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林靠坐在大班椅上,摆出的架势要多高冷,有多高冷。
可他似乎也很清楚,一切都是徒劳。因为造访的那位实在太我行我素了,只是在门外报备了一声,未经同意,便已经长驱直入。
谭西晨进来之后倒还算老实,不说警姿笔挺吧,但垂手站在那里,也称得上端端正正。也亏得这位天生一副好身材,不苟言笑的时候,怎么看怎么唬人。
呵,承认错误,你还知道自己错了——
这句无限嘲讽在高建林的嘴里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被他默默吞下去了。因为实在不像是局长,而像是怨偶。
局长与下属两个,虽然谁都没有说话,但却用眼神交锋了好几个回合。
最后,还是谭西晨先一步退让,倒不是说输了,他认为自己这既叫做敬老,也叫做尊贤,“高局,把吴新海从审讯室里弄出来,是我主意,白艺和汪州两个只是听命行事,与他们没关系。”
“哟呵,还是个替手下背黑锅的好队长。”忍了半天,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阴阳怪气。高建林不认为是自己涵养不够,而是眼前的刑侦队长太能撩拨。
“高局,咱们就事论事行不行?事实本就如此,白艺只是要带嫌犯换个审讯室,因为急着去开会,才半道被我截下来。汪州则是发现嫌犯失踪,才连忙带着人一路找。你可以说他们工作出现失误,却不能说他们故意犯错。”
故意把简单的事一分为二,还大费周章的安排给两个人做,便是为了眼下。
要糊弄局长是没可能的,但谭西晨所需的,也不过就是几句托辞。白艺前半段押送的时候,一路上都有监控,完全可以证明她没有动什么手脚。汪州的后半段稍微麻烦一点,是以谭西晨之前特意嘱咐过,找人的时候一定要带几个同事,千万不能独自行动。
“别以为是失误就不用受惩罚!”高建林的头顶上顶着一捧怒火,别说对面站着的家伙了,若是任由这把火烧下去,能将整座市局大楼都点了。
只可惜,刚刚发生的这件倒霉事牵扯上了三个刑侦队的精英,局长大人再大的手笔,再狠的心,也不能都罚了。
高建林只好高高拿起,轻轻发下,“写检查,每人一万字,本周之内交。”
谭西晨毫不遮掩的露出一个笑容,在局长面前演绎了一回“得了便宜还卖乖”。
被火上浇油的高建林冷冷的道:“若是心疼你那两个手下,他们的检查,都由你来写。”
谭西晨连忙收敛得意,正色回答,“那是必须的。”
高建林怀疑自己大概是发火的姿势不对,一场折腾下来,心情一点没变好不说,反而把自己堵的快要吐血。他有气无力的摆了下手,“关门,进来。”
这分明是要长谈的意思了。
谭西晨一边嬉皮笑脸的应了声“是”,一边转身去关门。当他转身的一刹那,笑容倏地隐去,面容阴沉的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高建林倒是没让对方站着,并非不忍心,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站上一天半天的,不仅站不坏,而且大概都不会觉得累。高建林是不愿意累着自己的眼睛,他那么大一坨杵在那里,看多了真伤眼。
待谭西晨坐下之后,高建林眼皮半撩不撩的扫了他一下,“说说吧,差点就把犯人放跑了,冒了这么大的险折腾一出,究竟是图什么?”
谭西晨并没有马上作答,他坐下之后,视线齐平刚刚能看到摆在高建林背后书架上的一个电子相框,这东西据说还是图侦那边的一个小姑娘送的礼物。
彼时,高建林坐上了一把手的位置,闻着味道前来溜须拍马的多如过江之鲫。市局局长当然不能知法犯法,贵重的贺礼都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也只有一些既包含了心意,也不值钱的,被留了下来。
而其中,最让局长大人龙心大悦的,便是这个相框。
框子里的照片在不断滚动切换,小小的一方天地,似乎承载了一个男人丰富的人情世故。
至少透过这一块屏幕,能够看出高建林是一个相当重感情的人。
相框里多数的照片是高建林的家人,有妻子,也有女儿,幸福的一家三口。但在这些照片中,还夹着一张两个男人勾肩搭背的,他们都很年轻,对着镜头晓得阳光灿烂。
谭西晨倒也没有刻意等待,只能说巧合,他才刚坐下没多久,相框里就切换出了这张两人合影。他顺便看了几眼,神色间并没什么波动。
然后他收回目光,一本正经的回答:“吴新海的戒备心太重,多余的事情一件都不肯交代,所以我才想给他换个环境,说不定能从他嘴里套出什么。”
换地方?且不说外面天大地大,便是市局内部,如此大的地盘,其它地方不挑,偏偏要换到唯一一个没有监控的死角?
