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亡与复生

一、

羽原第二十七遍检查了那副绑在自己手腕上的河络特制机簧弩,没有问题,每一个部件都流畅自如,当目标出现的时候,这把弩绝对可以在眨眼之间连续射出三十支利箭,让任何人都来不及作出反应。河络的手工制作毕竟是很可靠的。

其实她并不想使用这种机簧弩。作为羽氏家族年轻一代的精英人物,她更喜欢使用羽族自己的长弓,也对自己的弓术充满信心,机簧弩在她的眼里有些投机取巧。但是没办法,这一次伏击的藏身之所实在太小,根本没有足够的空间让她施展自己的绝技——事实上,这里光是藏下她自己就已经足够费力了。

她已经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躲藏了三天。如果换成家族里其他的高手,也许早就坚持不下去了,但是羽原不会。很小的时候,她就被族长相中,送到了九州最神秘也最可怕的杀手组织天罗里去进行特训。到了今天,她已经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刺客,精准,冷血,坚韧,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纵然其他的家族精英会嘲笑她走的路子不够正,她也并无所谓,因为天罗的荣誉从来不必表露于外。

而这样的荣誉,是用一次又一次的成功刺杀换来的。为了守护住它,今天的羽原也绝不能失败。

时间快到了。但羽原并不能确定刺杀对象会不会按时到达,那是因为对方的特殊身份——一位来自东陆的人族贵宾。羽原自己就是个羽人,非常了解羽族在接待外族贵宾时的做派,在那一堆可笑而繁冗的虚荣仪式的折磨下,很难有人还能做到万事准时。但是无所谓,天罗培训出来的忍耐能力可不是开玩笑的,即便对方会迟到几天,她依然可以等。

正在这么想着,远处隐隐传来了车队行进的嘈杂声响,里面还间杂着让羽原闻之作呕的羽族礼乐。居然准点到了,羽原想,这可有点出乎意料。不过这样更好。

她用手指在眼前轻轻戳了两下,把藏身之所的透视孔露出来,以便观察清楚形势。如她所料,藏身之所之外的街道早已戒备森严,光是她现在所在的这条宁南城的主干道上,就至少驻扎了五六十名羽人武士,个个全副武装身手不凡。再加上那位人族贵宾随身的卫士,成功刺杀的难度很高。

不过不要紧,最重要的还是位置和时机。所谓百密一疏,再严密的防范也会有盲点,而天罗却总是能精确地把握这样的盲点。

就像羽原正在做的这样。

车队渐渐靠近了。虽然还没有进入伏击区域,但以羽原过硬的目力,已经能够看清楚整个队伍大致的情况了。她扫了一眼,心里咯噔一跳。

——那位贵宾竟然没有如她所料想的那样坐在装饰豪华的马车里,而是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行进于车队的前端,看上去骑术还不错。

这可是算计之外的突发情况了。骑在马上的人无疑比关在马车里的要灵活得多,羽原之前计划好的致命一击的效果可能会大打折扣。太出乎意料了,羽原想,按照羽族一向的惯例,和平年代接待异族贵宾的时候一定要讲足了排场,宛州制作的充满华贵气息的精致马车,瀚州引进的高大健壮的纯血名马,假如道路不好还会大张旗鼓地临时修路,恨不能让客人在马车上舒服得打呼噜——这正是谋划这次刺杀的核心前提。但这位贵宾……还真是他妈的与众不同。

没办法,时机稍纵即逝,万一被车队走过去就前功尽弃了,不得不硬上。羽原咬了咬牙,悄无声息地抬起手腕,准备发射。

但就在即将按下机簧的瞬间,羽原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她感到一个坚硬锐利的物体悄无声息地顶在了自己后背,正对着心脏的部位,从形状判断似乎是一支箭的箭头。她甚至没有听到声响,不知道这个硬物是怎么在她不知不觉间穿破背后的掩蔽物,直接按到她身上的。

“千万别动。”背后的人开口说话了,是个男人,听声音居然还挺和蔼,“我的手不是太稳,要是一不小心在你身上戳个窟窿出来,那可就太糟糕了。”

“你能在我完全不知不觉的时候就制住我的要害,我相信你的手一定很稳。”羽原叹了口气,“所以我更不能动了。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发现我的?能够识破天罗伪装的人,在这世上并不多见。”

“久病成良医吧。”身后的男人发出一声轻笑,“我和你们天罗打过无数次交道,也不止一次差点被你们干掉,所以对于你们惯常的手法还是略有一些经验的。羽族对于到访的贵宾一向是护卫森严,这种皇族级别的更是会直接动用虎翼司,还经常把人塞进他们的豪华马车里,寻常的刺杀手段很难行得通。我站在你们的角度去揣想,假如我是一个天罗,想要在宁南城内刺杀一个异族来宾,可能最佳的位置就是这里,就是你的眼睛所看向的那一片区域——年木的下方。”

“你说得没错,但是……时机已经错过了。”羽原喃喃地说。就在她被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男人制服的当口,那位骑着马的贵宾已经悠闲自得地策马通过了伏击区域。那里有一棵需要十多个人才能环抱的参天巨树,也就是每一座羽族城市的中心和精神象征:年木。羽原所策划的刺杀方案,就和这株年木息息相关,但刺杀对象已经远离了年木,计划自然是失败了。

男人恍若不闻,继续说下去:“在客人到来之前,虎翼司当然会对周边环境进行检查。但出于羽族固有的对年木的敬畏,他们只会检查年木上有没有藏人或者有没有安装一些危险的机关,而不会在上面停留过久,更不敢长时间踩踏,也就很难注意到你们真正所做的事情——你们很早就用天罗刀丝在年木顶端最粗大的那根树枝上做了手脚。天罗丝太细了,细到肉眼都难以看出痕迹,但只要你用弓箭准确地射在那几个被你们切削过的脆弱的断点上,那根树枝就会整体断裂并且跌落。作为年木上的一根树枝,它实际上比一棵普通大树的树干还要粗重,加上坠落的力道,足以把马车砸得粉碎,同时也把马车里坐着的人砸成肉泥。”

羽原低垂着头:“都被你说中了。现在我落到你手里了,你打算怎么样?杀了我?还是把我交给虎翼司?”

“首先我会建议你把左手从腰上拿开。”男人说,“不管腰带里藏的是哪一样天罗的玩具,以你的身手,偷袭不到我,省省力气吧。然后再回答你的问题:我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回去吧,告诉羽昊炎,羽家的势力还远不能和风云两家相比,还是先韬光养晦闷声发大财比较好。越早露锋芒,越容易挨刀。”

羽原的身体又是一僵:“你……你怎么知道我是羽家人的?”

“栽赃嫁祸这种事儿也是要动动脑子的。”对方并没有正面回答,“风氏又不是傻瓜,明知道人族贵宾访问宁南是大事中的大事,还非要挑这会儿来搞破坏,那不是唯恐别人不怀疑到他们头上么?风云两家缠斗了那么多年,不会犯这种幼稚的错误的。羽昊炎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羽原默然。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轻声发问:“你刚才还没有回答我,你到底是谁?是虎翼司的人吗?是风云两家的高手吗?”

“都不是。我不过是你想要刺杀的那位人族公主的保镖而已。”男人说。

羽原突然间脑海里灵光一现,反应过来:“石秋瞳的保镖?那你就是云湛?那个南淮城的羽族游侠?”

