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里专门派了警车来押送吴新海。
由于消息不对等,局里上上下下都还是一片云山雾罩,仿佛半天时间整个世界都变了,曾经穷凶极恶的凶手成了情何以堪的从犯,而吴新海头上的罪名已然是板上钉钉——就冲着这一点,他也有资格享受嫌犯的全套待遇,手铐、警车、全副武装的押送警察,一个都不能少。
至于谭西晨,还是和来路一样,上了汪州的车,只不过多了一个蹭车的白艺。她先前接到汪州通风报信,情急之下叫了网约车才按时赶到,眼下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自掏腰包花那份冤枉钱了。
车子才滑出小区,汪州已经控制不住的夸赞:“老大,你真是太牛逼了,就是那么几句证词,你居然能识破吴新海这只老狐狸的真面目!”
一边说着,汪州一边自我检讨,卷宗上的证词他也看了,不仅看了,还一页一页的复印过,可他怎么就没发现藏在里头的疑点呢?
对了,证词……
也不管有没有人搭理自己,汪州无比兴奋的猜测:“特别是美术研究生的证词,虽然有这两个人,但他们只说在楼道里遇到了疑似凶手,根本没有说那么细,老大,你刚才是临场编出来诈吴新海的吧?这一手可真漂亮,堪称刑讯逼供教科书!”
话音才落,便遭到后座白艺拍来的一巴掌,“什么刑讯逼供?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汪州缩了缩脖子,没敢吭声,老老实实的开车了。
能够一巴掌打发小弟,却不能用同样的手段应付老大,她尽力端出一副柔软的腔调:“谭队,还是你厉害,藏在案子里的疑点,到头来就你一个人发现了。不过还好,事情终于了结了。你从出院开始一直没消停,接下来正好可以休息一阵子。”
啰嗦的确有些啰嗦,但也是肺腑之言,天知道近几日白艺都快焦虑成狗了。
她比别人,包括汪州在内,掺和这些事都要深,对于谭西晨的“秘密”,也数她知道的最多。可白艺毕竟有分寸,明白那些事不能与他人分享,她一个人揣着满肚子七上八下的念头,快要自己把自己折磨成神经病。
还好,谭队做事还是有原则的,没有继续发扬什么“公检法都被收买”的歪理邪说,他以卓绝的能力,查出了整个案子被埋藏的真相。
“当真了结了吗?”
白艺正在一边自我安慰,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差点听漏了这句话。愣了一愣,才茫然的问,“什么?”
“虽然逮捕了吴新海,但用的是去年的案子,说白了,与翻旧账也没什么区别。而发生在眼前的,依旧毫无头绪。”谭西晨手肘撑着扶手,脸却望向窗外,繁杂纷乱的街景从他的视网膜上掠过,没有留下半点儿印象。
到底是硬朗的汉子,也不能用病恹恹来形容他,只不过那一层疲惫的灰色是掩都掩不住的。
市局有史以来最年轻有为,身中六刀已然能够将一干劫匪绳之以法的刑侦队长,仿佛被丢进了疲惫的大染缸,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被灰败染了色,短短几天便脱胎换骨。
之前李玉琼评价他像只猴子,那么,此刻就是一只颓废的猴子。
汪州沉默是金的打算压根就是自欺欺人的大骗局,前前后后加在一块儿忍了还不到十分钟,插言进来:“老大说的是棚户区的事吧,死者张磊不是吴新海的同学吗,两人既然有这层关系,也算是有了动机。而吴新海曾经杀人分尸,这样的经历应该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在学校的时候,犯罪心理学的老师曾经教过,对于一些心理变态的犯人来说,越是残酷的手段,越是容易让他们上瘾。所以我认为,杀张磊的凶手十之八九就是吴新海。”
虽然谭西晨倚靠的姿势没变,却还是把脸转了回来,看得出来,他还是听的很认真——自从这位警校学弟加入队里之后,每每他要发表什么见解,谭西晨都是这样,不管对方说的有道理,还是没道理,他的态度都没什么变化。
听完之后,谭西晨近乎耐心十足的提问:“就算是吴新海,目前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对于这个问题,汪州倒是不慌,别说车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哪怕是在队里的大办公室,所有同事都在场,也没什么好慌的。
汪州永远都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案情分析会的时候,谭西晨对他说过的话——
我们的工作,只能是无限接近于真相,永远无法将曾经发生的事一丝不差的还原。世事变迁,这四个字不是摆在文艺作品里无病呻吟的,现实就是如此,尤其是在恶性事件中,现场的环境、当事人之间的互动,心境幽微的变化,哪怕只是分毫差别,最后都可能引发截然不同的结局。
不要说我们这些外人了,即便是当时就在现场的,包括目击者、受害者,甚至加害者在内,都不见得能将情景一丝不差的还原出来。况且还会有刻意的隐瞒,甚至于连篇的谎话。
但是,还原真相永远是我们刑警责无旁贷的义务,结论与事实之间存在多少差距,往往就藏着多少冤情。若是放任冤情存在于光天化日之下,那么当警察的,真的就不如会叫的狗了。
汪州清清嗓子,也顺便理了下思路,然后说:“同样异端的手法,凶手是一个人的可能性很大。圣诞节过去半年多了,如果吴新海真的对杀人上瘾,他一定在到处寻找下手目标,一个落魄到棚户区的初中同学,没钱没势,受到的关注度极低,的确是个绝佳的选择。也只能算吴新海运气不好,若不是因为追踪那帮贩毒的,半具尸体也没那么快被翻出来。”
连串事件的起点居然在幼儿园,大概吴新海本人也万分想不通,自己竟然会栽在一群孩子身上。
又忽然想起了一点,汪州连忙补充:“对了,还有电锯,贾主任验尸后不是证实了分尸工具与圣诞节那个案子是一种吗,这应该能够当成证据吧?”
