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打磨的直觉在此刻发挥了作用,谭西晨意识到不对,径直打断,“不用管那个,那不重要。”
“不,那很重要。”苏可蓝坚持,“你总不希望我们之前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吧?”
谭西晨没办法了。即使他本人不怎么珍惜曾经的付出,但他知道此时此刻高建林那边面临的压力,一旦行动失败,即使他幸运逃过上级调查,他也没办法再重新布一次同样的局。
苏可蓝终于得到了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剔除了所有拐弯抹角彼此试探的部分,直接切入主题,“是刚才汪州那个‘同化’的说法启发了我。”
被骤然点名的汪州尴尬极了,一边往角落里又缩了缩,一边又竖起了耳朵,谁让他也无比好奇呢?再一次倾向谭西晨,说真的,他唯一的好处就只剩下离真相近一点,他真是一只为了好奇心而牺牲良多的猫。
苏可蓝继续,“对于安东的野心,你已经很了解,在你看来,他会放弃核心程序吗?”
谭西晨用不着回答,明摆着的事,而他之前也是依仗这一点与安东交锋,即便局面糟糕透顶,安东也不敢真的对他下杀招。一条人命而已,在安东眼中什么都算不上,但他不能亲手毁了核心程序,哪怕那只是被邵仲庭分离出来的一部分。
“核心程序在你的身上,安东无法再一次将它分离出来,我本来以为它会是绝对安全的。”苏可蓝又在心头默默补了一句——你也是绝对安全的。
话题继续,“但我万万没想到,安东在无计可施之后,居然想出了一个更加诡异的方法——将你整个人都同化进迷宫之中。”
这并非一个今天才仓促进行的计划,它在很久之前,应该是幼儿园劫持事件之后就开始布局了,游戏名称“爱丽丝的迷宫”,比什么都能说明问题。
苏可蓝指着他那一身乱七八糟的装备,语速加快了不少,更加昭显了她渴望速速逃离的心思,“这些突然添加在你身上,你又拒绝不了的物件,正是程序被细微改动之后具现化的显现。你关于迷宫用途的推测很有道理,安东极有可能将核心主程序藏在迷宫深处,而他诱导你一步步深入,在路上不断对你进行同化进程,如此一来,当你真的接触到核心,只怕就会与主程序融合。安东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谭西晨在脑海里将她的话过了一遍,尽管她说的很快,但他接受起来毫无困难,因为,这原本也是他的推测。
然后,谭西晨像是再也忍不住了,语气恶劣的吐了句槽,“我真心希望安东能换一种具现化的形式,这他妈也太难看了。”
这重点偏的……差不多有跨越虚拟与现实那么远。苏可蓝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接话,陷入沉默。
矮墙后面举起一只手,汪州以这样的形式昭显了自己若有似无的存在感,他也不露脸,瓮声瓮气的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安东分别找我们说些乱七八糟没什么意义的,他的目的是为了拖延时间?因为谭哥的同化进程暂时停了,安东那边肯定要想别的办法。”
他也这般觉得——谭西晨深以为然。不过,“没意义”只限于他与汪州,在苏可蓝身上就未必如此了。
汪州本以为刚才的话说完了,谭西晨便会马上采取行动,哪知等了至少一分钟,没等来任何反应。
汪州无奈,只好催促,“我们是不是应该赶紧出发?”
“不急,不差那一点时间。”谭西晨处在不合时宜的悠闲之中,“别的办法不是那么容易想出来的,否则为了今天的局面,安东也不至于花了那么多功夫进行布置。而且,直到他确信我已经黔驴技穷,才敢把我送进迷宫。”
平心而论,安东会上当,其实非常冤枉。从他的视角来看,谭西晨先以汪州为诱饵,给他送上了一个叛徒;接着又是柏蒂咖啡厅里的四位,而且还牵扯出了张磊留下的秘密信息,对于张磊曾经与苏可蓝暗通款曲的事,安东多多少少还是觉察了一点,实在是相当抓眼球。事实上,他也确实在坐标所指的服装店里截住了谭西晨二人。
一而再再而三的“破解”了谭西晨布置,任何人都难免沾沾自喜,相比起来安东已经相当沉得住气了,换成别人,说不定在面对叛徒汪州的时候就已经失了分寸。谭西晨知道他谨慎,所以还准备了后招。
连续不断的后招。
可怜的安东,身为一个有着正常道德水平的人,他怎么能想到阴谋会像洋葱一样,剥了一层还有一层……
被坑的不轻的安东,已然失了先机,无论再采取什么手段弥补,都慢了半拍。他需要时间,所以才会人未至,光是声音也要试图扰乱军心。
汪州认为谭西晨的判断从大体上并没有错,只不过有些理想化了,即使安东拖时间的意图相当明显,但谁又知道他需要拖多久?一点可怜的时间差,分分秒秒都无比珍贵。
不过,既然谭西晨说了不差一点时间,那便当他说的没错吧——汪州是真的无所谓,他很清楚,自己并不了解整个计划的全貌,所以最好不要就细节发表过多意见。
于是汪州又缩回了手,继续假装自己不存在。
苏可蓝旁听了这场谈话,虽然她没有直接参与,但却同样绝望,她已经猜到了,谭西晨非要在节骨眼上挤出一点时间,究竟是为了什么……
果然,就听他问,“马上就是最后时刻了,在此之前,我希望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是谭西晨吗?”
