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个秋天比别处温柔
- 美得令人心醉的100首婉约词
- 姜波
- 11617字
- 2021-11-28 12:31:42
倘若在最好的年华,心田里的情花绚如红霞,恰好遇到了一个让你怦然心动的人,又恰好,你爱慕的人,他也爱慕着你,世上最顺遂的爱情,便是如此了吧。
美人调情,谁能不心动
李煜《一斛珠·晓妆初过》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1]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2]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3]涴[4]。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5],笑向檀郎[6]唾。
注释
[1]沉檀:古人所用的类似口红的化妆品。注:点。
[2]裛(yì):古同“浥”,沾湿。
[3]醪(láo):酒。
[4]涴(wò):污,弄脏。
[5]红茸:红色线头。
[6]檀郎:晋代潘安小名檀奴,因其貌美,极受众人欢迎,后世用檀郎代指情郎。
“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清代袁枚曾援引《南唐杂咏》中的诗句如此评价李煜。本是一介穿黄袍着紫衣的帝王,却开口即是千古幽怨和泣血之殇,仿佛生来即是为情而生,为寂寞而存。当然,在孤独的罅隙中,他也曾因与倾心女子偷偷相约而欢愉欣悦。
这首《一斛珠》中的女主人公,极尽风流妩媚,浑不似后宫女子的矜持、娇羞,更无半分宫廷尊贵,反而带着浓郁的风尘气息,极像是词人在烟花地邂逅的女子。
她晨起梳妆,绛红的香膏擦过嘴唇,留下浅浅印痕。下了楼阁,遇到客人,她习惯性地开口一笑,吹气如兰。唱着一曲清歌,朱唇似樱桃绽破,皓齿若隐若现。歌罢暂歇,美酒入口,唇上沾了酒滴,越显红艳。她以袖口擦拭,似是无意,似是挑逗,妩媚动人。
曲终筵罢,客人大多散去。她与心爱的檀郎携手入了闺房。美人拈针捻线,似要绣花,但视线像被什么致命的诱惑吸引,牢牢停留在对方身上。她刚把红线衔在口里要打结,檀郎已欺身过来开始调情,美人娇嗔一声,把嚼烂的红线吐向对方。
美人的绣房再雅致,终究不及堂皇富丽的皇宫的万分之一。但是,烂嚼红茸向郎唾的率真和直白,是李煜在深宫里不曾遇到的。女子在倾吐爱意时,常不如男人直接,于是便有了千百种奇特的表白方式,有的千般温柔百般顺从,有的则是无尽地折腾。嗔怒是更具女人味的一种爱恋,其中情意,懂情趣的男人自会知晓。
调情,是一场令人不会厌倦的风月游戏。美人调情,以红茸唾面,谁能不心动?那俏皮又妩媚的风情,比软语温存还撩人心弦。既得佳人暗许,必当调情逗趣,否则岂不是辜负了大好韶光?
男女调情的至境,大抵是添了情趣却不流于低俗。让女子娇嗔而现妖娆,调情至此,已臻化境——李煜做到了。
暧昧滋生,情意绵长
李煜《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夜晚,在南唐后宫,无风,有雾。月亮在迷离的轻雾中收敛了光芒,禁苑中的花花草草,本是借了月光,但愈往高处雾色愈浓,花草反而夺了月的光彩。
月光下,迷雾中,一个脸上泛着红晕的少女,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向画堂南畔,仿佛怕惊醒了沉寂的夜,更怕惊到了正在与薄雾约会的月亮。她脱下鞋子,只穿着袜子,踏碎了台阶上的月光。一双精致的绣鞋,被她提在手上。
在月的纵容、雾的掩护、花的注视下,少女几乎是挪动着脚步,终于到了画堂南畔,看到了那个男子模糊的身影。她像是嗅到了他的味道,一时间心跳如脱兔,脸颊似火烧,再顾不得女孩的羞涩和矜持,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呢喃耳语:“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浑身散发着蓬勃的青春朝气;而李煜也不再是青涩的少年,他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怀春的少女遇到成熟的男人,然后相知、相恋、相许,一切顺理成章。偷会后,或许是李煜情难自禁,才写了这篇绮丽香艳的词。
当时,大周后娥皇病卧在床,小周后是以探病之名进宫的。然而进宫之后,她却与自己的姐夫萌生了爱意。李煜在妻子病中约会其妹,于理法不合,多少是要为世俗所不齿的,只因他贵为天子,才少了些不中听的闲言碎语,即使有人要说些刺耳的闲话,终不会传到他耳边。
但李煜幽会小周时,还是要屏退左右,既为避人耳目,更因自古“偷情多为两人事”。月朦胧,雾朦胧,花朦胧,唯有人分明,暧昧滋生,情意绵长。
古来痴男怨女的爱情,都会在幽会处弥散开去。或在花前月下,或在闺房之中,或于小园之内,甚至就在路旁小林深处,他们偷偷相爱,默默欢喜。如李煜与小周后这样,既然白日不能正大光明地相会,便趁着花明月暗,幽会画堂吧!
