来了,好高兴,开门见山问:“宇儿,想好了么?”
成敬宇坐到幺爸对面,问:“啥子想好了?”
成豁达笑了,是啊,是问他来当助手的事情,还是让他和白小姐成婚的事情,自己没有说清楚呢。
成敬宇又说了:“啊,幺爸,我想好了……”
成豁达呵呵笑:“你早就该想好的啊!要得,第一,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福生财钱庄’的二掌柜,日后要在上海、汉口来回奔波;第二,我马上就和你幺妈商量,近期内择吉日让你和白莉莉小姐完婚,婚礼去宴喜园办,一定要办得隆重、盛大!”
成敬宇不笑,说:“幺爸,我对金融业实在是不感兴趣。我想好了,我想请幺爸资助我办轮局,我对峡江很有感情,幺爸不是也曾经想过办轮局的事情么?”
侄儿这一说,成豁达愣怔住了。
应该说,宇儿有这想法是很不错的。是的,得办民族实业。有了自己的实业,再加上自己的金融业,他成家的飞黄腾达是指日可待的。办船运业是上佳的选择,是他年轻时曾经有过的梦想。宇儿对峡江也确实有感情,我成家这独苗差点儿在峡江丧命、断根啊,是那个峡江船工救了他。那个叫郑水龙的小伙子是他成家的大恩人,当然,也是他剁断了他成家独苗一根指头,他感恩于他又气恨他。那天,他看见侄儿那血肉模糊的右手时气急败坏,发狠誓不剁下郑水龙右手誓不为人。后来,当他从宇儿嘴里得知郑水龙是救他的恩人时,才息了愤怒。他成家的根、一条人命和一根小手指头相比较,孰轻孰重他清楚,当然是前者为重。再后来,他竟然希望有一天能够见到郑水龙,他要知恩图报,当面答谢。
成豁达吸了口雪茄,说:“宇儿,你这想法不错,幺爸我支持。只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早日同白莉莉完婚,也免了我和你幺妈的这桩心事。”
成敬宇不想幺爸会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很是高兴。又犯愁,那白莉莉小姐也不错,可却没法子和东方宝萍相比。这么说吧,他见了白莉莉并不反感,离了她毫无牵挂;可是宝萍就不一样,他每次见到她心里总有难抑的冲动,离开她一日竟如隔三秋。他渴望得到幺爸资助,又不想欺骗幺爸,就说:
“幺爸,谢谢你答应我的请求。至于我的婚事,我想,还是等船局的事情有个眉目后再说。男子汉嘛,总得干出一番事业后再考虑婚事为好。”
成豁达目视侄儿,说:“宇儿,幺爸没有看错你,有我成家人的骨气!你有这番干事业的宏图大志,幺爸我甚是欣慰。婚事嘛,暂时缓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要拖得过久。”
成豁达又抓住时机对侄儿成敬宇进行了一番教化,说他对金融业不感兴趣是绝对错误的,世间万事都离不开金融业离不开钱,可不能小看了成家这“福生财钱庄”。纵观当今重庆商业和金融业发展,票号主要是经营官款,银行的作用目前并不大。真正支持商业繁荣、与商帮关系密切、为大多数商帮提供活动周转资金的还是钱庄。成敬宇承认钱庄重要,又觉得幺爸的看法太狭隘,认为他不该小看银行的作用,断定今后银行会替代钱庄。成豁达嘴上不服,认为,就是在银行出现的相当长的时间里,钱庄在重庆商场中的作用仍旧会超过银行。内心里却欣慰,宇儿是个有见识的男人。
太阳罩住头顶的时候,成敬宇三步变作两步走出了“福生财钱庄”的大铁门,双手握拳向天空振动,大声喊叫:
“可爱而又凶险的峡江啊,我成敬宇来了!”
他这么一喊,那些进出大铁门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看他,成敬宇就对他们莫名其妙地笑。成敬宇今天好快活,筹办轮局的事情得到了幺爸首肯,和白莉莉的婚事得到了幺爸暂缓的许诺,他心爱的水妹正在等他,他们约好要去湖广会馆会见一个人。
成敬宇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去。
昨天,他撩开水妹住房的门帘进去时,看见一个男人在里面,心里一紧。当他看清楚是郑水龙贤弟时呵哈笑了。水妹早就对他说过,她和水龙自小在一起,她一直把他当成亲哥哥看待。
“水龙贤弟,你终于来了,愚兄多次去码头寻过你和太公,终未能寻着,不想今日在这里相见!”成敬宇说,过去搂抱水龙。
看见有人进来,郑水龙早站起身来,不想竟然是敬宇兄,他非但没有半点责怪,反而倒这般热情地搂抱他,水龙那铁硬的心发热发酸,两眼模糊,也伸手搂抱成敬宇,说:“敬宇兄,小弟错怪了你,今天你要打要罚都行。”松开成敬宇,拉起他的右手看:只有四只指头,那小指头连根断掉了。忍不住泪盈眼眶,他强咽泪水伸开右手,“敬宇兄,是我作孽造成你断指伤,你也剁下我的手指吧,任随你剁哪根都行,我郑水龙是真心诚意的!”
成敬宇就握了他那右手。
水妹惊叫:“敬宇,使不得,你可不能恩将仇报!”