谭西晨问,我是谭西晨吗?
无比荒谬的悖论。
苏可蓝脑子里嗡嗡的响,破碎的、混乱的想法此起彼伏,根本无法拧成一根完整的线,她被折腾的已经引发了生理性的头疼。
她不是没想过任何秘密终究有被揭穿的一天,所以她才会害怕。哦,害怕两个字有些轻描淡写了,她应该是惶惶不可终日才对。几乎随时随地,她都在思考应该怎么应对,她一遍一遍的模拟各种情景,一边被想象中的谭西晨吓得颤抖,一边绞尽脑汁的编造各种理由,日夜不停的自虐之后,她以为自己已经足以应付任何情况。
然而,她从来没有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如此奇诡。
谭西晨发现苏可蓝正在颤抖,即使她死咬嘴唇,攥紧拳头,依旧不能控制自己,没过多久,她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谭西晨有些无奈的笑笑,将声音放到了前所未有温柔的程度,“没关系的,我既然这么问你,就表明不管真相是什么,我都有心理准备,你……照实说就可以了。”
照实说……
实话实话本该是世界上最轻松的事,无需费心编造谎言,甚至都不用斟酌措辞,事情是什么样,原原本本的复述一遍就可以了,小学生都可以做到的事。
但是,有些事实是不应该再被触及的。
应该严严实实的埋在时光中,等到所有知情人都死去的那一天,尘归尘,土归土……
她紧咬牙关,他也不能严刑逼供。眼睁睁的看着她牙齿下浸出的一条血线,她字面意义上咬破了自己嘴唇。
一个人为了保守秘密,能够对自己狠到如此地步。旁人还应该继续刨根问底吗?
谭西晨觉得自己不仅铁石心肠,简直混账。“要不我换一个方式吧,我……真的还活着吗?”
安东发表演讲的时候曾经宣称,在虚拟世界中,空间将不再有意义。他其实应该再加上一条,生死也同样不再有意义。安东当初不就是打着类似的幌子,去忽悠宁永康夫妇的吗?
给出问题之后,谭西晨默数十秒,无限漫长又无比难捱的十秒……之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能得到。
他叹口气,越是将问题细节化具体化,对于被问话人的冲击就越大,他们逃避,或者给自己开脱的空间就越小。所以他原本是想将叙述的主动权交给苏可蓝的,可她这个状态,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个也不能回答,对吗?那我们换个更简单的吧。”谭西晨不再看她咬破的嘴唇,而是将视线稍稍往上挪了一点,看着她的眼睛——真的很像猫。
猫大概是世界上最多变的动物,不过此刻苏可蓝眼中展现的却并非野性,而是怯生生,看上去几乎有点委屈。
但她很快就没法继续委屈了,因为谭西晨问的是,“我被选择成为所谓的S级,应该还在邵仲庭主持实验室那个阶段。但这里头有一个被忽略的细节,也是因为所有人都太先入为主了,认为主持人是邵仲庭,所有的决定都是他做的,而你也曾经暗示过我,自愧你的识人之能不如老师,也从侧面应证了人选是谁决定的。但是今天让我们抛开所有自以为是的理解,我在这里郑重的问你,选中我的,是邵仲庭,还是……”
“是我。”苏可蓝吐出两个字,仿佛给自己宣判死刑。
可能对于罪犯来说,最难熬的是等待审判的日子,一旦罪名敲定,反而无所谓了。苏可蓝没再等人追问,主动的叙述,“更准确的说,那不是选中,而是出了严重失误……我犯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