真心爱慕已难得
柳永《集贤宾·小楼深巷狂游遍》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1],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情悰[2]。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3]。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
注释
[1]属意(zhǔyì):倾心。
[2]悰(cóng):欢乐。
[3]忡忡(chōng):忧虑不安。
“爱情”二字诚然纯粹,心意最重,可是,两个人的牵系,没有心意就少了根基,如果只有心意,必然也不牢靠。情诗与情话固然美好,但终如情花,绚烂得了一时却不能盛开一世。未兑现的誓言,是有情人挣不脱的梦魇。
柳永为北宋婉约派词人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他天性风流,好出入市井,喜寄情风月,幸然他懂得捧出一颗真心来珍惜青楼女子被人忽略的才情、性情与真情。故而,挥笔泼墨用词晓畅,音律谐婉。
词中,深爱着柳永的虫娘,醉舞九天只为柳郎,又有缠绵情话不绝于耳,但是,她还是渐渐生了抱怨。“虫虫”是柳永对虫娘亲昵的爱称。想那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青衫男子,在小楼上、深巷里,深情呼唤她的名字,她回报以璀璨笑容。美丽的虫娘,就像不褪色的风景——“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也唯有如此,才能把风流多情的柳郎留在身边。
鸳衾暖,凤枕香,贪欢享乐,人间天上。柳永许下了共结连理的约定,这曾让虫娘非常欢喜,可一旦这约定迟迟不能兑现,她便从云端坠落,清醒地回归了现实。柳永爱惜她,她便矜贵迷人;柳永离开她,她便一无所有。
想东想西,寻不到出路,整颗心都被悲剧填满,因情生怨,因情生恼。对于此,柳永都看得懂,也明白该如何安慰她的心——“争似和鸣偕老,免叫敛翠啼红”。虫娘想要的是鸾凤和鸣、相携到老的爱情,唯有如此她才能舒展愁眉。柳永懂她心事,也因此更是为难,唯有宽慰:“他日定寻个宅院,誓与你作伉俪,结同好,共始终。”
不知这样的许诺,是否还能安慰忧心忡忡的虫娘。但对于沦落风尘的女子来说,能得一知心人如此体惜已足够幸运。欢场中尽是浮花浪蕊,被侮辱、被损害、被辜负,这似乎就是烟花女子注定的宿命,如柳永这般真心爱慕、诚意体惜的男子,已非常难得。
今生不离不弃,已是极好
柳永《玉女摇仙佩·飞琼伴侣》
佳人
飞琼[1]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2]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3]双美。且恁相偎依。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4]、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心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注释
[1]飞琼:即仙女许飞琼,她是西王母的侍女。
[2]取次:任意,随意。
[3]当年:正值盛年。
[4]奶奶:古代对女主人的称呼。
在柳永所作的词里,他的妻子并未留下多少印迹。只有这一首《玉女摇仙佩》,被后世人认为可能是新婚时柳永为妻子所作。
