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代佛教官寺制度研究
- 聂顺新
- 4012字
- 2021-01-05 11:58:33
三 隋文帝“仁寿舍利塔寺”说辨析
关于唐代佛教官寺制度渊源的第三种观点,即隋文帝“仁寿舍利塔寺”说。对于隋文帝仁寿舍利的研究,相关成果已十分丰富,主要涉及仁寿舍利的时空分布特征及其政治功能,舍利瘗埋过程中的感应现象,舍利石函图像及舍利塔形制,隋文帝广建舍利塔的意义,舍利石函的铭文,越南所出舍利石函及其意义,负责分送舍利的敕使大德与大兴城僧团之间的关系等问题。[70]各州舍利石函铭文的考释及相关史实的梳理,更是难以计数。
日本学者则对隋文帝广建舍利塔的背景、“敕使大德”与起塔地点之间的关系、青州胜福寺寺址,及越南出土舍利石函铭文等问题[71],同样进行了深入研究。上述成果中存在一个共同特点,即对仁寿舍利塔的所在空间——寺院本身关注不够。
关于隋文帝仁寿年间分送舍利的敕使大德、奉安之州和建塔寺院等内容,游自勇先生已有细致考辨[72],兹不赘述。本节仅以资料相对丰富的仁寿元年(601)30州舍利塔寺为例,梳理这些寺院的共同特征,包括寺院的区位、性质和寺额等。
《广弘明集》卷17《隋国立佛舍利塔诏》:
朕归依三宝,重兴圣教,思与四海之内,一切人民,俱发菩提,共修福业,使当今现在,爰及来世,永作善因,同登妙果。宜请沙门三十人谙解法相兼堪宣导者,各将侍者二人并散官各一人,熏陆香一百二十斤,马五匹,分道送舍利,往前件诸州起塔。其未注寺者,就有山水寺所起塔依前。山旧无寺者,于当州内清静寺处,建立其塔。[73]所司造样,送往当州。僧多者三百六十人,其次二百四十人,其次一百二十人。若僧少者,尽现僧。为朕、皇后、太子广、诸王子孙等及内外官人、一切民庶,幽显生灵,各七日行道并忏悔。起行道日打刹,莫问同州异州,任人布施,钱限止十文已下,不得过十文。所施之钱,以供营塔。若少不充,役正丁及用库物。率土诸州,僧尼普为舍利设斋。限十月十五日午时,同下入石函。总管、刺史已下,县尉已上,息军机、停常务七日,专检校行道及打刹等事,务尽诚敬,副朕意焉。主者施行。仁寿元年六月十三日内史令豫章王臣暕宣。[74]
所谓“前件诸州”,即诏令之前所列30州。[75]可分为两大类:(1)隋文帝自注奉安舍利之寺的17州;(2)隋文帝未注明在何寺奉安舍利的其余13州,要求“就有山水寺所起塔”。第二类中还包括一种特殊情况,即山中若没有佛寺,则要求在本州内清静寺院之处建塔,即所谓“山旧无寺者,于当州内清净寺处,建立其塔”。
第一类寺院,共包括17州17寺。分别是岐州凤泉寺、雍州仙游寺、嵩州闲居寺[76]、泰州岱岳寺[77]、华州思觉寺、衡州衡岳寺、定州恒岳寺、廓州连云岳寺[78]、牟州巨神山寺、吴州会稽山大禹寺、同州大兴国寺、蒲州栖岩寺、苏州虎丘山寺、泾州大兴国寺、并州无量寿寺、相州大慈寺和襄州大兴国寺。这些都是隋文帝亲自选定的首批造塔奉安舍利之寺。
隋文帝亲自选定的这17州17寺中,有一个显著特征,即绝大部分寺院均位于山区。其中最典型者,莫过于嵩州、泰州、华州、衡州、定州的五所舍利塔寺,分别位于五岳。其次,是廓州[79]、牟州、吴州、苏州,或寺额中带有山、岳,或寺院位于某山,如吴州会稽山大禹寺。再次,是通过考证可以确定位于山区的寺院,如岐州凤泉寺[80]、雍州仙游寺[81]、蒲州栖岩寺[82]、相州大慈寺[83]、襄州大兴国寺等[84]。此外,还有位于山前平地者,如泾州大兴国寺。[85]寺址无考,或可确定位于州治城内或城外近郊者,仅并州无量寿寺[86]和同州大兴国寺[87]两例。