“是的,我就是云湛。”男人回答,“很久没回过宁州了,没想到还有人听说过我的名字。”

“那倒是好。”羽原喃喃地说,“能把你顶在我背上的这支箭送给我吗?回去告诉我的族长,阻止我的人是云湛,那我也就足够交差了。”

二、

宁南城最近最大的新闻就是一位宛州人族贵宾的到访。这位贵宾名叫石秋瞳,是东陆强国衍国的国主石之远的女儿,受封常淮公主。和一般人印象里娇弱的王族千金不大一样,石秋瞳自幼好武,才干出众,多年来一直是父亲的最重要臂助。她的来访,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和石之远亲临也没有太大分别,具备独特的政治意义。

另一方面,宁南是整个宁州被人族同化程度最高的城市。这座在各族大战停息后才兴建起来的城市,原本就没有那些传统羽族城市那么古板,再加上靠近人羽交界处的天拓峡,渐渐发展成宁州的商业中心。来自富庶的衍国的石秋瞳,也必然会为宁南带来许多可观的商机。

所以宁南城上上下下无不为了这次到访而精心准备,尤其是城内最大的两股势力:代表着官方的城主,和比官方面子更大的宁南城的实际掌控者——宁南云氏家族,这两方都绝不能容忍出现任何闪失。

在石秋瞳进城的这个夜晚,在各种把人累得半死的仪式和晚宴终于平安完结之后,人族公主终于住进了专为她修葺一新的驿馆,宁南城主翼休喆和云氏家主云濡泽也总算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了。喧嚣暂时平静后,两位宁南最有权势的大人物一起坐在年木前两根古老的树桩上,守卫们都乖乖地拉开距离,不妨碍两人的谈话。

“我记得常淮公主上一次来宁南的时候,我们还没搞出那么大的阵仗。”云濡泽说,“算起来应该是十一二年前的事情吧?那会儿我还是云家的一个无名小卒,都没捞到一睹人族公主芳容的机会。”

“那时候不一样啊。”翼休喆说,“一来当时石秋瞳才只有十四五岁吧?还没有现在这样在衍国举足轻重的地位;二来那时九州的局势也还没有现在这么乱。表面上的和平终究也是和平,貌合神离至少也还能看见笑脸么,而现在……大家都有一些快要撤掉桌布掀桌子的迹象。”

“不谈这些了,战争的话题说起来头大。”云濡泽摆摆手,“老实说,这一次你的表现已经比以前轻松多了。半年前,唐国那位王爷来这儿的时候,你那黑眼圈看上去就像刚刚被人给揍了。”

翼休喆笑了笑:“其实二者的重要性基本是一样的,唐国和衍国毕竟是现在宛州国力最强的两个公国。不同的是,麓王随身带来的武士并不太顶用,护卫的责任全都压在我们身上,而公主么……带了一个很好用的保镖,确实如你所说,我轻松多了。”

云濡泽的眉头微微一皱:“很好用的保镖?你指的是云湛么?”

“还能是谁?”翼休喆又是意味深长地一笑,“说起来,云湛这些年来一直在宛州活动,绝少回宁州,我对他也不是太熟。他好歹曾经在你们云家做过人质,能替我讲讲么?”

“其实我对他也不太了解,毕竟他离开云家的时候只有十六岁。”云濡泽说,“这个人身世很复杂,亲生父亲姓云,养父风靖源是个没落贵族,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用着‘风蔚然’的名字。风靖源患有重疾,在他七岁那年病逝,临死前把他托付给了自己的远亲、也是我们云氏的死敌:雁都风氏的族长风长青。据说风长青一开始对他还不错,但他在自己的第一个起飞日无法凝翅,被证明是无翼民,对我们羽人而言几乎就等于被判极刑,风长青索性废物利用,利用风云两家和平谈判互换人质的机会,把他扔到云家当了质子。”

“但是我听说,云湛并不是真正的无翼民。他虽然的确无法像普通羽人那样感应明月的力量而凝翅飞翔,却能够感受到暗月的召唤,是万中无一的暗羽体质。”翼休喆说。

“对,我收到的线报是这么说的,可惜这些人并没能够亲见。”云濡泽说,“云湛来到云家后,经历了一些事情,然后被当时还在云家效力的羽族第一高手云灭带走,恢复了自己本来的姓名。云灭是他的叔叔,他父亲的亲兄弟,把自己的一身本领倾囊相授。老实说,单只一个云灭已经够我们头疼的了——当然也够风家头疼——再多一个厉害的徒弟,着实让人有些消受不起。幸好云湛后来一直待在南淮城,当起了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游侠,倒是没有回来找麻烦。而在游侠的外表之下,他还是著名的武士组织天驱的成员。”

“嗯,后面这些我都大致了解了。”翼休喆说,“听说他一贯好逸恶劳,经常穷得半死,不过查案确实有一手,连南淮城的官家都时不时要求助于他,只是即便是官家出马也治不住他的种种偷奸耍滑,甚至天驱的命令他也经常违逆。但是这一次,他居然肯万里迢迢地跟随常淮公主从宛州来到宁州,看上去,关于他和公主之间的种种传闻,也许是真的。”

云濡泽苦笑一声:“是真的才麻烦。现在我们需要维系和衍国的关系不假,但国家之间的关系变得比殇州的天气还快,难保不会有我们想要对石秋瞳动手的时候。到那会儿,云湛就会成为一个巨大的威胁。”

“但愿那一天尽量晚点来到吧。”翼休喆也陪着苦笑。两位在宁南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眉间的皱纹深得像被刀子划出来的。

就在同一时刻,那位让整个宁南城都陷入紧张中的石秋瞳公主,也正在驿馆里休息。宁南是一座受人族文化影响很深的新兴城市,旧日的驿馆曾完全按照宛州的建筑方法先打地基再用砖石泥土修建,和宛州大城市能见到的人类深宅大院几乎无异。近些年来,在羽皇的号召下,传统复兴的风潮重新兴起,宁南城也耗费巨资修建了新的驿馆,尽管在建筑特色上还是吸取了许多宛州风格,但却巧妙地结合了羽人的树屋传统,将这座驿馆建造在了森林之上,形成一个美轮美奂的高空中的奇观。

现在石秋瞳就坐在驿馆贵宾房的高处,确切地说,屋顶上,这是这位不同寻常的公主若干不符合身份的小爱好之一。她已经脱了鞋,赤足踏在琉璃瓦上,在她的身下,由秘术控制生长方向的巨树紧密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道牢固的拱桥,把整座驿馆托举在半空中,那些沿着树干发散而出的茂密枝叶更是有如绿色湖泊。夜风拂过,树叶起伏荡漾,就像一道道碧绿的波纹向着远方散播,映入眼帘赏心悦目。这也是在和羽人们满面堆欢虚与委蛇一整天之后,难得享受到的只属于她自己的一点点宁静的时间。

可惜这样的宁静没能持续太久,房檐的另一侧响起了悉悉索索的攀爬声。石秋瞳平时性子沉静和蔼,但一旦发起脾气就像晴空霹雳,从宛州带来的侍卫都了解这一点并且绝不敢在她不愿意的时候去打扰她。敢于公然捋虎须的,找遍全九州,大概有且仅有一个人。

“每次我想要好好安静一会儿的时候,就会有闲杂人等来搅扰。”石秋瞳轻叹一声,但声音里并没有包含什么不悦。宁州的月色流淌如水,把她的面容照得明亮而飘渺,她依然美丽,依然看起来很年轻,却已经不再是十年前初来宁州时的犹带稚气的少女。

“我千辛万苦护送您老到这儿,一分钱不收还耽搁好多生意,最后换来一块‘闲杂人等’的狗牌。真是好人难做。”来人也是一声长叹,然后老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石秋瞳身边。这无疑就是让云濡泽和翼休喆两位巨头都大感头疼的游侠云湛。他有着羽人中不太多见的黑色的瞳孔,一头披肩的银发像是被月光染成的。

“你那是自找的。我早就说过了,这一趟不给钱,是惩罚你上次办理工部盗窃案的时候,又打塌了半条街。”石秋瞳悠悠然说着。

“妈的,这也能赖到我头上?”云湛忿忿地说,“那帮盗窃图纸的窃贼想要栽赃给河络,自个儿挖地道的水准又太差,打着打着就塌了……我总不能去帮他们挖地道吧?你纯粹就是随手抓一个借口不给我钱。”