她是像许飞琼一样的仙女,偶别天宫才来到这到处千娇百媚的人间。只是寻常梳妆,未做丝毫刻意打扮,就已经美得超过了人间几多姝丽。其容颜之美好,姿态之妖娆,竟让才华横溢的词人寻不到合适的赞美之词。以花比喻美人,这向来是古典文化中常见的传统,但词人一经思量,觉得此举会唐突佳人。百花园里的奇葩艳卉,不过是深红浅白而已,哪里比得上佳人的妩媚多情,简直占尽人间春色。
李白曾有“云想衣裳花想容”之佳句,柳永在此翻旧为新,“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但细咂摸之下,又觉唐突。这番小心翼翼的掂量,实则已经将妙曼佳人的娉婷之姿、兰心蕙性之质,生动巧妙地渲染出来。
新婚的情侣携手同行,穿过画堂绣阁,望皓月沐清风,只盼着时光就停驻在这美好的一刻,不再向前。佳人倾心词人的才华横溢,词人爱慕佳人的兰心蕙性,两人相偎相依,许下盟约。纵然时光如水,也想许给对方万丈红尘。“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在这首词里,柳永第一次提到自己所推崇的爱情观——郎才女貌、情投意合。
倘若在最好的年华,心田里的情花绚如红霞,恰好遇到了一个让你怦然心动的人,又恰好,你爱慕的人,他也爱慕着你,世上最顺遂的爱情,便是如此了吧。柳永和他的妻子,大抵就是这样爱慕着对方。
来世太远,看不见触不到,今生不离不弃,已是极好。
太平盛世里,甜蜜醉人
柳永《木兰花慢·拆桐花烂熳》
拆[1]桐花烂熳,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2]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旁往往,遗簪堕珥[3],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4]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注释
[1]拆:裂开,绽开。
[2]绀幰(gàn xiǎn):天青色的车幔。
[3]珥:耳饰。
[4]金罍(léi):酒器。
在清明寒食节左右,奔着功名而来的柳永初到汴京。一路旅途艰辛,风尘仆仆,柳永迎面就撞上了让人眼花缭乱的隆宋气象。
马蹄下的路还是湿漉漉的,破晓前的一阵疏雨刚刚洗去了京城的脂粉,过滤了它的妖艳,天地间只留下让人忍不住贪婪呼吸的清新味道。走在汴京郊外,他无暇旁顾,眼前尽是烂漫的桐花、燃烧的杏花、如织的缃桃,鲜妍亮眼的颜色灼灼燃烧,一如这朝气蓬勃的时节,又如这达于极盛的朝代。
淡妆浓抹总相宜,绝美之人与绝美之风景都有这样的魔力。美人一笑倾城,美景亦能让倾城百姓奔走寻春——宝马香车在如屏芳景中穿梭,男女老少摩肩接踵,喜气洋洋。万户千家传出管弦新声,游春的快乐也被推向高潮。
几年奔波辗转中,柳永已不再是青葱少年,可在这个春天里,他快乐得像一个孩子,只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期待已久的世界,入眼处处都是喜悦,叫他怎不心花怒放?这喜悦的根源,正是北宋的太平日久、物阜民丰,唯有在太平盛世,这种恍如尽欢的放纵才甜蜜醉人,就仿佛在与情人约会。
春光魅力四射,美人惊艳时光,酩酊大醉的柳永欲哭欲笑,终于和他幻想多年的汴京在此时相逢——“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最好的时代,最美的风景,词人青春年少鲜有烦恼,若不酣畅淋漓一醉方休,岂不是怠慢了这巨大的幸福?
