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系列报道:被持续发现的溶洞

——从中国新闻奖获奖报道“揭秘青蒿素与广东的故事”浅谈深度系列报道采写

王倩[1]

【摘要】在中国新闻奖等全国新闻评比中,“专题系列报道”被新闻界业内认为是最能彰显媒体采编综合实力,分量最重、角逐最激烈的奖项。作为深度报道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专题系列报道已经成为媒体在重大热点新闻报道中最有力的竞争手段之一。

2015年至今,笔者有幸参与了《羊城晚报》关于广东与青蒿素的大型深度系列报道。其中,“揭秘青蒿素与广东的故事”系列报道获得了中国新闻奖与广东新闻奖。这组报道有些不同寻常,一方面,《羊城晚报》关于青蒿素的报道是在屠呦呦获奖这个热点之外延伸出的另一条主线,并发展出新的核心;另一方面,由于报道内容的主角之一是一家民营企业,而报道并非典型财经新闻,媒体如何在公益性、社会意义和利益规避方面平衡,非常考验功力,此类报道在中国新闻奖中也实属少见。笔者试图以这组报道为例,兼及其他范例,探讨深度系列报道的操作思路和经验。

【关键词】深度 系列报道 青蒿素 中国新闻奖

在繁杂的日常报道工作中,记者能参与特别是主持大型系列报道的机会是非常少的,因为媒体在操作系列报道时需要调动大量的人力、版面等资源。笔者想把这种类似新闻“航母”的巨型报道形式比作溶洞。之所以这样比,首先,作为一种待发现的隐秘事物,它们有本质的类似。在溶洞探险的世界里,有几个有意思的现象:

一、一个巨大的溶洞系统,其入口往往很不起眼,发现只是偶然,需要综合判断是否有发现价值,这要有足够的格局与智慧;

二、洞穴系统似乎永远超出你的想象,在长度、深度与空间上,是个持续发现的过程,常常要多支队伍,甚至经历上百年的时间去发现;

三、最有难度的事情,是搞清整个洞穴系统,要探索所有的支洞直到尽头,并测定坐标,绘制出完整的洞穴系统图,这是一个三维图;

四、洞穴是一个年轻的地质发育者,尤其是溶洞,在漫长的地质构造演变上,它几乎是最新的,你可以目睹它的生长;

五、溶洞系统有伴生现象,它们高度类似,经过探索,不同的洞穴常被证明是同一个洞穴,或者在历史上曾是同一个;

六、溶洞系统虽然庞大,一百公里以上的溶洞长度在当今已比比皆是,但是,因为它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系统,掌握核心技术和主洞口径发现者有一种独占性,回报独一无二,有排他性。

同样,深度系列报道也有类似的一些经验。相应的,诸如:

一个偶然的细小发现能引出一个庞大的新闻富矿;其丰富程度完全超出你的想象,各种偶然性导致你持续地发现;需要多角度立体地展现,并加上时间这一维;可以有伴生的平行深度报道;一旦开始以大格局强势面对这一主题,那么,往往形成独占性,同行完全无法竞争,此后几年甚至更长时间,也处于长久的回报之中。

美国哈钦斯委员会在其著名报告《一个自由而负责的新闻界》中为深度报道下的定义是:“围绕社会发展的现实问题,把新闻事件呈现在一种可以表现真正意义的脉络中。”对此,喻国明教授进一步阐释:“深度报道以现实问题的解释、分析为核心,为呈‘点’状分布的有关新闻事实编织出一个正确的确定其社会位置的经纬度坐标系来。”可以看出,无论是脉络还是坐标系的理论认知,深度报道都和溶洞一样,是高度形似的树状结构。

一 顶层眼光与顶层设计的决定作用

如此长达数十篇、持续几个月的系列报道,在媒介里必然属于顶层的决定范畴,而战略大智慧在这里是起决定作用的。

2015年10月5日,中国科学家屠呦呦与另外两名科学家分享了当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这是中国科学家因为在中国本土进行的科学研究而首次获诺贝尔科学奖,是中国医学界迄今为止获得的最高奖项,也是中医药成果获得的最高奖项。这条轰动性的消息立刻席卷了国内外各家媒体的头条和深度报道。然而笔者发现,屠呦呦获奖之后,很多媒体第一时间都在关注获奖人选的争议问题,将话题焦点引向了一个狭窄的角落,关于青蒿素这一中国人对世界做出的巨大贡献反而报道不足,导致很多读者在屠呦呦获奖多天后还不清楚青蒿素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就是常见的重大题材报道的失误——陷入所谓的“揭黑”误区,甚至为了吸引眼球不惜炒作,另辟蹊径背后突袭,如此舍本逐末,暴露了媒体价值观的缺陷。

屠氏获奖是在瑞典,而她本人常年居住北京,地方媒体除了转载如何入手?