“你反正都习惯了,还那么多话干嘛?”石秋瞳侧过头来,眼神里带着笑意瞪了他一眼,“你这个混账东西手里是不能有钱的,有点儿钱就拿去乱花,还是穷着好。”

“没错,反正你给我在游侠街东头的宛南面馆挂了账,卤肉面管够,保证我饿不死。”云湛翻了翻白眼,“说真的,我还真有点儿怀念宛州了,自打进了宁州地界之后就很难找到肉吃。以后我要是当了羽皇,一定要在这帮不开化的扁毛里大力推广吃肉的风俗。”

“别忘了你自己也是‘扁毛’的一员,再说你这德性要当上了羽皇,每天得有多少羽人为了种族的名誉去暗杀你……”石秋瞳摇摇头,“说正经的。我之前问过你,你都没有回答我,这一次到底为了什么一定要护送我来宁州。我要是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女人,你也不会……”

她的脸上微微有点儿红,没有把话说完。云湛仰着头,好像是在赏月,始终没有作声。石秋瞳看了他一眼:“算了,不想说我也不再问了。至少这一趟有你陪着,我省了很多心,而且……也算是完成了我惦记很久的小心愿吧,你马马虎虎算是陪我走了一次远路。”

“我也想陪你出来溜达溜达,知道你在宫里憋得难受,不过那确实不是主因。”云湛终于开口说,“我离开南淮,主要还是要躲开天驱的那帮大爷们,不想他们给我找事儿。虽然最终可能躲不过,但是……能赖一天算一天。”

“那我就大概明白了。”石秋瞳说,“之前我收到过情报,天驱和辰月这两家又杠上了,而且血羽会还在中间虎视眈眈想要坐收渔利。而你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组织和组织之间没完没了的仇杀。”

云湛对着天空呼出一口气:“可不是?这种黑帮火并最让人厌烦。”

云湛的所谓“黑帮火并”云云,其实只是在开玩笑。天驱和辰月是九州历史最悠久的两个古老组织,所作所为也绝非“黑帮”二字可以概括。千百年来,辰月教的教徒们游走于九州大地,撒播着战争的种子,用各种方法燃起君王们心中的战火。外人从来无法得知辰月确切的教义,尤其是最核心的信仰,但一般的判断是,辰月一直在努力维系、或者自认为在努力维系世界的均衡。他们不追求绝对的混乱,却也不能忍受绝对的平静。有人打过一个比较精当的比方:辰月教把九州看作一潭池水,把众生视作池水里的鱼群,而他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不断地往池水里投放凶恶强壮的鲶鱼,来让鱼群保持活力。

天驱却正好和辰月相反,总是以守护和平为己任。他们和辰月一向是死敌,却也和辰月一样,拥有着能在乱世中左右战争局势的惊人力量。纵然这两个组织在如今这个时代实力已经被削弱了许多,却仍然不容小觑。云湛就是天驱中的一员,和辰月也打过不少交道。

而石秋瞳所提到的血羽会,则是一个最近几十年才出现的组织,真正成气候不过十来年。这个组织和天驱辰月不同,鱼龙混杂,也谈不上什么信仰,无非就是一个杀人越货打家劫舍的大帮会,正符合云湛嘴里所说的“黑帮”。然而正因为没有天驱和辰月那样血统纯正,这十多年来,血羽会这个没有节操的黑帮不管不顾地吞并扩张,至少从势力上来看十分庞大,隐然已经可以与天驱辰月分庭抗礼。

“这一次,应该不只是杠上了那么简单。”云湛说,“我怀疑双方搞不好要正面冲突。”

“正面冲突?”石秋瞳有些吃惊,“那样的话,岂不是会搅得整个九州不得安宁?”

“从最近的一些蛛丝马迹来看,可能性很大,他们甚至邀请了一些早就不问世事的老家伙出山,不知道在密谋些什么。”云湛说,“但这也只是我根据天驱内部的一些迹象作出的猜测,具体的情况还不得而知。你知道的,天驱内部从来没有十成十地信任过我,即便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都不会在第一时间告诉我。不过么,一旦事情闹大了,他们肯定还得把最难的题目扔给我。”

“那倒也是。现在天驱里面能干的人不多了,山中无老虎,你这个蠢猴儿也不得不去充充大王。”石秋瞳说。

云湛一脸的苦恼:“那可不是——所以我才得躲得远远的。天驱那帮子人啊,嘴里喊喊‘守护安宁’‘铁甲依然在’倒是挺在行,真要动脑子,还得靠我老人家。但是这种黑帮斗殴太无聊,半点趣都没有,又不会给钱,我实在不想管。”

石秋瞳噗嗤一笑:“所以你老人家才拿我当挡箭牌。不过也好,你欠了我个人情,下次又可以给你派活儿不给钱了。”

云湛正想回答,却忽然间眉头一皱,向石秋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石秋瞳会意,也凝神倾听,果然隐隐听到驿馆的东南方向有一些响动,不过距离驿馆还有点儿远,应该来自于宁南城人类华族客商的聚居地,那里当然也有其他种族的住客,但还是以人族为主。

“没事儿,在华族客商的聚居地,就是通常被老顽固的羽人们称作‘吸血街’的地方。”云湛说,“不是冲着你来的。”

但过了一会儿,喧哗的声音还没有止息,还加入了从远到近的疑似官家的马蹄声,看来发生的事情还不小。云湛看了石秋瞳一眼:“你是不是想让我去看看?”

石秋瞳点点头:“毕竟我们这一趟不只见羽人,还要和这些华族客商见面,最好是能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我不方便出面,就只能靠你了。”

三、

“吸血街”果然出事了。除了日常负责城市安全的城务司之外,现场还有羽皇直属的虎翼司的人。而除了封路的羽族士兵之外,整条街从里到外根本看不见其他的普通居民,无论是人类还是羽人,无疑已经被士兵们驱散并且严令不许出门。

但这难不倒云湛,吸血街于他而言丝毫也不陌生。当他还用着风蔚然的名字、在宁南云家当人质的时候,时常到那条街上去闲逛。不过,街上商铺虽多,能让他花钱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赌场。他会在每个月领到月例钱的当天,到赌场去好好过一把瘾,输光了才回去,以至于小小年纪居然在宁南城还混出了一点儿名气。

而在赌场把钱败光了之后,其他地方就只能瞪着眼睛干看了。好在我们的风少爷其时虽然别无长处,脸皮厚度那是令人叹为观止,没钱也能腆着脸四处乱转,店铺里的人知道他是风氏的子弟、云家的质子,自然也不敢拿他怎么样。所以身上没钱的风少爷对这条奢侈的街道倒是门儿清,十余年后,往昔的记忆依旧存在。

他远远避开军士们的视线,寻找到了一棵他所熟悉的老树,攀爬上去。这棵树有一股枝杈伸得很长,可以直接探入吸血街上的某个院子。十年前,那个院子属于一位东陆商人的当铺,现在是什么样他也不知道,只能进去了再说。

一跳进院子他就笑了起来。院里面搭着一个丑陋的棚子,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可见这里仍然住着十年前的那位抠门的当铺老掌柜:舍不得多租个仓库或者房间,宁可让当铺的货物挤占他自己的生活空间。

云湛摇着头,来到院子里东进的第二个房间,敲了敲门。房里传来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谁?”

“姜叔,是我,风蔚然!”云湛说,“就是当年老是拿着些破铜烂铁试图从您手里骗钱的那个在风家当质子的小混蛋!”

过了一会儿,房里的人再次开口说话,这次语声里隐隐有些喜悦:“你这小混蛋,这么多年了居然没被人打死!”

“祸害万年在嘛。”云湛回答。

“刚才街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简单的寒暄之后,云湛直奔主题。

“死人了。”姜掌柜的眼神里饱含着恐惧。

“谁死了?怎么死的?”