倾城欢情,也非唯在清明左右。盛世北宋恰如人正少年,谁能阻拦年少轻狂的张扬,又有谁能阻拦一个时代的狂欢?置身其中,只随时代摇摆高歌已经足够。
只消得一眼,便无法挪开
张先《醉垂鞭·双蝶绣罗裙》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1]不深匀,闲花淡淡春[2]。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3]。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注释
[1]朱粉:脂粉。
[2]春:比喻美貌的女子。
[3]柳腰身:指女子窈窕的身姿。
文人墨客的酒宴中,如若少了女子的脂粉风韵,就好似春日少了莺莺燕燕,交响乐中少了丝竹管弦。美酒美色能使翠楼画舸中的客人尽兴,歌舞声色也能浸润文人雅士的笔墨纸张,佳人与墨香,似乎从来就这般相依相配。
闲来无事的张先,又一次到东池赴宴。宴会之上,尽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暗管调弦,男子风流,女子妩媚,好似要在这锦瑟时光中,燃却年华,一晌贪欢。正当词人东倒西歪,被这美酒美人染得熏熏然时,一个身穿罗裙的女子又捧来一壶热腾腾的好酒,一一为众人斟满。她淡绿色的罗裙飞舞飘扬,似双蝶翩跹而飞。旁边的女子皆是浓妆艳抹,衣着配饰繁复,而她却偏偏“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于宴会中,姹紫嫣红皆开遍,她却在这万紫千红之外,带着淡淡的春色,清清静静地开放,娴静淡雅、风韵天然,着实让张先醉了。这醉,是来自于醇香美酒的后劲儿,还是来自于侍酒女子的淡雅,词人心里清楚得很。
只消得一眼,张先的眼睛就定格在了她身上,再也无法挪开,任凭旁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也要侧着头或者站起来,将她纳入眼底。人人都说她,细腰如柳,婀娜多姿,但迷醉的词人在细细打量之后,却道“诸处好”。她自然有“杨柳小蛮腰”,但她的容貌又何尝不似《诗经》中“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呢?
一见即钟情的词人,愈发痴狂起来。意乱神迷中,他看到女子服饰上绣着的朵朵白云,好似“乱山之云”那般蜿蜒绵长,缥缈虚幻,这女子也宛若从朦胧的“云山”走来,一步步走进词人视线。
张先词作意韵恬淡,意象繁富,他尤善作慢词,与柳永齐名。曾因三处善用“影”字,世称“张三影”。在这首词中,未见其人,先见其服;未闻其声,先感其昏,此乃词人于此词中所现之境,虚实相间,真幻相融。虽全词中未着一字直接描摹女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容貌,但其女之美早已在不言中达至境,神采飘逸,婀娜多姿。
撩人的不仅仅是春色
欧阳修《阮郎归·南园春半踏青时》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困解罗衣,画堂双燕栖。
每到春日,桃花便会将所有的山村水廓都攻陷,柳树也会吟出一则则白茫茫、虚飘飘的飞絮。芳春过半时,更有蛰伏了一冬的女子,插珠戴翠,匀脂抹粉,身着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刺绣衣装,奔相走访。或是踏青,或是赏花,或是游湖,或是荡秋千,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以花之姿容融进春的氛围中。风和日丽,天朗气清,雕鞍绣马,骏足踏花,又闻宝马振鬣长嘶,则知人心如春意般盎然。
女子乘车来到郊外,只见“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时节已近暮春,青梅结子,虽小但如圆豆;柳叶舒展,如女子青翠眉黛。且此时白昼渐长,日光渐暖,不知从哪里飞来几只蝴蝶,翩跹而起,嬉戏于草丛花间。欧阳修笔下的春天,果真清新而不单调,繁艳而不缛丽。
