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西晨发现自己刚才高兴的太早,虽然高建林开了话匣子,但的确只有细细的一线,轻描淡写的“那些事”,便仿佛将一切带过了。他不是不想追问,只可惜——
遗愿?仅仅两个字就把他堵住了。
田云杰这一生,前半段可以说英雄风云,而后一半则是……狗血淋头。
用这么一个词来形容已故的老前辈,的确不够尊重,可是,也确实找不出别的更加贴切的形容了。
还是副队长的田云杰,出生入死战斗在第一线,成为了当时最有竞争力的队长人选。可天意弄人,因为一次意外负伤,他的这条路竟然硬生生的说断就断。再往后的事,就只能用塞翁失马来形容,大概是念在他劳苦功高的份儿上,负伤后的田云杰直接被调任到办公室,升了半级成了主任。
所有人,包括田云杰自己在内,都认为从此人生只剩下无波无澜的一片坦途。在这个岗位上,再要立下什么了不得的功勋,可能不大,但办公室嘛,总是离领导层很近,哪怕在日积月累中混个脸熟呢,最后弄到一个局级副职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离开刑侦队时,田云杰正值壮年,一腔热血沸腾被迫变冷,他是否不甘心,谁也不好说。但不管其他人,至少他的家人还是高兴的,至少不用再日日夜夜担惊受怕。
可就在众人这一口气松下去的当口,田云杰却殉职了。
那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意外,直到今日,局里也少有人提,因为提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某日报警台接到电话,声称某处发现了一个男人上吊。
好巧不巧的,正好刑侦队大多数人,包括谭西晨在内都出去参加一个大型逮捕任务了,就剩了一个才刚刚办了入职手续的小年轻。逮捕行动中,手机肯定是打不通的,小警员找不到前辈请示,忽的灵机一动,想起了在局里坐班的田云杰——虽然没有荣幸与这位前副队长共事,但其英勇事迹还是不知道听了多少,虽然人已经不在队里,但其老道的经验总归还在,可以去找他问问,至少能给自己出个主意。
田主任听完之后,很是随意的说了一句“按规定,出现场至少需要两名警员同行,算了,正好我也没什么事,陪你去看看再说。”
小警员怀着感激涕零的心思,一路屁颠屁颠的就跟着去了。
然而,事后局里很多人在回顾这一段的时候,都感到无比遗憾——遗憾于小警员的年轻懵懂。倘若他的经验再丰富一点,或者本身再机灵一点,就能觉察到此事的不同寻常。
一个人上吊而死,可不单单只有自杀这一种结论。
况且即便真是自杀,那通电话又是怎么回事?无意中发现尸体?自杀的地方又不是公共场合,而是死者的办公室。可如果说是前去拜访死者才发现这个悲剧,为何不设法救助?哪怕是打个120呢?不仅立刻选择报警,还欲盖弥彰的用了匿名的方式?
当然,世上存在各种各样的巧合,或许在种种因素共同作用之下,发现尸体的人第一反应就是选择报警,也不是全无可能的。
最大的问题在于对方在电话中的措辞,他用了极其巧妙的措辞,引导小警员先入为主的断定,这就是一起自杀事件。
可田云杰是什么人?听小警员把那通报警电话从头到尾的讲了一遍,他便已经听出其中诸多猫腻。
还有一点,则是谭西晨很久之后才发现的——自杀案件发生的地点。
就这样,一个退居二线的老头,再加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市局有史以来最不堪重用的组合出了现场。
纰漏,仿佛是无可避免的。可事实却比设想还要更加糟糕,得来了一个无比惨烈的结果。
田云杰因公殉职。
那个捡回一条小命的小警员也因为重大失误被开除公职,从此销声匿迹。
这就是谭西晨翻遍档案,仅仅能找出的前因后果。
而他费尽心思找当年的知情人打听,也没有更多的信息。唯一的一句不像线索的线索还是从某次喝醉了的高建林嘴里撬出来的——
“老田那个人啊,都到了办公室,风平浪静的后半辈子,是多少兄弟暗中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他也真是自找,猴年马月的旧事了,别人都不记得,偏他还要放在心上,好好的沙发坐不住,非要往外跑,惹火烧身了不是?”