高建林的面容绷的死紧——他不得不绷紧一点,否则只怕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那就什么正事都不用谈了,压出来的声音显得冷冰冰的,“那你套出什么了?”
谭西晨想到了自己上衣口袋中的冰山名片。
若说吴新海透露了什么,只怕他的正经话加在一起还不到两句;可若说他什么都没透露,偏偏又是字字意味深长。
可是这一切……
也不知脑子里转过多少念头,谭西晨最后竟然只答了一句,“什么都没有。”
高建林眯起眼睛,目光不说像X光,但实际也差不了太多了。
被对方从头到尾的仔仔细细的扫视了一遍,谭西晨居然还能保持坦然,光是这份定力,已经称得上市局翘楚。然后,他问了一个似乎早就该问的问题,“咱们市局如今正在用的监控系统,究竟是哪位领导签批的?”
高建林一愣,连满腔的火气都暂时忘了。当领导的,自然不喜欢下面人太多花花肠子,但与此同时,若他们一点变通都不会,不管什么事直眉楞眼张口就问,那也是非常让人头疼的事。至于眼前,无疑更加要命,谭西晨的肠子不知打了多少个弯,但他还故意装出一副“啊呀,我随便一问,真不是故意的”无辜模样。
可恶至极!
高建林再也懒得与他客气,一针见血的戳穿,“你想问的,不是整个监控系统,而是你今天专门带吴新海躲进去的死角,你想知道,是谁在市局里留下了一个盲点。”
谭西晨不置可否,只是他的视线,还一刻不停的往高建林身后飘。
相框里两个年轻人并肩的照片已经不见了,切换成了高建林女儿的近照,是上个月过生日拍的。但是,谭西晨这一眼一眼的,究竟在看什么,或者说想看什么,却实在不言而喻。
高建林当即一阵抑制不住的恼怒。不过真要细说,此刻的心情与先前的火冒三丈又有所不同,当他得知谭西晨不讲分寸在市局内部玩了一手暗度陈仓,是恨不得将人提到面前一顿臭揍。而此刻的恼怒,或许也想对什么动手,但却只想……抽自己两巴掌。
蓬勃的篝火便是这样,旺盛时照耀周遭,仿佛能温暖暗夜中的一切。可一旦灭了,剩下的便只有一把惨白的灰。
一搓就散,随风而逝。
高建林的恼怒还没来得及对谁发泄,便已经一丝不剩。他像是被抽走了筋骨,有气无力的道,“你心里是有答案的,对不对?既然有答案,何苦还要问?”
谭西晨以为,在某些特定的时候,直来直去也没什么不好,哪怕都是装出来的,哪怕会得罪别人,但只要能得到想要的,这些代价都不算什么。他继续先前故作天真的态度,“虽然有答案,但从来没有得到证实。高局,高叔,请你给我个明确的答复。”
不知是不是被“叔”这个称呼叫心软了,高建林长长叹了一口气,“你没想错,监控系统的签批人是田云杰,他还差一点成了你的师父。”
谭西晨的目光发沉,因此显得他下面一句话格外郑重,“田队,本来就是我师父。”
“是了。”高建林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当年他那么照顾你,你叫他一声师父,也是理所应当。”
谭西晨没插话,以他识人的眼光能看出来,对方的话匣子已经打开了一条缝。没想到曾经正面、侧面问过无数次都无疾而终的问题,今日却因为自己故意犯了错误,反而得到解答。
这实在称得上是意外之喜。
高建林不由自主的开始怀念起过去,“我和老田搭档多年,他比我能干,不仅比我能打,脑子也比我转得快,若不是那次意外负伤,刑侦队长的位置他来坐,远比我更加合适。”
“不过,负伤对我师父来说也算是因祸得福,就此离开危险的一线,转到了管理岗。”这些摆在明面儿上的往事并不难查,只要谭西晨有这个心,总是能够查出这些。“我不明白的是,因公负伤不能算是坏事,我师父既然在管理岗上,签批局里的一些项目也在职权范围内,有什么好值得你们讳莫如深的?”
高建林继续长吁短叹,“并非是我们讳莫如深,而是老田自己,不希望别人再说那些事。我们,不过也只是遵从故人遗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