时光在指缝间穿梭而过,不知不觉已是傍晚。既然夕阳无限好,又何须惆怅近黄昏。夜幕降临前的景致更是别有韵味,花上露水浓重欲滴,草色如烟低浮于地,庭院中帘幕低垂。词人果然是大家手笔,寥寥几语,即把傍晚时分的阒静道尽,令人不得不屏住呼吸,以免惊扰了沉睡的傍晚。而这只是一个背景而已,主角还是游春归来的女子。踏青之后,她自然有些疲惫,即便是提裙坐上秋千,亦是慵慵懒懒,便解开罗衫倚坐而憩,恰恰看见一双燕子正栖息于画堂之上。人归家中,燕归画堂,人在屋内解衫小憩,燕在梁上双双栖息,人衬燕,燕亦衬人,果然是妙趣。
欧阳修为北宋文坛领袖,诗、词、散文均一时独领风骚。其词深婉清丽,承袭南唐余风。这首词中尽是春日美好的景致,虽无一言涉及男子,但想必女子如此尽兴,定是情窦初开,男子在心房陪伴。撩人的不仅仅是春色,更是被春风轻轻吹开的柔情。正如梅尧臣所评之言:“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天地之间,只剩彼此
晏殊《诉衷情·青梅煮酒斗时新》
青梅煮酒斗时新,天气欲残春。东城南陌花下,逢着意中人。
回绣袂,展香茵,叙情亲。此情拚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
晏殊的这一场春日相遇,恰如一曲清新纤丽的笛声,在这青梅煮酒的时节缓缓飘散于花香弥漫的空气里,并不荡气回肠,却也自有它的迷醉。
东城南陌花下,在晏殊心中如巫山神女般的女子,恍若踏着朝云翩翩而来。这一刻的晏殊,所袒露的情怀恰如情窦初开的少年般纯净而真挚。陌上群芳,春来游丝,在相遇的片刻便已化作朦胧背景。与意中人视线相对的瞬间,身外的万千浮华亦尽数消弭了声息,天地之间,只剩彼此。这场相遇如此美丽,如此惊喜,仿似一场幻梦忽然变成了真实的际遇。
相遇,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也不必执着于结果的事。相逢自是欢喜,别离却也必会带来哀愁。所以晏殊道“此情拚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时,虽是盼望心中的无尽不舍可化作千尺游丝,挽留住那一抹倩影,多诉一份相思,但诉说再多又能如何?
开到荼䕷,花事终须了。
在春光最盛之时相逢,便如烟花璀璨滑过静寂夜空,虽是绚烂缤纷,但终要湮灭无踪。而落霞纷染,天光暗淡之前,这一场相逢亦终须离别。既然已在最好的时光里遇到了最好的那个人,便只沉醉于此刻的刹那相逢,又有何不可?只看春光荏苒,无限欢情,纵然是芳华易逝,相聚时短,毕竟已诉尽衷情。
学者叶嘉莹评价晏殊词“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正是因为看到了字里行间蕴含的真挚感情。读整首词,分明感到它是绵长幽婉的,偏只“东城南陌花下,逢着意中人”这一句,突然跳将出来,不加粉饰,突兀直白,仿佛内心的喜悦再也掩饰不住。或许在晏殊心底,也镌刻着这样一场繁花似锦的相遇,尽管最后花谢人散,也仍然留住了最初的美丽盛放,此后一经触碰,记忆里便总能扬起漫天花雨。
晏殊以《珠玉词》闻名,因其继承并发展了“花间派”和冯延巳的典雅流丽,且又于其中熔铸了深刻的生命体验,故而温婉圆润,开北宋婉约词风。这首词语言清丽,声调和谐,正是其经典代表。
万丈红尘中最深的幸福
苏轼《人娇·白发苍颜》
赠朝云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1]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2]。朱唇筯点,更髻鬟生彩[3]。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好事心肠,着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4]。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
注释
[1]维摩:维摩诘的省称,佛经中的人名,和释迦牟尼同时,是毗耶离城中的一位大乘居士。
[2]“空方丈”二句:天女在一丈见方的维摩室中散花,室小无任何妨碍。
[3]“朱唇”二句:红色口唇似用筷子点画,改变年少时的发髻形态更丽。
[4]纫兰为佩:编织兰草来佩带。
苏轼词开豪放一派,为豪放之宗,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但这位侠骨男子亦有柔肠,情至深处亦能以细腻的婉约笔墨,让内心深处的爱汩汩淌出。
有才子处,若无佳人,就像香烛失去红酒,亭槛远离水畔,虽亦有风采,但终究少了摇曳波光的增色和陪伴。