第二寺院类,是隋文帝将舍利塔选址的权力下放到了地方诸州。要求地方官员(主要是州刺史)在本州内选择“有山水寺所”起塔。这13州中,除了寺址无考的秦州静念寺、扬州西寺、郑州定觉寺、亳州开寂寺和汝州兴世寺外,其余8州舍利塔寺中,隋州智门寺[88]、青州逄山县胜福寺[89]、瓜州崇教寺[90]、番州灵鹫山寺和蒋州栖霞寺[91]可确定均位于山区(或山崖之下),交州龙编县禅众寺则位于红河三角洲的一处台地上[92],只有益州法聚寺和桂州缘化寺分别位于益州和桂州城内。然桂州缘化寺虽在州城之内[93],但桂州(今桂林)本身就是一座山水之城,认为缘化寺属于“山水寺所”亦无可厚非。
需要说明的是,亳州、郑州和交州均地处平原,应是限制此3州舍利塔寺无法选址山区的客观原因。“地非山乡”的亳州[94],因开寂寺寺址无考,舍利塔寺的具体位置亦无从探寻。郑州不仅地处平原,且距该州最近的中岳嵩山,闲居寺已是隋文帝亲自选定的奉安舍利的17寺之一,故郑州最终将舍利塔选在无山但有水的某河“西岸”之某寺。[95]交州位于平均海拔不足3米的今红河三角洲,这应是交州最终将舍利奉安于龙编县禅众寺(某台地之上)的重要原因。
若对照隋文帝对于“未注寺者”的要求,即“其未注寺者,就有山水寺所起塔”,自不难发现,除寺址无考诸州外,其余诸州舍利塔寺大多位于山区;即使地处平原、境内无山诸州,亦尽可能将舍利塔选在临河等有水区域(如郑州)。这表明“未注寺”诸州基本执行了“就有山水寺所起塔”的诏令内容。
如上所论,隋文帝亲自选定建舍利塔的17州中,绝大多数舍利塔亦位于山区,仅并州无量寿寺和同州大兴国寺分别位于并州城内和“背城面水”的同州城外近郊。隋文帝在立舍利塔诏中虽未提及对建塔寺院的区位要求,但可以判断“就有山水寺所起塔”也是对这批17所寺院的要求,因为其中绝大部分位于山区无疑。
《广弘明集》卷17引王劭《舍利感应记》的相关记载,可为这个问题提供另一线索。其中记载:“皇帝以仁寿元年六月十三日,御仁寿宫之仁寿殿。本降生之日也。岁岁于此日,深心永念,修营福善,追报父母之恩。故迎诸大德沙门,与论至道,将于海内诸州选高爽清静三十处,各起舍利塔。”[96]这段文字所载隋文帝分送舍利的初衷与《隋国立舍利塔诏》所载不同[97]。更重要的是,提出了关于30州舍利塔寺的选址标准——“高爽清静”。以此衡量上述首批30所舍利塔寺的区位特征,自然更加清晰,所谓大多位于山区,即是“高爽”;所谓 “清静寺处”,即“清静”;所谓“山水寺所”即“高爽清静”。
仔细梳理这30州舍利塔寺的区位,还可发现一个重要现象,即其中有相当部分并不位于治所县。目前所知,除五所寺址无考的舍利塔寺之外,明确位于州治(治所县)城内者,仅3例,分别是并州无量寿寺、益州法聚寺和桂州缘化寺。[98]位于州治城外近郊者1例,即同州大兴国寺。其余绝大多数舍利塔寺均位于山区。最典型者,是雍州盩厔县仙游寺、岐州岐山县凤泉寺、青州逄山县胜福寺和交州龙编县禅众寺。此四州的舍利塔寺均不在治所县城及其近郊,而是选择了本州所领属县境内的山(或台地)上。仁寿元年(601)时,雍州、岐州、青州、交州分别治于长安县(大兴城内)、雍县、益都县和宋平县。[99]另有隋州智门寺,很可能也属于这种情况。[100]选择在当州属县境内的佛寺建造舍利塔,很大程度上可能仍应是出于“清静”的考虑。[101]因为州治一般都是各州的政治、经济、文化和人口中心,相较于辖区内的各属县(尤其是山区),无疑更加喧嚣。需要特别留意的是,交州因位于地势低平、水网密布的红河三角洲[102],选择在龙编县的一处台地上营建舍利塔,亦应是为了更好地满足“高爽”的要求。