“在我们好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死的。”姜掌柜说,“死的那个你也认识,就是专门贩卖殇州药材的那个夸父,垃悍骨。”

云湛记得这个垃悍骨,他有着标准的夸父的巨人身躯,张口说话时就像有一口大钟被敲响,留下嗡嗡嗡的回声。不过这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夸父,敢于主动走出殇州雪域,来到人类和羽人的地盘学习经商技巧,成为了一个成功的商人,这对于一向以淳朴简单、不擅长算计而著称的夸父而言,实在是殊为难得。

“除了您之外,垃悍骨当初也是能和我聊上几句的人。”云湛回忆着,“在所有人都只把我当成一个混吃等死的小人质的时候,他居然还会关心一下我的父母在哪里,大概那也是夸父不同寻常的思维方式。他是怎么死的?”

“被人杀死的。”姜掌柜说。

“要杀死这么一个大块头的家伙,多半会是秘术师吧?”云湛说。

“秘术不秘术的我不懂,不过看样子他像是被人打死的。”姜掌柜的嗓子有点发颤,“那会儿我们商户们都被城务司的士兵们赶出来了,点着灯笼带着伙计在街上打扫呢,说是明天——其实也就是今天——那位衍国的公主要到街上来逛逛,还要准备些挂起来的灯饰。这种事儿对我们人类来说太常见了,所以大伙儿都麻利地动起来了,就只有垃悍骨始终没有出来。带头的军爷以为是垃悍骨故意和他们作对,派了两个当兵的去拍门,结果门一下子就被撞开了,垃悍骨从门里面飞了出来……”

“飞了出来?”云湛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横着飞了出来,像是被人打飞的。”姜掌柜说,“垃悍骨那个块头,这么一飞出来,把两个拍门的倒霉蛋也撞飞啦。士兵们赶紧围过去,发现垃悍骨已经死了,胸口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打得凹了进去,两个被撞的士兵有一个当场撞死,剩下一个还有气儿,全身的骨头也不知道断了多少根。”

“是谁下的手,人抓到没?”云湛连忙问。

姜掌柜摇摇头:“没有。下手的人跑得很快,连影子都没看到。城务司的大概也想到了,能打死夸父的人绝对不是善茬,所以叫了虎翼司来接手。”

悄悄潜入垃悍骨的药材铺时,云湛还在想着先前姜掌柜说的话:“打死夸父的人绝对不是善茬。”这话半点没说错,作为九州六族中的巨人种族,夸父不仅仅是身躯庞大,还拥有着惊人的力量和极为坚实强壮的肌肉筋骨,以及悍勇坚韧的性情。尽管他们人口很少,但个个能以一当十,历史上无论是人类还是羽人,都会尽量避免和夸父发生战争。

而现在,一个夸父居然会那么痛快地被人打死,让屋外的人几乎没有听到声音,下手者的厉害程度可想而知。当然,秘术也可以伪造出武术的效果,这就需要验尸才能看出来了。

此刻,垃悍骨的尸体已经被运回了药材铺,由虎翼司的验尸官就地验尸。云湛躲在房顶上,耳朵里听着验尸官的初步分析:“……应该是拳头打的,一击致命,直接打断了肋骨,骨头刺入心脏导致死亡。”

“不,不是秘术,秘术可以造成相同的效果,但一定会留下精神力的痕迹,那是可以检验出来的。这就是武力,纯粹的武力。”

“从伤痕的大小来看,这并不是夸父的拳头,而应该是人类或者羽人的拳头。”

这可真是不一般了,云湛想,能够一拳打断一个强壮的夸父的肋骨,那得是多么惊人的力量。虽然自己或者师父云灭也能够一对一击败一名夸父,但那需要的是高超的技巧,单凭力气是没可能的。

他同时也听到了几位军官的对话,得知事发之后,垃悍骨的院子就被四面封锁,城务司和虎翼司两拨人相继在屋内搜过,并没有发现行凶者的踪迹。

这也挺有趣的,云湛揣度着。城务司虽然从等级上比虎翼司低,但日常处理的杂物更多,并不缺经验。按照姜掌柜的说法,事发之时,他们第一时间就封锁了整条街,杀人者是不太容易逃脱的。要么这位杀人者除了蛮力惊人之外,还有天罗那样出色的逃脱之术,要么……他或许用了某种独特的方法,依然藏在屋内。这种事,云湛在过去的游侠生涯中也曾遇到过,甚至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他想要给下面的羽族士兵们提个醒,但转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近需要操心的问题已经太多了。何况现在他名义上只是石秋瞳的一个跟班,不应该插手宁南城官家接手的案子,否则难免让羽人们脸上挂不住。眼前这桩夸父被杀案固然有些蹊跷有些离奇,却还犯不上为此自找麻烦。

很快地,虎翼司的人调来一辆特制的马车,把垃悍骨沉重的尸身运走了。现场只留下了四名名瞌睡连连的士兵分别看守前后的门。云湛也打了个呵欠,决定先回到驿馆,但是还没来得及动弹,他的耳朵里忽然捕捉到了一点异响,声音来自于身下的某一个靠近后门的房间。

他停住了动作,凝神倾听。没错,房间里确实有响动,而且不只一声,而是连续的若干声,声音略显清脆,有点近似于树枝、骨头之类折断的声响。

看守后门的两名羽族士兵也听到了这静夜里还算清晰的声音。他们迅速跑了进来,把住屋门,呼喝让屋里的人出来。云湛也不禁好奇心起,想要看看屋里面的人会如何应对。

两位士兵连声警告了好几次,呼喊的声音将前门的士兵也一起吸引过来。但无论他们怎么严厉警告,屋内的人始终一言不发,也并不现身。士兵们相互打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人猛地一脚踹开了房门,四人一起冲了进去。

怎么能这么鲁莽,云湛心里暗叫一声糟糕,假如屋内躲着的就是先前的凶手的话,那可是个能一拳揍死夸父的绝顶高手,就凭这四名普普通通的羽族兵士,那不是找死么?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几乎只是在一眨眼的工夫,房内传来几声沉重的打击声和一连串的惨叫,从声音来分辨,几名士兵甚至没能有丝毫的还手之力。一共四记打击,一人一下,然后房内再无声响。

云湛的额头上不觉微微渗出了冷汗。他自忖也能收拾掉四名普通的羽族士兵,但却未必能像房内这个凶手一样那么干净利落,甚至老师云灭都可能做不到那么干脆。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正在想着,房内已经走出了一个人影。云湛只能看见他的背影,能看出此人个头较高,体态修长瘦削,尤其从肩背的宽厚程度来看,应该是一个身材正常的羽人。而等这个人走到月光下时,云湛能看清,他的发色是淡灰色的,这更是标准的羽族的发色。

这竟然会是一个羽人?云湛觉得难以置信。作为一个羽族武士,他当然很清楚羽人在武力方面的局限:骨质中空,无法承载过重的肌肉,也就导致了绝对力量的不足,这也是为什么羽人一向以弓术和关节技法见长的原因——避开硬碰硬的力量比拼,以距离和技巧取胜。

难道先前杀死夸父垃悍骨的,并不是这个羽人?