于苏轼而言,美人只是一种点缀,不是主角,但又不可或缺。在他的生命里,曾有过三个重要的女人,分别是他的原配王弗、继配王闰之,还有侍妾王朝云。其中,朝云与他亦亲亦友,东坡曾笑言:“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朝云”一名是东坡所取,源自宋玉《高唐赋》中“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的巫山神女。她笃信佛教,东坡便在《殢人娇》这首词里,把她比作了“天女维摩”。朝云抛却长袖的舞衫,专心礼佛,与东坡一起炼制丹药。东坡在一首诗里说,一旦仙丹练就,朝云将与他一起辞别人世,去遨游仙山,不会再如巫山神女一样受尘缘羁绊。他甚至信誓旦旦地写道:“佳人相见一千年。”
东坡在惠州建了一所房子,他管它叫“白鹤居”,后人却一致地称之为“朝云堂”。但朝云并未住过这座房子,房子还未竣工,朝云就得了瘟疫,竟至身亡。她在闭眼之前,握着东坡的手,念出了《金刚经》上的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从此以后,苏东坡的生命中再没有出现与他亲密的女人,直到老死。当后人怀念朝云时,便会想起惠州西湖六如亭的亭柱上,出自东坡之手的那副楹联:“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她是懂得苏轼的。她知他的抱负、不平、委屈,也知他在坎坷经历中变得越来越淡定从容的心。这一份知心,已是万丈红尘中最深的幸福。
人情凉薄,情难长久
李清照《多丽·小楼寒》
咏白菊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荼。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北宋是一个被声色歌舞包围的朝代,拥妓纳妾是男人的权利,也是士大夫的时尚。历史上很多著名的高官显贵、文人名士都曾拥红叠翠,或在家中蓄养姬妾,或流连于花街柳巷。
在这种风气影响下,家世显赫又有才名的赵明诚若萌生纳妾的念头,也不难理解;追求个性自由、生之平等和爱之尊严的李清照对此会有不满和不安,也属正常。
由此便可知晓,这首《多丽》并非一首纯粹的托物言志的咏菊词。
冷秋的夜晚,风萧萧雨涟涟,小楼上帘幕重重低垂也挡不住侵骨的寒气,无情的风雨揉损了正在怒放的白菊。词人怨风雨无情,也是怨人之有情。“有情”是所有重情之人的死穴,人若无情,就不必为庭院里的菊花担忧,更不怕为情所困、因情而伤。
她一连用了四个典故来反衬白菊的清雅。白菊不展富贵,不像醉酒的杨贵妃一样丰腴惑人;不若东汉权臣梁冀的妻子孙寿那样善做媚态;不似西晋韩寿身藏异香;也不像徐娘着意装扮,但白菊的幽香风采又自有魅力,微风拂来,清芬蕴藉,不输于荼䕷花。
词人在上阕中写的是白菊,抒的却是个人志向。至清至明,这是她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对爱情的期待:容不得谄媚、容不得敷衍、容不得伪饰。于是,她在下阕讲了两个和“失去”有关的故事。“汉皋解佩”,得而复失,可有遗憾?“纨扇题诗”,爱而遭弃,可会伤心?
遗憾、伤心,都被易安融进朗月清风、浓烟暗雨里。她以白菊自喻,又深知“天教憔悴度芳姿”,花终归会谢;人情凉薄,纵使自己再珍惜再用力,情怕是也难长久。
况周熙《蕙风词话》中这般评价这个绝世的女子:“易安笔情近浓至,意境较沈博,下开南宋风气。”在词的世界中,她极尽婉约之致;在骤暖忽寒的红尘中,她寻觅如白菊一样洁净的爱情。
这一个温柔的秋日,值得深藏
李清照《怨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这幅晚秋湖景图由一个远镜头开始:高远的天空下,一片辽阔而旷远的湖水泛起微澜,秋色已深,远远望去,塘里的红莲衰萎,昔日浓郁的荷香也淡薄了些。这些意象虽泛着冷秋的韵致,但在李清照眼里,委实是一派令人怦然心动、忍不住想去亲近的山光水色——这风景之妙、之好,“说不尽”,道不穷。
镜头被推近:荷叶已然凋残,但放眼看去,尽是饱满的莲子,两岸的水草、沙渚上的萍花受清露洗涤、滋润,与摇曳的莲蓬一起,给人丰盈充实的质感,又让人感受到含翠凝碧的生命力。景色如此令人流连,但游人不得不离去,百般不舍的词人婉转地表达了内心的不舍:那眠沙鸥鹭一定舍不得让我走,你看它都别扭地不肯理睬归去的人!