首先,想办法找到这一事件中与广东有关的元素。比如广东媒体大多找到了“青蒿素第三人”、广州中医药大学的李国桥教授,他是一位药物专家,是屠氏原理的实践者。虽然李国桥教授的故事非常感人,但大多出自久远的过去,媒体在跟着热点挖掘完第一铲史料后,就没有动力继续下去了。同时,第三人较之第一人,在新闻含金量上的差别,也是相去甚远的。所以这些报道都很难超越全国同行尤其是央媒的报道。

而《羊城晚报》是有备而来又厚积薄发的——在获奖消息公布的第一时间,《羊城晚报》总编辑刘海陵即感到,报道的时机到了。作为老新闻工作者,他知道李国桥等科学工作者的实践,因工作关系,他早就了解到广东新南方集团在非洲进行了人类医学史上罕见的成功实践。这些实践意义重大,但新闻的规律是,没有触发点,就不会被传播。也就是没有所谓的新闻眼,就形成不了新闻。

现在,新闻眼出现了。刘总当即决定:以系列报道的形式,从李国桥教授身上牵出一个广东民营企业十几年独资进行药物研发和国际推广的感人故事,并继续深入,探讨中医药产业国际化之路,以及民企在公共事业中的贡献和后继等问题。

新闻是可以点石成金的。此后报道的发展证明了《羊城晚报》顶层设计的眼光与魄力。这里面有新闻的考量,这种考量放大到了政治、经济、科技、民生、外事等国家发展战略层面,这对广东的实践具有巨大的意义。

在《羊城晚报》历史上,有过类似的范例。1996年春节,《羊城晚报》突然在头版推出新闻连载《泌阳奇案 广州洗冤》,连续十篇报道,引起巨大反响。同样是外地新闻本地化的报道——时任社长看了外报一个豆腐块新闻,决定将其在本报做一个大型系列报道。

顶层的眼光与设计是决定性的。也就是说,他们发现一个洞口,并敏感地判断溶洞的巨大规模而作出相应巨大的投入。表面上看往往是赌博,事实上是经验与智慧在起作用。

二 一种非线性的多角度系列报道

前面提到的两个范例,正好属于不同的系列报道,系列报道也正分为这两种。

一、线性系列报道,一般以时间为线的故事性报道。新闻连载《泌阳奇案 广州洗冤》属于此类。其优点是逻辑性强,结构简单,容易操作,读者每天被有悬念的故事情节吸引,欲罢不能,报道影响日日叠加,影响空前;弱点是容易被对手截胡,如何防范竞争对手提前透露结局是个问题。此报道由于事发点远在河南,且作者采访时即与采访对象约定独家发稿,再加上这种体裁当时相对新颖,对手反应不及,所以读者能够用十天时间慢慢读到大结局。由于此报道成功,《羊城晚报》又推出了另两篇新闻连载。竞争对手在系列报道第三天便一次性刊出事件始末,导致《羊城晚报》的系列报道匆匆结束。

二、块状多角度系列报道。一般是一个现象的组合型解释性报道,采访对象与写作题材甚至写作体裁多样,讲究深度和多角度。弱点是,并无决定性线性故事,内容复杂多样,发掘这些角度,形成题材有相当难度,写作更是涉及多方面知识。优点是这种体量、深度及其隐含的决心与工作态度,让对手气势先输,难以跟上。也就是说,自己一旦居于战略高地,对手的战术性应对造成不了太大影响,对手的截胡往往也没多大意义,因为这类报道故事性不强,无线可截,这比的是体量与内功。另外,笔者对新南方集团董事长朱拉伊的成功专访,让他觉得我们甚至比他的员工更了解他的志向,堪称知音,因此他对《羊城晚报》高度信任,可以说,本报也独占了这一核心资源。

在常规性报道之外的8期系列报道“揭秘青蒿素与广东的故事”,迅速将读者视角从遥远的瑞典、北京拉回广东本地,并深挖出广东做出的、一直未能引起重视的重大贡献。

这组报道形式多样,涵盖了消息、通讯、人物访谈、述评、内参;角度多种,分别包括科技新闻、医疗新闻、社会新闻、产经新闻等;传播方式多样立体,报纸之外,通过《羊城晚报》全媒体矩阵进行立体传播。多角度报道,适合多次重新拆分组合,传播效率倍增。线性报道,如同走上高速路,容易被拦截;多角度块状报道,如同探测溶洞,本身是个立体系统,难以拦截,因为一个系统是难以轻易攻破的。

三 一种随处生发的膨化生长型报道系统

战略需要决心,战术运用之妙,则在于苦功与悟性。事实上,领导定下方向与盘子时,并未指明采写的题目。别的媒体不知道我们会写什么,记者在完成了基本的先期策划后,也并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内容,所有的次级主题和细节挖掘全部在快节奏的采访中完成。特别是第一组系列报道,由于热点来得突然,需要记者以每天一篇的节奏推出报道,前期准备时间只有三天。