眼看着羽人已经大摇大摆走出了院门,云湛轻轻落到地上,往门里看了一眼。虽然只是粗略地扫一眼,他也能看清,那四名士兵果然已经倒毙在地上,死状也很容易分辨:两个胸口被打得凹陷下去,和垃悍骨几乎一模一样;另外两个头颅歪的很不正常,大概是被直接拧断了脖子,而且并不是关节技法的巧劲,因为颈部的皮肤下能看到大片淤血。

“看来我需要重新认识一下自己的种族了。”云湛自言自语着,跟了出去。

前方的羽人看起来走得不紧不慢,步幅却大而稳健,前行速度很快。云湛一路上还要不停地寻找掩蔽,眼看被拉得越来越远,就要跟不上了。他把心一横,索性不隐匿行迹了,直接快步跟了上去。对方好像对他视若无睹,一路穿过宁南夜间僻静的街道,在拐过贫民区的一个巷口之后,忽然不见了。

云湛有些犹豫。这片贫民区他也并不陌生,里面道路狭窄,路径复杂,廉价而脆弱的建筑物不停地拆了建建了拆,形成了一个盘踞在城市边缘的巨大迷宫。即便是在十年前,他也记不清里面的道路,更别提又经过了十年的变化。如果贸然跟进去,很可能会成为对方的活靶子。

他站在巷口,还没有打定主意,突然感到脚底下踩着的地面隐隐有点震颤。凭借着多年来面对各种危险所形成的本能,他还来不及去思索这震颤意味着什么,就已经脚下用力,整个身体向后弹出。双足刚刚离地,方才所站立的地面猛然破裂,一双手从地下伸出,用力捏合,但却捏了个空。

——如果云湛没有及时躲开,这一捏之下,他的双脚脚踝恐怕已经被那惊人的力量直接捏成了碎骨。

刚刚站定,轰的一声响,探出双手的地面被整个掀开。被云湛追踪的羽人从地下一跃而出,一步纵跃到他身前,挥拳直击云湛的面门。

这一下绝不仅仅是动作迅若闪电,拳头刚刚挥出,云湛就感觉到一股可怕的劲风扑面而来,甚至连呼吸都被带得有些不顺畅。他生平遇敌无数,却从未见过任何一个敌人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拳击出就带有如此的压迫力,他毫不怀疑,这样的一拳绝对能打死一个夸父。

我一定是遇上了一个假的羽人,云湛在心里叫苦,他甚至无法用拳脚去格挡,只能拼命侧身闪躲,敌人的拳头擦着他的面颊打了个空,竟然让他的耳朵有一种被硬物摩擦到的痛感。而对方一拳打空后,似乎没有预料到有人能躲开他的拳头,也愣了半秒钟,但紧跟而来的就是暴风骤雨般的连续出拳,每一拳都是那么大的力道,每一拳都向着云湛的要害招呼,看来是存心要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个跟踪者直接打死。。

云湛简直感觉自己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刚刚拜叔叔云灭为师受训时的情景。云灭这厮训练时对他没有丝毫怜悯,下手狠得每每让云湛以为这位亲爱的叔叔就是想要弄死他。那时候云灭嫌他躲闪攻击时反应太慢,就经常这样用连续的拳脚来招待他。云灭精确地控制着力量,不会把自己的侄子打成重伤,但是鼻青脸肿却在所难免。

“你现在挨我的揍,最多不过掉几颗门牙,”云灭的话语冷得象冰,“以后要是被真正的敌人揍了,搞不好掉的就是脑袋。”

眼下云湛面对的就是掉脑袋的险境,而且真正是字面意义上的掉脑袋。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古怪羽人,力量大得异乎寻常,如果被迎面打中,搞不好头颅真的会被打断飞出去。好在云灭严苛的训练并没有白费,云湛在狭窄的街头一次次于千钧一发间躲过敌人的攻击。但他没能看清这个羽人的面目——对方的脸上带着一个可能是木质的面罩,整张脸呈现出木头般的死板和僵硬。

他耐心地躲闪着,寻找着反击的时机,并且渐渐注意到了对方动作的特异之处:这个羽人出拳确实很快,每一拳也都是攻向他的要害,但招数之间缺少变化,显得有些僵硬。这样的出手动作他也曾经见到过类似的:一具行尸。在某一次南淮城的查案中,他遇上了一位极少出现在旁人视线中的尸舞者,并且与之大打了一架。尸舞者通常不会自己出手,都是依靠他们通过秘术所操纵的行尸来战斗——通常称之为尸仆。那一次云湛一个人对付三具行尸,经过一番苦战才最终取胜。那些行尸在秘术和毒药的催动下,力量和速度都高于常人,并且不怕受伤,但毕竟是通过尸舞者操控才能完成动作,反应总是显得僵硬一些。

难道眼前的这个怪物羽人,也是这样的一具行尸?云湛想着。那样倒是能解释为何这个羽人拥有不正常的巨大力量。然而这当中仍然有个很大的疑点,那就是尸仆是需要尸舞者通过秘术进行操纵的,而且距离通常不能够离得太远,但是云湛一路跟随羽人那么久,并没有留意到附近有第三个人跟随。

顾不上细想,还是得先把敌人解决了再说。云湛集中精力,观察着羽人出拳的破绽。他的判断没有错,可能是因为对自己的力量拥有太过绝对的信心,羽人出拳并没有太多花巧或者虚招,就是始终直来直去,尤其喜欢右拳一拳打头之后下一拳转而用左拳攻击心脏,而且一味猛攻,并没有太注重防御。云湛看准时机,趁着羽人一拳攻击头部落空之后,不等下一记打向胸口的左拳头击出来,左右两手已经各自抓住了一支弓箭,一支直刺向敌人的左手,另一只从下往上,出其不意地挑向敌人的面具。

对面的羽人显然没有料到不停闪避退让的云湛会突然间发起反击,仓促之间右手回斩,折断了刺向他左手的那支箭,却忽略了挑向面门的那一支。猝不及防间,一声金属和木头的撞击声后,面具碎裂了,藏在面具后面的那张脸终于展露了出来。

云湛急忙抬眼想要看清楚这张脸,但羽人的反应比他想象中还要快,已经猛地一弓腰一低头,用自己的头颅作为武器,狠狠撞向云湛。

砰的一声闷响,羽人的头顶到了云湛的胸口,云湛仿佛被一头凶暴的四角牦牛用角挑中了,身体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重重撞在一间贫民区小木屋的墙上,把薄薄的木板墙直接撞塌了。木屋里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动,应该是云湛撞倒了无数的金属物件,然后就安静下来,似乎他已经摔晕过去。

羽人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始终没有等到云湛的动静。他那失去了面具的脸上现出了犹豫不决的表情,但最终,还是迈步走进了那个已经被撞得塌掉了一半的小木屋。木屋中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许多大小不一的铁料,还有已经成型的簇新的菜刀、锅铲、门环、锄头等物,看来应该是一家小铁匠作坊。云湛就仰面躺在这一大堆菜刀和锅铲当中,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

又是一阵犹豫之后,羽人走向云湛,俯身查看。就在他弯下腰的一瞬间,地上的云湛忽然双足发力,踢出了一样什么东西,咔擦一声,羽人的双足被一个圆形的物件锁住了。

那是一个铁制的捕兽夹。

没等羽人做出反应,云湛的双手也齐齐挥出,两根结实的铁链缠住了羽人的双臂。他的身体旋即像弹簧一样从地上弹起,就像方才羽人撞他那样,也用尽全力地冲撞过去。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摔出了铁匠铺,云湛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住羽人的身体,借助着从铁匠铺顺手牵羊借来的捕兽夹和铁链,暂时压制住敌人的力量。

终于,借助着今晚明亮的月光,他看清楚了敌人的脸。

然后他就像被雷击了一样,眼神里充满了惊奇和难以置信。

“父亲!”云湛脱口而出,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已经完全变调,仿佛是从幽深的地下传来的。

四、

又是一整天的繁忙行程。

石秋瞳已经习惯了在自己的躯壳里装入两个灵魂。当身着华服、带着礼貌的微笑周旋于各国各族使节之间的时候,她是公主,是政要,是女将军,是国之重臣,这也是她随时表露在外的灵魂:威严、庄重、高贵、王道、凛然不可侵。

但她心里是清楚的,她最想要的样貌并不是那样。她时常在梦里回到十五岁,回到第一次到访宁南城初遇云湛时的情景。两个人不过是小小地聊了几句天,她就鬼迷心窍地跟着云湛去了赌场,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身上贵得吓死人的饰物借给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羽族少年做赌本。那天晚上,她甩掉了随身的卫兵们,和那个当时还叫做风蔚然的少年一起躲在屋顶上,喝了很多酒,骂了很多娘,那真是生平难有的畅快。