这一页秋日格外温柔,似乎它的下一页不是寒风飒飒的严冬,莺歌燕舞、沁人花香马上要穿透纸张浸过来。这首词尽在写景,但字字都含情语。词人把自己的感情浇灌在客观景物之上,是为“移情”,所以山水主动与人相亲,花草水鸟都在留客,万千心事都在一“亲”一“恨”中。
这是厚厚的宋词里一页特别的秋色,少了伤感,淡了凄楚,平添了一些意气,多出了一股盎然,倒显得旁的秋都是凉的、薄的、苦的、硬的,她李易安的确又暖又浓,又甜又柔,脆生生地让这个万物凋零的季节多了三分生气,七分温柔。
虽然此时的喜悦与她日后要承受的痛苦相比,只是一瞬,即使生命的寒冬还是会一寸一寸地挤走她明媚的快乐,但这一个温柔的秋日,仍然值得藏在回忆深处,好生珍惜。
以为遥不可及,却近在咫尺
辛弃疾《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世间有一种情意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除了伊人,其他花花草草再妖娆再惊艳,于我不过浮云尔尔。这说的便是辛弃疾在这首《青玉案》里想要表达的。
正是元宵佳节,年轻的男女们打扮得光彩照人,纷纷来到热闹的集市上欣赏花灯。百花争艳的春天还未到来,东风已催开了一树一树的花灯争奇斗艳。
节日的烟火礼花不断地升腾而起,如同点点繁星照亮了夜空,瞬间又如流星纷纷坠落。他身边不断有富贵人家的华丽马车经过,飘来阵阵香气。不知道他心中的伊人会不会也端坐在哪一辆车辇中,在掀起轿帘欣赏路边的花灯时,经东风吹来一缕香魂。凤箫悠扬的旋律回旋在华衣丽服的人群里,皎洁的月光流转在五光十色的花灯间,舞鱼舞龙的表演此起彼伏,她会驻足在哪一处观看呢?
今夜的女子环佩叮当美若天仙,发间繁复缠绕着耀眼的珠翠,与其擦肩而过,暗香余留。可是词人心中却独独系挂着那一位,佳人到底在何方?他在花花绿绿的灯市里一路走过,灯影凌乱,他四处张望,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她错过。忽然,一个转身,她出现在了词人的视野里——纤纤身影亭亭玉立在灯火稀疏的桥边,若隐若现。她“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在这嘈杂闹市熙攘人群里,独自品味风光,不随波逐流,亦不炫耀人前。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用“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来形容立业治学的第三层亦即最高层境界,即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历经人世百态世事变迁,终于发现经了千辛万苦追寻,原以为遥不可及的,却近在咫尺,只叹被尘世五光十色的灯火迷了眼,没想到一心等待的,就在“灯火阑珊处”。
美得令人心醉的100首婉约词
多少红尘事,只化作一笑
纳兰性德《木兰花令·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1]秋风悲画扇。等闲[2]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3]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倖[4]锦衣郎[5],比翼连枝当日愿。
注释
[1]何事:为何,何故。
[2]等闲:无端,平白地。
[3]骊山:在陕西临潼东南,因山形似骊马,呈纯青色而得名,是著名的游览、休养胜地。
[4]薄倖:薄情,负心,也指负心的人。
[5]锦衣郎:指唐明皇。
“纳兰容若的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词苑里一枝夺目的奇葩。”梁羽生提到纳兰时这般说。纳兰生于富贵,却一生为情所困,而也正是这蚀骨的疼痛,成全了他的词名。因用情深,在初遇爱情时,他爱得深沉真切,而当一切幻灭后,他在回忆的旋涡中,越陷越深。