醉鬼的话总是颠三倒四,乍然看过去,仿佛横竖撇捺之间都藏着无数深意,但若是套上逻辑的轨迹进行分析,又什么都找不出来。
谭西晨别无他法,只好一次又一次的找高建林询问,然而对方就像是打发傻子一样的打法他,“你问那些,呵,醉话能有什么意思?天天审犯人,是把你审成了一个怀疑论者,看谁都是不怀好意。我看呐,以后你也别参加酒局了,免得哪天哪个朋友喝多了胡说什么,被你听见了又整日疑神疑鬼。”
谭西晨苦笑。疑神疑鬼,这个词用来形容自己真是再贴切也没有了。可问题在于,师父的意外就像是埋在他人生路上的一道埂,平常不至于遮挡什么,也确实不起眼,可问题在于,每次他要向前走,就不得不抬起腿才能迈过去,各种不顺畅。
如今,那道坎又悄无声息的冒了出来。
谭西晨顿了片刻,犹豫着是不动声色的直接迈过去,还是……
世界上再理智的人,漫长的一生当中,总有那么一时半刻做事是不讲逻辑,不计后果的,谭西晨一个没留神,半句话已经从嘴里滑了出去,“关于我们正在用的‘屏蔽器’……”
之所以只有半句,是因为后半句被高建林截断了,“别胡思乱想,虽然只是一个手机软件,但却是系统内的大手笔,光是金额这一项,就不是你师父有权力签批的。别见缝插针,发现一点疑点,就往你师父头上套。”
“我知道。”说完这句,谭西晨又发现表达不够准确,于是马上换了措辞,“我查过。”
高建林当即便觉着有点心惊胆战,查过?这小子查什么了?费心教给他的侦破技巧,到头来都用在自己人身上了?之前查旧案卷宗也还勉强说得过去,可如今竟然查起局里老前辈。
这是要造反吗?
谭西晨却只是平平淡淡的讲述:“正如高局所说,研发APP所涉及的金额庞大,整个过程走下来,材料一点儿都不能缺,我不过也就只是看了看这些东西。”
高建林面色稍缓,那些材料的确算不上不能让人看见的秘密,只不过相关内容十分枯燥,很少会有人没事找事去看那些。
毕竟是在领导面前,谭西晨就算是坐着,也没敢懒洋洋的坐,之前姿势一直称得上笔挺。直到这一刻,他忽然前倾,倘若不是中间隔着办公桌,他说不定都要凑到局面跟前去。就着这般姿势,他说了一句话,“不过我从材料里发现了一个问题,屏蔽器项目虽然不是我师父签批的,但却是他牵头的。”
“……”
“他为什么要牵头做这件事?而且从时间看,他那会儿刚刚到办公室,才拿到主任的任命。”
如果可以,高建林真想沉默到底,反正他是领导,对于手下各种不知好歹的问题,他也没有义务一一解答。可麻烦在于,谭西晨的态度,他是如此的郑重其事,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力度,咄咄逼人。
高建林搜肠刮肚,好歹找出了一句没什么错处的回答:“要把屏蔽器弄出来,牵扯了上上下下各个部门,办公室本来就是负责综合协调的,老田来牵这个头,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也不代表谭西晨就能接受,他半眯起眼睛,死死盯着对方。
高建林登时恼羞成怒,“你搞清楚,我是你局长,不是你抓来的嫌疑犯,你拿这种眼神瞅着我是什么意思?反正屏蔽器的事前因后果就是这样,你爱信不信。”
谭西晨没吭声,但脸上分明写着“我不信”几个大字。
高建林没好气的摆摆手,“算了算了,你这么大一个人,又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你有你自己的判断。不过小谭,你是警察,警察就应该遵循逻辑、讲求证据,哪怕是抓个小偷呢,也得抓现行不是吗?你有了疑问,就去查证,只要证据链完整,便是上了法庭也是站得住脚的。可成天这么胡思乱想,看谁都不像好人,你那是被迫害妄想症。”
谭西晨一震,不说醍醐灌顶,至少也算是唤回了些许理智。
情感和逻辑,相信哪个?
这真是谭西晨遭遇的最困难的问题了,每每他认为已经有了答案,总会生出些变故又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
见对方面色不定,以高建林老狐狸般刁钻的目光,判断出他此刻正在动摇,动摇也比一根筋似的刨根问底要好,高建林认为还是赶紧把人打发走,省得他过会儿回过神来还会继续不依不饶。
于是高建林指了指谭西晨的口袋,“手机一直在震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兜里揣着个手雷呢。到底是谁找你找的这么急,还不赶紧看一眼。”
有来电,谭西晨当然知道,但今天好不容易逼的局长大人松了口,他怎么也舍不得错过这样的机会,一直任凭手机在口袋里沸反盈天,理也没理。
此刻都被高建林直接指出了,谭西晨也就顺势拿出手机,瞄了一眼,吓了一跳。
不到一个小时内,七个未接,全部来自于徐真。
徐姑娘大概也意识到打此人电话,还不如拨一个空号,后半段索性换成微信轰炸,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完全是把“新世纪渣男”和“狼心狗肺”糊了谭西晨一脸。
除去愤愤不平的部分,最关键的内容只有一句——宁芮病了,发高烧,此刻正在某某医院输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