几年后,她和云湛再次相逢,云湛已经由当年百无一用的小赌棍成为了一名天驱武士,并且定居在南淮城当了一个游侠。从那时候起,石秋瞳就觉得自己的无聊无趣的生活中似乎又恢复了几分色彩,也许那个躲在房顶上偷偷喝烈酒骂脏话的无拘无束的十五岁少女,才是她真正的灵魂。

总算又忙完了。和几位宁南城的大人物会面后,她又去参观了宁南最重要的商业街,这条街上的商户以人类为主,早已做好了迎接她的各种精心准备。石秋瞳满脸亲民的微笑和商户们交谈着,装作不经意地四处打量,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仿佛凌晨时传来的那些响动都只是来自梦中。

但那并不是梦,她的确派出了云湛去查探,云湛也的确在天色发白时回到了驿馆。他受了点轻伤,并不严重,石秋瞳见惯了云湛的这幅模样,也并没有大惊小怪故作姿态。但她能看出来,云湛的精神状态不大对,像是遭受了什么无法言说的重大打击,始终恍恍惚惚魂不守舍,甚至于连对石秋瞳的问话都没有什么反应。她并没有多问,只是安排随行的御医替云湛医治。

“今天你不必跟我出去了,”石秋瞳出行前对云湛说,“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之后再慢慢说。”

云湛没有回答,任由御医往他的胸口上涂抹伤药,似乎真的有些灵魂出窍的味道。

回到驿馆,石秋瞳甚至顾不上换衣服,直接穿着盛装来到云湛的房间。云湛以几乎和她早晨离开时一模一样的姿势靠在椅子上,目光呆滞,这让她有些担心。听到脚步声,云湛像是大梦初醒般眨了眨眼睛,视线忽然变得灵动。

“您这一身太亮眼了。”云湛的嘴角又挂上了石秋瞳所熟悉的那没心没肺的讥嘲笑容,“我以为宁州的太阳啪叽一声掉地上了,简直光耀九州。”

石秋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云湛这孙子固然说话还是那么损,但能损得出口,至少说明他的脑袋没有坏掉,又恢复了正常。

“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石秋瞳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云湛的笑容消失了。他把身体往椅背上重重一靠,两眼望天,抿着嘴唇,好像接下来要说出的话让他充满了困扰。

“昨天晚上,吸血街发生了凶杀案,有一个家伙先打死了一个夸父,然后又干掉了四个城务司的士兵。”云湛说,“我追上了他,想办法用路边铁匠铺里的捕兽夹和铁链困住他,看清楚了他的脸,这个人我认识。”

“你认识?是谁?”石秋瞳忙问,“是你们天驱里的人?还是你认识的辰月教徒或者天罗?”

“都不是,那是一个……原本应该死了的人。”云湛说话的腔调很是奇怪,“而且,已经死了差不多二十年了。”

石秋瞳大为震惊:“死了二十年了?那是什么人?”

“我的父亲,确切地说,养父。”云湛说,“我不是和你说过么,在被送到雁都风家之前,我一直待在杜林城的一个没落贵族之家,家里一共只有三个人:我,家仆陈福,以及我的父亲风靖源。昨天夜里,我见到的就是风靖源。”

石秋瞳慢慢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脑子里则努力回想着云湛所讲过的他的身世。那个名叫风蔚然的小孩,从小在杜林城过着一种十分尴尬的生活。他是贵族之家,但父亲风靖源常年卧病在床,家道衰落,却又偏偏一定要维持贵族的基本生活准则,以至于他每顿饭都吃着最低标准的贵族膳食,终日饥肠辘辘,最后终于和平民小孩们一起在街头烤花鼠肉,养成了后来无肉不欢的好胃口。

然后到了七岁那年,风靖源终于病故,云湛被托付给雁都风氏的风长青,又被当作交换人质送到宁南城,这才和石秋瞳相遇。石秋瞳甚至有时候会想,幸好风长青是个长着势利眼的老王八蛋,不然我也许就和这个名叫云湛的小王八蛋擦肩而过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生身父亲其实是一个天驱,而风靖源则是他的好朋友。”石秋瞳回忆着,“你的生父被辰月教杀害,风靖源保护了你待产的母亲,让你顺利降生,而你的母亲则死于难产,风靖源也被秘术所袭,受了重伤,那成为了他后来持续的重病的来源。但他还是把你带回杜林城,一直把你当成亲生儿子那样抚养长大,是个伟大的人。”

云湛点点头:“他的确是。如果没有他,我现在早已经是一团尘土了,尽管我小的时候还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当他的面孔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才会那么吃惊,这一整天脑子也都是乱糟糟的。更加难以置信的是,当我脱口而出叫了一声‘父亲’之后,他竟然认出了我。尽管没有说话,但我看得懂那种眼神,他认出了我,然后用力挣脱束缚,逃走了。他当时有一百个机会可以杀死我,却并没有对我动手。”

云湛简单描述了一下风靖源那超越凡人的可怕力量,石秋瞳皱着眉头想了想:“他应该是二十年前去世的吧?你所看到的他的脸,还是二十年前那样么,还是说已经又老了二十年?”

“这就是问题所在。”云湛说,“他的脸看上去老多了,是不是刚刚好二十年我不敢讲,但的的确确变老了。我之前曾经因为他惊人的力气怀疑他是被尸舞者操控的尸仆,但是行尸是不会老的,死的时候什么年纪,身体状况也会一直那样维持。我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怪物?二十年前,我亲眼看着他的尸体被埋葬,然后才离开的杜林城。这二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湛的脸上满是苦恼和困惑。石秋瞳轻叹一声,走到他身边,伸手轻抚他的肩膀:“不管怎么样,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探寻真相的。那就去吧,别让自己的心里留下一个伤人的死结。但是你要记住,不管那是不是你父亲、不管你父亲究竟变成了什么样,他终归是他,而你,是你自己。”

云湛抬起右手,按在石秋瞳放在他肩头的手背上:“你放心吧,我早就不是七岁的小孩子,也不是十六岁的小糊涂蛋了。只要能守护住一个人,只是那一个人,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击倒我。”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石秋瞳轻声说。

石秋瞳的车队在第二天离开,去往另一座羽族重镇杉右港。云湛并没有跟随她离去,而是留在了宁南,试图寻找风靖源。但风靖源只在那一夜出现,惊鸿一瞥地杀死了五个人,随后就消失不见。云湛花了三天的时间,没有找到一丁点风靖源的行踪。至于宁南城的官家,更是头绪全无,草草将此案定性为叛党试图在人类贵宾到来时搞破坏,然后抓了一圈他们所谓的“叛党”顶罪了事。

绝不会有这么简单,云湛想,风靖源的出现和叛党不叛党的没有半个铜锱的关系,背后一定牵扯着一些更要命的东西。但他找不到风靖源,只能退而求其次,打算从被杀的夸父垃悍骨身上找到一点线索。

“垃悍骨么?”姜掌柜搔搔头皮,“老实说,虽然都在一条街上做生意,我和他其实不算太熟,毕竟夸父的块头太大,再怎么和善,还是看着心里发毛,我胆子小。不过胆子大点儿的都和他处的不错,他倒确实不太像一个人们心目中的典型的夸父,平时脾气挺好,别人有什么需要总是乐意帮忙,生意也做得很实在,从来不坑人。”

“那他平时有没有什么躲着大家的地方?”云湛问,“比如说,他虽然日常总是与人为善,却总是不让人进他家门什么的……”

姜掌柜大摇其头:“垃悍骨经常请街坊们去他家喝酒,连我都推脱不过去过一次。他们那帮酒鬼喝醉了就撒酒疯满屋子乱窜,垃悍骨家里的铁锅上破了几个洞恐怕都瞒不过外人。所以这一次垃悍骨被杀,我们也都觉得莫名其妙,他实在不像是会得罪人招来杀身之祸的那种。”

“那么,垃悍骨有没有可能在无意间妨害别人的利益?”云湛又问,“比方说,他虽然与人为善,但好歹是做药材生意的,会不会有谁嫉妒他的生意好,所以要干掉这个竞争对手?”