成敬宇握着水龙右手,热眼道:“水龙弟,你是我成敬宇的大恩人,又是水妹敬重的兄长,我谢你还来不及呢。愚兄带走了水妹,没有跟你和太公招呼一声,是我的错呢。”
水妹这才破涕为笑:“两个好兄弟,站着做啥子,还不快坐下说话。”
这时候,门帘被撩开,赵嫱拎了酒菜进门来。四个人就把那书桌当饭桌,围坐了饮酒、吃菜、摆龙门阵。
话题说到川江时,都言之不尽。水龙就说了川江的木船和洋火轮,说了200万之众的川江船工,说了那洋火轮人手少却往返快载货多,说了他和太公各自的不同想法。
水龙的这一番言说成敬宇觉得好是精彩!大口吃菜大口喝酒,说:“水龙,你说得对,浩浩川江有恁么大的水力资源,外国人可以在我们中国的上海造轮船进入川江,我等中国人为啥子就不可以自己也造轮船在自己的峡江上行驶呢?”
水龙喝下满杯酒,抹嘴说:“是啊,他龟儿子洋人敢把轮船开过三峡,我等长在三峡跑船的人就开不过去?我郑水龙就偏不信这个邪!”
成敬宇击掌:“说得好!”借酒劲又说,“我幺爸就说过,中国人得要有骨气。你郑水龙还有我成敬宇,我们兄弟俩一定要有自己的轮船,一定要让峡江长年累月响起国人自己轮船的汽笛声。……”
两个男人慷慨激昂说话,两个女人听得泪水儿涟涟。末了,水龙叹道:
“要办轮局,有两大难事:一是得要有人承头申办,还得要弄清楚啷个申办?二呢,最重要,得要有足够的钱。”
成敬宇想想,说:“钱的事情,我去对幺爸说,他早年就想办轮局。只是这申办的事情,我还搞不清楚。”
赵嫱插话说:“何不去湖广会馆找雷德诚打问,那家伙八面玲珑,能说会道,也许会指点出个啥子门道来。”
成敬宇说:“要得。”又说,“我幺爸明天回来,明天上午我先去他那儿探探情况,下午我们就去会雷德诚。”
水妹说:“明天下午我没有课,正打算向斋长请假,我们一起去看望太公。”
成敬宇点头:“这次见到了水龙弟就可以见到太公了,我是一定要去看望他老人家的。这样,我们先会了雷德诚再去,求得其办法,也许还可以说服太公跟我们一起筹办轮局呢。”
太阳斜照时,雷德诚在湖广会馆办了桌丰盛的筵席,哈哈笑说赵嫱领来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坚持要做东请客。郑水龙和成敬宇哪里同意,都坚持要做东请客。
赵嫱就说:“雷德诚是这里的二老板,就应该他请。”
大家才各自入座。自然是掏钱的雷德诚坐主宾席,成敬宇为兄坐雷德诚左边,郑水龙为弟坐雷德诚右边,赵嫱就各自挨了郑水龙坐,东方宝萍也就挨了成敬宇坐下。酒过三巡,席桌热烈。说话最多的是雷德诚。经过他一番讲说,来的四个人才知晓了大体行情。今年,重庆府设立了商务总会,委任渝商李耀廷为总理。时周孝怀任四川劝业道,乃札饬李耀廷筹办川江轮船公司。惟多数官商以行驶轮船进峡江把握不大而受阻,虽经李耀廷筹划招股,却认股者寥寥。不得已,仍由周孝怀札饬川东三十六属州县按比例认款,以至民众讼事罚款亦罚购川江公司股票,其招股之难可见一斑。雷德诚这一说,把四个人的心说凉,请教其法。
雷德诚皱眉苦想,说:“你兄弟二人有如此雄心大志,德诚我五体投地佩服。要我说的话,你们现在可以积极筹措资金,但等时机成熟。或者亦可以去入李耀廷那川江轮船公司的股份,我以为,这川江航运早迟是要火暴的。”
成敬宇听了点头赞同。
饭毕,已是入夜。雷德诚摆开牌局,非要大家玩牌不可。吃了人家的酒席,又得了一番指点,成敬宇碍于情面,就说玩玩牌可以,只是不可太久,我等还有事情。牌过两局,不会打牌在一旁观看的郑水龙终于坐不住,起身道谢要走,说是明早天不亮就要开船去宜昌,得回船做些准备事宜。水龙要走,成敬宇和东方宝萍自然要跟了走,赵嫱也要跟了去。牌局也就只好散了。
雷德诚见挽留不住,就拱手送别:“各位,有啥子事情需要我雷德诚办的,只管言说,兄弟我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四个人出朝天门,天已擦黑。
经过那亮着三角灯的“鸡毛店”夹峙的石梯道下行到木帆船跟前时,郑水龙犹豫了,对赵嫱说:“赵嫱,你,就不要去见太公了嘛。”
赵嫱就有种伤感,心想,我赵嫱迟早是要拜见太公的,又想,现今去确实无甚身份,不去也罢。就转身各自往回走。
水妹就说:“水龙哥,你就让我赵嫱姐去见见太公又有何妨?”
水龙又犹豫了,回头要喊赵嫱又没有喊。
这一时刻,倘如是赵嫱坚持要跟水龙去见太公,或者是水龙回头喊了她回来,那么他们就不会留下那终生的遗憾了。可是,人世间就是有这么多的遗憾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