其次是这些舍利塔寺的寺额问题。在隋文帝亲自选定的首批17寺中,至少有8所寺院的寺额中带有山字或岳字。这显示,其可能与中国传统的山岳信仰和祭祀密切相关。[103]其次,同、泾、襄三州舍利塔均建于当州大兴国寺,则表明大兴国寺是隋文帝选择舍利塔寺的重要考量。其余舍利塔寺的寺额均无明显特征可寻。
至于这些寺院(尤其是隋文帝自注17寺)何以被选中成为首批舍利塔寺,亦颇值探讨。五岳系中国传统山岳信仰的核心所在,具有强烈的政治正统性的象征意义[104],位于五岳的这5所寺院也被赋予了特殊意义。同、泾、襄3州的大兴国寺,则分别是隋文帝的出生地和龙潜所经之地。蒲州栖岩寺不仅是隋初国师昙延入京前的住寺[105],更是隋文帝之父杨忠所造[106],地位非同一般。牟州巨神山、吴州会稽山、苏州虎丘山亦均是各州名山。并州无量寿寺则是隋文帝之子汉王谅所造,是杨谅在并州弘法的主要基地。[107]如上节所述,并州亦设有大兴国寺,但隋文帝最终将舍利奉安于无量寿寺,应是借以显示对杨谅的重视与安抚。
其余13州舍利的奉安之寺均系由总管、刺史等地方长官与分送舍利的敕使大德共同选定。这13州虽未留下相关记载,但第二批51州中的若干记载可作补充。如恒州上表云:“舍利诣州,建立灵塔。三月四日到州,即共州府官人,巡历检行,安置处所。唯治下龙藏寺,堪得起塔”,表明州治龙藏寺是敕使大德与地方官员共同选定的起塔地点。兖州表云:“敕书分送起塔,以瑕丘县普乐寺最为清净。即于其所,奉安舍利。”表明“清净”仍是仁寿二年(602)舍利塔寺选址的重要依据。安州上表称:“奏寺安置送舍利,法师净业共州官人量度基。”显示选定寺院后,塔基的具体选址同样系由敕使大德和州刺史共同完成。杭州之舍利塔系于“山间掘基”,表明“高爽清静”可能仍是仁寿二年(602)舍利塔选址的重要考虑之一。[108]
综上所论,可知隋文帝首批30州舍利塔寺除了在选址标准上大多符合“高爽清静”的要求外,其余的共同特征并不明显。绝大多数舍利塔均修建于山区寺院,则表明可能与中国传统的山岳信仰密切相关。因此,隋文帝仁寿年间的分舍利建塔事件,其统一性主要体现在舍利分送仪式,舍利瘗埋时间,舍利石函及舍利塔形制,舍利石函铭文格式等方面。这可能也是既有研究大多关注仁寿舍利的相关制度和仪式,而忽略奉安舍利的诸州寺院的原因之一。
将隋文帝仁寿舍利塔寺作为唐代佛教官寺制度的渊源,其主要依据也是仁寿分舍利建塔在制度和仪式等方面的统一性。木宫泰彦曾提出,“中国各州建立寺塔之制颇早,隋文帝仁寿元年(601)令雍州以下三十州,建立寺塔,分置舍利”,并将此事作为唐代佛教官寺制度的渊源,故又云:“隋文帝只于雍州等州建舍利塔,唐代则屡命每州建立寺院。第一次在高宗乾封元年(666)。”[109]隋文帝的仁寿舍利塔寺,不唯空间分布有限(仅110余州),约占仁寿年间全国州级政区的三分之一强。[110]以上讨论还显示,仁寿舍利塔寺内部差异极大,这与唐代佛教官寺诸州普设、整齐划一的基本特征仍差异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