“那就不大好说了。”姜掌柜说,“宁南城里有好多家药铺呢,倒是没听说垃悍骨和谁有生意上的冲突。他在这方面大概还保留了一些夸父的传统,对金钱并不是特别看重,自己少赚点儿也无妨,之前还倡议过我们这条街上的商户正经搞一个商会呢。”

“商会?”云湛若有所思,“难道是这个商会可能得罪谁?”

但紧跟着的调查让他有些失望。宁南城固然已经是宁州羽人世界里最商业化的城市,其程度比之人类还是有不小的差距,尤其各种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商战几乎是不存在的。风云两家斗得如此之狠,宁可一次次地牺牲人命,也很少在商业上下功夫。何况垃悍骨也就是提一个成立商会的建议,完全没有开始实际运作,要说为了这个提议就下手杀人,未免有些勉强。

总体而言,垃悍骨的死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无头悬案——尽管官方口径已经结案。云湛找不到杀人凶手,也找不到杀人动机。而垃悍骨是一个孤家寡人,在宁南没有其他的亲人,连想要替他查找真相的人都没有。

云湛再留在宁南也没有别的意义,倒是云家三天两头派人在驿馆附近监视他的行踪,多半是担心他还惦记着当初被困在云家做人质的仇。云湛往一个盯梢者的身上塞了一张纸条“下次要盯梢我换个聪明点儿的”,然后郁郁地离开了宁南。

但他并没有追赶着石秋瞳的脚步去往杉右,也没有转头回南淮,而是去往了一个他已经有二十年未曾踏足的地方。

那就是杜林城。

杜林是宁州版图上一座丝毫也不起眼的小城,既不是战略要地,也没有丰富的物产。这座城市总共只有一条称得上热闹的大街,从城北贯穿到城南,杜林人的生活分作两半,一半在森林里,剩下一半都围绕着这条街来运转。许多年前,云湛就住在一座面朝这条大街的大宅院里,见证着一个末等贵族家族荣耀的尾声。

“我过的是帝王家的生活,也见识过真正一家几口只有一条裤子穿的穷人的日子,但是‘没落贵族’应该是个什么样,还真不知道呢。”石秋瞳曾经好奇地向云湛问起过那段日子。那正是十余年前两人在宁南的第一次相遇,云湛撺掇着石秋瞳和他一起爬上房顶,对着月光偷偷喝酒,说着一些平素找不到人倾吐的闲话。

云湛坏笑一声:“打个比方,你住在你们南淮城的宁清宫,外表富丽堂皇,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一把梳子都要镶玉,哪怕一个痰盂儿都是名瓷窑烧出来的。而我的家呢,用杜林城的标准来衡量,外面看起来就很像宁清宫了,里面却是空的。”

“空的?”

“和空的差不多,各种各样的家具器物,文玩字画,一样一样都拿去卖了钱,只剩下一个徒有其表的大宅子。佣人什么的也雇不起了,一个个都走掉了,最后只剩下一个仆人。也就是说,那么大的院子,里面只有三个活人,走在大部分的地方,都听不到半点人声。”

“听上去有点像鬼宅的感觉。”石秋瞳说。

“而且陈福——也就是我家唯一的管家、厨师、园丁、看门人、马夫——毕竟只有一个人,精力有限,我父亲又病重,他能把我们俩照顾好就算很不错了。宅院就只能一点点腐朽,一点点破败,任由蛀虫入侵,很多角落里布满了蛛网。”

“这就更像鬼宅了,夜里进去探险应该挺有趣的。”石秋瞳的脸上居然有点向往。

“你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云湛咬牙切齿,“说到饿,你知不知道,在好几年的时间里,我每天的午饭是燕木槿、黄炎果和红茸汤,晚饭是烤麦饼、赤豆黄和鲭鱼羹,没有任何变化。我向陈福提抗议之后,他就在中午给我上烤麦饼、赤豆黄和鲭鱼羹,晚上上燕木槿、黄炎果和红茸汤。”

“为什么?”石秋瞳不解。

“因为那是贵族的食谱,而且恰恰好是贵族食谱里最便宜的两种搭配。”云湛说,“我们家的俸禄有限,再贵的就吃不起了。”

“那可真是太可怜了。”石秋瞳的脸上终于现出了真正的同情,“所以你才会偷偷跑到街头和平民孩子们一起吃老鼠肉。”

“那叫花鼠。”云湛纠正她说,“我们宁州的特产,吃野果和森林里的小昆虫,又干净肉又多,可不是你们那儿钻灶台的那种丑陋的家伙。”

“反正都差不多。”石秋瞳摆出了标准的公主的不屑一顾。

然而那时候,云湛还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直到叔叔云灭告诉了他一切的真相,他才知道风靖源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也不是他一直以为的迂腐不化的死脑筋贵族,而是一个有着一腔热血的天驱武士。这么一想,当初那种刻意为之的对贵族传统的可笑维护,其实不过是一种伪装的保护色,让人们把他们一家当成丑角一般的真正的没落贵族,从而不会去留意到云湛的真正身世。

被人嘲笑,被人轻视,有时候反而是最好的保护。

那之后的十年里,云湛一直对风靖源充满了感激。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在他的心里,风靖源就是一个真正伟大的父亲。但那一个凶杀之夜的离奇重逢,却让这份感情蒙上了阴影。他希望能弄清楚这一切的原委,不管这阴影最后会变成阳光还是地狱。

杜林城的变化并不大。踏入城门的时候,云湛恍惚间以为时间又回到了十九年前。尽管增添了一些新建筑,去除了一些老建筑,这里仍然是那座冷冷清清的小城,全城只有中央大街有一点热闹的气象,人们的穿着打扮朴素而过时,就像雁都宁南等大城市里贵族家的仆人。但相比起大城市,杜林人的表情和步伐都要悠闲得多,或许是因为在这座小城里并没有那么多值得去争抢劫夺的东西。

但来到当年的故居时,云湛还是发现了变化:昔日破败凋零的风宅,此刻已经换了主人,整座院子被完全地重新修葺过,裂缝的围墙、掉漆的门板、残损的屋檐、坍塌的台阶、锈迹斑斑的门环都已经更换一新,显得华丽气派,与当年那副静待蛀虫蛀空的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门口写着“风”字的牌匾当然也早就消失了,如今的主人姓雪,这仍然是羽族的一个大姓,说明宅子里住着的仍然是贵族。千回百转,无数的姓氏和血脉在宁州的土地上轮转,贵族与平民的枷锁却从来没有被挣脱。

云湛站在宅院门口,观看着,流连着,感慨着,很快吸引了看门人的注意。看门人很乖觉,看出云湛的气度不太一般,并没有惊扰他,而是回到了院子里。几分钟后,他重新回来,跟在另一个人的身后。那个人径直走向云湛,开口说:“这位先生,请问有什么事么?”