初相遇时的瞬间流光、怦然心动,都让人眼热心跳,而后这份惊艳与倾情还是泯灭在了仓皇的光阴里——或许毁于冷漠,或许毁于背叛,或许败给了现实。
这是一首拟古之作,纳兰借汉唐典故,以一个失恋女子的口吻谴责负心的男子,词情哀怨凄婉,屈曲缠绵。
起首一句,以将人生中那些不可言说的复杂滋味尽数涵盖,同时它也代表了词人的梦想:人生如果总像刚刚相识的时候那样甜蜜且温馨,那样深情且快乐,该是多么的美好。但所谓“梦想”最后常常都变成了遗憾,难怪会有人唏嘘:“何事秋风悲画扇?”此处,纳兰用到了汉代才女班婕妤的典故。
汉成帝时,班婕妤被选入宫中,深得成帝宠爱。但自从赵飞燕姐妹进宫,她便被日渐冷落。由班婕妤的命运,纳兰不禁叹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曾经相爱相亲的故人,难道不应该长相厮守吗?为何那么轻易就相离相弃?明明是你变了心,却说情人间本就容易变心,本就容易辜负。
下阕中纳兰又用到了唐明皇与杨贵妃的典故。他曾许她三生三世的宠爱,却在安史之乱中迫于压力将她赐死。祸乱被平定后,唐玄宗北还,途中因思念杨贵妃,曾作《雨霖铃》以悼之。悼念又有何用呢?红颜已成枯骨,长生殿里许下的誓言已被他亲自践踏成泥。
词以“何如薄倖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作结,纳兰对薄情者的谴责较之上阕更为明显,薄情人背情弃义,“当日愿”怎不成空。多少红尘往事,最后都只化作红尘一笑,几多寂寥,让人不得不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
所有心事只能说给树洞
马守真《蝶恋花·阵阵东风花作雨》
天香馆寄陈湖山
阵阵东风花作雨。人在高楼,绿水斜阳暮。芳草垂杨新燕语,湘烟剪破来时径。
肠断萧郎纸上句。深院啼莺,撩乱春情绪。一点幽怀谁共语?红绒绣上罗裙去。
马守真是秦淮名妓,她虽出身烟花柳巷,对爱情却有着纯洁而忠诚的憧憬。从这首寄赠给友人陈湖山的词中,便可看出她在这并不顺遂人意的爱情中所受的苦。
她孤零零地站在高楼上的亭子里,看着亭外蒙蒙烟雨与点点桃红一同飘落。任凭东风吹乱她的青丝,扬起她的衣裙。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夕阳的余晖穿过云层,映照着满江碧波。晚风中,芳草萋萋,垂柳依依,燕儿欢快地呢喃,远处小径在阵阵炊烟中时隐时现。
如此美丽动人的风景,却只有她一人欣赏。莫名的惆怅在内心蔓延,此时此刻多么希望身边能有人陪伴。只有与爱人一同游玩与欣赏,如画的风景才不会被辜负,美好的时光才不会虚度。
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人。在这之前,她给他寄过一封书信,纸上尽是相思词句,写的时候肝肠寸断,寄出之后又忐忑不安,也不知他是否已经收到了,更不知他何时才会寄信回来。正左思右想,突然听到几声莺啼,清脆悦耳,但却扰乱了她的思绪。不仅鸟儿不懂她的幽怀,身边也无人能懂得她的烦恼。她想穿上华美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让自己的心情变得好一些,但是,红绒罗裙再美,无人欣赏,又有什么意义呢?
身在烟花地,她不得不周旋于众多男人之间,但这些人终归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并不曾得到她的真心。而她毕生所求,也不过是一个能与自己心灵相契的人。她用了一生,全心全意只爱了那一个人,灵魂却也因此孤独了一生。
有人相伴的时光更加美好,每个寂寞生活的人都在期盼着那个可以陪伴自己的人的出现。只不过,在遇到那个对的人之前,所有心事往往只能说给树洞听,或期待或失落的心情,全部嵌在树木的年轮里,一年又一年,最终长成了参天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