“电锯,仅仅只是凶器类别,能证明的东西很少。虽说不是常见工具,但通过特别的途径还是可以买到的,不能因为吴新海曾经买过并用过一把,就将今后所有的电锯杀人案都安在他的头上。”
白艺也被这番分析勾起兴趣,加入进来,“如果能证明两起案子所用的电锯是同一把呢?电锯锋刃的宽窄,还有刀片的磨损程度,最后形成的伤口都会有所不同,若是能在张磊尸体的切口上找出更多的细节……”
她忽然不说了。
谭西晨从后视镜扫了她一眼,“你也发现这个手段行不通,对吧?老贾那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法医的技术确实无可挑剔。既然他都断言了,那么就算能找回消失的另一半,可是从高度腐坏的尸体上,查出线索的可能很低。”
听了前半段,白艺和汪州都在偷笑,感觉法医主任寥寥无几的头发只怕又要在“不是好东西”的诅咒下衰落几根。
到了后半段,他们又不得不赞同谭西晨的看法,棚户区的案子,果然没有那么容易找出证据。所以,在吴新海家里,谭西晨才会连蒙带骗,从提到美术研究生的那一刻起,就是在给吴新海挖陷阱。
谭西晨接着说:“其实就算能够确定电锯是同一把,也不能证明使用者都是吴新海,他只要解释一句‘丢了’,我们就没法确保证据链的完整性。”
一边说话,谭西晨一边收起了懒散的坐姿,转头盯着汪州,无比严肃的道:“至于小汪方才分析的动机,杀人上瘾这种事,在犯罪心理学中的确有记载,放到猎奇的犯罪小说里也是很吸引眼球的桥段,然而现实中的人不可能一个个生搬硬套书本上的内容,不要太教条了。”
尽管没有当面指责,但“犯罪小说”几个字已经暗示了谭西晨的态度。汪州再次缩缩脖子,“谭队,抱歉,是我太先入为主。”
谭西晨摆了下手,表示这页就此翻篇,很寻常的吩咐:“吴新海是抓回来了,但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你们两个负责审讯,最后能给他定什么罪,就要看你们能从他嘴里撬出多少东西了。”
尽管如今零口供也可以定罪,但事实上,审讯得出的证词对于法庭的宣判依然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圣诞节的案子,大多数物证都早已湮灭,供词无疑会变的更加关键。
汪州连忙答了一个“是”,白艺却不敢像他一样没心没肺,并没出声。
后视镜中映照出来的正好是白艺的眼睛,无限的焦虑笼罩在此,格外浓墨重彩,宛如化了一层灰色系的眼妆。
谭西晨挑挑眉,问出两字:“怎么?”
白艺何尝不认为自己已经疑神疑鬼的无可救药,但她还是不得不问:“谭队,你是不是还瞒了我们什么事?”
谭西晨愣了一愣,仿佛无声的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件东西递向后座。
白艺不明就里的接过来,越看越是迷惑——一张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便条,毛毛糙糙的切口证明其被撕下来的过程是无比仓促的,而那上头,“这不是你的电话吗?”
“棚户区案子发生后,我第一次造访吴新海,当时还仅仅只是把他当成一个线索提供人,给他留下电话,希望他想起什么能及时通知我。但是方才,我发现这张便条就放在他家茶几的下层,还专门用一个小水晶装饰品压着。”
白艺更加莫名其妙。
连带汪州也觉得奇怪,“吴新海留着老大的电话,这是什么意思啊?如果他只是一个知情者,留着警方电话倒合情合理,哪怕有些事,还在犹豫要不要告知警方,这么一个电话在手,起码能让自己心安。可他,难道就不会做贼心虚吗?”
便条还专门用装饰品压着,必然不是忘了扔,而是专门保存下来的。
谭西晨深深吸了一口,“假如不是我自作多情,那么只能认为,吴新海只怕有什么秘密,想要告诉我。”
好么,继王燕燕之后,又来了一个怀揣秘密的人。
他们这算不算是在惊天阴谋的边缘反复试探?
汪州自告奋勇:“那谭队,在审问吴新海的过程中,我们也顺便问问这事吧。”
谭西晨沉吟良久,最后竟然摇头,“就算吴新海真的有话说,也必定是难以启齿的内容。你们两个对内情一无所知,贸然去问,只会引起他的戒备,只怕问不出什么,反而打草惊蛇,今后再想让他开这个口,就更难了。”
合情合理的分析,汪州都已经在旁边点头称是了,可白艺……心里就是说不出来的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