云湛这才惊觉,回过神来。此刻站在他身前的,是一个相貌清雅秀美的年轻羽族女子,气质恬淡中略带几分洒脱,衣饰并不华贵却显得得体端庄。从看门人在她身后垂手而立的姿态来看,她应该就是这个宅院的现任女主人。

“抱歉,打扰到你了。”云湛微微鞠躬施礼,“我大概二十年前曾经在这个宅子里住过。故地重游,看到昔日的旧居,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并无它意。”

他转身想要离开,身后的女子却叫住了他:“家仆告诉我,这位先生在门口流连了好一阵子,应该是勾起了不少旧时的回忆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欢迎你进来看看,毕竟尽管相隔二十年,你我却都曾在同一个地方居住过,也算是有些缘分。”

女子说话落落大方,让云湛平添了几分好感。他也是个爽快的人,想了想,点点头:“十分感谢,那就打扰了。”

已经二十年没有踏入过去的家了,跨过大门的一瞬间,云湛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看到之前杂草丛生的院子此刻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假山、鱼池、绿树、红花相映成趣;他看到马棚不再是过去那间只有两匹瘦马的歪歪斜斜的破茅草棚,已经用结实的木料修整起来,里面养了七八匹瀚州名种的高头大马;他看到过去那堵附庸风雅照着东陆样式建起来、却因为无力维护而字画剥落的照壁,此刻已经被推平,换成了花台;他看到堂屋的陈设已变,过去那些充场面的廉价的字画古董换成了真正的名家之作。

此外,旧日充满陈腐气味的书房,现在一进去就能闻到扑鼻的书香;旧日黑漆漆脏乎乎只有陈福一个人在其中忙碌的厨房,现在人流攒动,不断有人运进新鲜蔬菜扔出垃圾……宅院里有了人,就有了生气,有了随着人声四处流动的活力。

“这座宅子是我的父亲五年前买下来的。”名叫雪香竹的女子告诉云湛,“他之前一直在雁都做官,后来年纪大了,想要清净,因为喜欢杜林附近的那座小山,干脆就在这边买了个大院子,搬回来住。”

“我知道那座山,小时候也时常上去玩,”云湛说,“虽然不高,但是风景很好。”

“而我一直在中州求学,学习人类的文化,很少回杜林。”雪香竹接着说,“几个月前,父亲病逝了,我才赶了回来。”

两人谈谈说说,来到了一排住房前。云湛指着一个房间对雪香竹说:“这个房间,过去是我睡的。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雪香竹微微一笑:“当然可以。这里现在是客房,没有客人的时候都是空着的。如果愿意的话,你今晚可以住在这里,寻找一些过去的记忆,也省得你去找客栈。”

“你能让我进来看看,就已经很叨扰了。”云湛说,“就不敢再麻烦了。”

雪香竹看着云湛:“云先生,虽然你我刚刚结识,但我觉得你和我一样,都应该是不拘小节的人。无非是住宿一夜的事情,何必忸捏呢?”

云湛哈哈大笑:“你说得对。那我就不客气了。”

客房舒服而干净,完全符合一个贵族之家的待客标准。之前的晚餐也很愉快,雪香竹在中州求学,也曾游历到宛州,对人类的文化很熟悉,和十六岁之后就生活在人类地盘上的云湛谈得非常投机。最让云湛感到惊喜的是,在听完了他如何喜欢吃肉的故事后,雪香竹不声不响地给厨师下达了吩咐,在素菜果蔬上齐之后,仆人居然端上来了一盘香气四溢的烤花鼠。

“我们平时从来不吃肉,所以猪鸡牛羊什么的没办法给你变出来。不过现抓两只花鼠还是没问题的,这也算是你的童年回忆么?”雪香竹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真是个妙人。”云湛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

现在酒足饭饱躺在暖和柔软的床铺上,云湛却不知怎么的没了倦意。他又想起了风靖源。下午参观如今的雪宅时,他曾问起过当年风靖源独居养病的那栋小楼,得到的回答让他很是失望。

“我父亲买下这座院子的时候,那栋楼就已经没有了。”雪香竹说,“毕竟里面死过人,而且死得那么惨,后来的主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忌讳,所以从你们手里接手后,马上就拆了那栋楼。现在那个位置上的小楼完全是后来新盖的。”

雪香竹没有说错,云湛想着,风靖源确实死得很惨。那时候这位风氏最后的家主把自己孤独地关在小黑屋里任由病痛折磨,并且命令陈福每七天才能进去一次,替他送进饮食和其他必要的物品,运出便溺垃圾。所以后来到了某一天,陈福推门进去的时候,风靖源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空气中充满了可怕的尸臭的甜腥味儿。这样的一个容纳过腐尸的房间,除非是那种专门猎奇的怪癖者,正常人恐怕都不会愿意保留吧?

云湛还记得那个房间。很宽很大,却除了一张大床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家具;有一个不小的窗户,却从来都用厚厚的黑色窗帘遮挡住阳光,整个房间里缭绕着浓重的药味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臭气。父亲躺在床上,床头唯一的一根蜡烛用摇曳的微弱烛光把他照得有如一块沉默的岩石,只有到了开口说话的时候,才会爆发出剧烈的喘息,说明他病得到底有多重。

童年的风蔚然害怕进入父亲的房间,害怕闻到那股药味,害怕看到那鬼火一样飘摇的烛光,但他总还是需要定期去给父亲请安。他甚至不敢靠近床头,只是站得远远地和父亲说话,而风靖源也并没有什么力气多说话,说的最多的只是几个重复的词句。

“很好,你长大了,很好。”这是风靖源最常说的几个字。然后他就会挥挥手,示意风蔚然可以离开了。风蔚然如释重负地逃将出去,深深地呼吸着外间充满阳光的新鲜空气,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如今回忆起二十年前的一切,云湛仍然能感受到那个早已不存在的房间带给他的压抑,同时却也有另外一份心酸和感动。跟随云灭学艺并且加入天驱之后,他对于秘术有了很多了解,也明白了当初让风靖源受伤的玄阴血咒有多么恐怖——玄阴就是九州主星之一谷玄的别称,谷玄代表着黑暗和终结,其星辰力的作用多半和各种抑制生命的效果有关。风靖源中了这种咒术后,生命力就不断地衰减流逝,全身的脏器发肤都在衰竭,实际上是每时每刻都处在巨大的痛苦中。对于风靖源而言,倘若能早早死去,或许反而是一种莫大的解脱。

但风靖源并没有选择解脱,而是强忍着痛苦继续坚持活下去,只是为了用他的生命来为那个本名云湛、现在化名叫风蔚然的孩子提供尽可能长久的保护。

“父亲……”云湛躺在黑暗里,轻声念着,只觉得眼眶微微有些湿润,但内心却一团迷乱。父亲的身影不断出现在深黑色的虚空中,忽而是当年那个没有病痛的健壮的天驱武士,忽而是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垂死之人,忽而是戴着面具下手残忍凶狠的冷血杀手。风靖源仿佛是这三者的结合体,又仿佛整个人被撕裂成了三个不同的个体,渐渐成为一团面目不清的阴影。

正在想着父亲的事,耳朵里忽然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像是有人翻墙跳进了雪家的院子里,从声音来判断,身手还不错。云湛左右睡不着,想着自己食人花鼠无处报答,索性起身出去看看。

他悄悄推开窗户,轻轻落到地上,循着方才的声音跟了过去。没错,的确有一个黑影在雪宅里轻手轻脚地前行,看方向是通向雪香竹的卧室所在的小楼,也就是当年风靖源住过的旧楼推倒后所重建的新楼。但云湛注意到,这个人的脚步虽然很轻,看动作姿态却并没有偷偷摸摸的感觉,而且对宅院内的路径熟门熟路,不似是不怀好意者的偷偷闯入,倒像是熟客来访。而且从走路的体态来看,这应当是个女人。

有点意思,云湛想着,一路小心地跟了过去。果然,这个黑影在小楼前遇到了雪宅巡夜的家丁,但家丁并未阻拦她,反而向她躬身施礼,目送着他走进楼里。云湛似有所悟,绕到小楼背后,贴身于雪香竹所在的卧室的窗外。

三更半夜的,跑到一个漂亮姑娘的卧室窗外蹲着偷听,这要是让石秋瞳知道了,多半要打断我的狗腿。云湛自嘲地想。

深夜来客在房门外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门,雪香竹应该是识别出了对方的暗号,说了一声“进来”。尽管只说了两个字,云湛也能听出,此刻雪香竹说话的声音依旧温婉淡雅,语气里却多了一种独特的威严和力量,让这个原本大家闺秀一般的女子,突然间像是换了一个人。而那位深夜来客接下来的称呼,更是让云湛一下子明白了些什么。

“教长。”深夜来客用充满尊崇的语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