更难的是,笔者在采访中发现,这个现象级事件中,时间线和关键点庞杂,参与者众多,在长达十几年的工作中,有的人离职了,有的人甚至离世了,有的人则远在非洲。很多采访对象对采访内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像流水线工人一样,虽然对手上的零件非常熟悉,却说不清楚整个产品是什么样的。这导致采访内容支离破碎,重叠错乱。更难的是,虽然朱拉伊本人是整个事件的重要参与者和策划者,但他恰好是一个非常不善言辞的人——他身边的秘书告诉笔者,新员工往往在入职三个月后才能听懂老板的“方言”。而笔者必须在第一次见面采访,就要搞明白他的总体思路和深层次想法。

这些难点的解决需要记者对复杂线索素材的处理能力非常强。通过对已有线索的把握和分析,迅速规划复原,并修订下一步采访方向,最终《羊城晚报》以一天一篇的节奏推出报道。

2015年10月10日,《羊城晚报》在头版独家报道了《广东抗疟药物“救”了一个国家》《一群广州80后变身“来自中国的白求恩”》讲了广东抗疟团队在非洲8年工作的故事,生动感人,可读性很强。当然,这两篇是题中应有之义;再登什么,一时记者为难。不过,世界上各种事物都是相关的,只要方向正确,通向罗马的路自会浮现出来。笔者戏剧性得知我集团羊城晚报出版社竟然出版过一本关于青蒿素研究唯一的史料书籍《迟到的报告》,这本尘封了近十年的珍贵史料鲜有人知,这本身就是新闻。笔者立即联络已退休或调走的当时的采编负责人,用一篇《解密“523任务”》,作了独家报道。

接下来是医学报道《青蒿素再显威,或降服关节炎》紧跟动态,独家披露广东科研人员的最新成果;然后又是产经报道,《青蒿素类抗疟药物八成市场份额被西方占据》属于调查报道,通过揭示广东青蒿素药物在国际推广中遭遇的困境,分析国产药物国际化道路中需要解决的问题;然后《疟疾输入风险仍高,很多医院无抗疟药》则从社会医疗防控角度表明研究抗疟药物的现实必要性。

为了报道青蒿素药物的产业化,并使报道有现场感,《羊城晚报》深入产地丰顺,采写了《广东丰顺青蒿“含金量”领先全国 提纯度高人一截》,揭秘全国最大的青蒿种植基地。

在7篇系列报道之后,读者对这一发展了十几年的事件有了从背景到最新进展以及辉煌成就的整体认识,此时进行深层次的讨论则水到渠成。人物访谈《持续12年投入14亿——一份钢铁般的坚持成就青蒿素的扬名》最后推出,牵出了一个中医出身的民企老总深藏多年不被理解的情怀。每篇报道的关注角度都不同,针对不同的话题受众,传播层次丰富。这一组报道经过《羊城晚报》全媒体矩阵进行了各种重新拆分组合,引发更多的次生话题,使传播覆盖面进一步扩大。现象级的新闻,不是单一事件,其背后的事实也是海量的。徐国源著《深度报道:理念与操作》认为:“专题系列报道是一种从多侧面、多角度透视同一重大事件或主题,由若干独立篇章构成的组合报道方式。作为深度报道的一种形式,系列报道具有稳定的时空表现形态,在一定时间内对人们比较关注的某个问题或某些重大的新闻事件,进行多角度、多方位、多层次的分析和解剖,以形成报道合力。因此完整的系列报道通常由多篇与主题相关的子报道组成。”

事实上,在全部关于青蒿素与广东的深度报道中,《羊城晚报》共派出了7名记者,刊发了两组系列报道及独立报道共计18篇,时间跨度长达一年半。现在,这个系列报道在某种程度上还在持续。2017年春,笔者就随新南方集团工作人员到肯尼亚进行考察,又形成了最新的报道。他们的事业已经在非洲大陆打开突破口,实现了跨越式的发展,一年前最大的国际阻力也正在削弱。我们的报道远远没有结束。正如发现溶洞的过程,是一个持续的过程,而溶洞本身,也还在持续发育变化中,发现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停止。

因此,《羊城晚报》这一关于“现象”的报道,本身也成了新闻界的一个现象。

四 一种高度战略层面的价值体系

如前所述,这种报道是战略层面的。这种战略,不只是媒介本身的营销战略,其对应的,正是企业、国家的战略思维。

《中国青年报》《南方周末》、财新传媒的深度系列报道,是这方面最佳的范例,可以说这些报道决定了该集团的形象与前景。所以,一个大型系列报道应该是从传媒企业本身的战略发展高度去考虑的。在新媒体方面,澎湃新闻即是以数篇深度报道,迅速奠定了其行业领先地位。

而我们的这一系列报道,从某种角度来看,其实有不利之处:媒介持续围绕一家企业进行报道,很容易引起读者反感,更谈不上引起评委肯定。只能说,我们发现了这一题材的超越性,这种升华使得大家忽略了我们的弱点。

一、《羊城晚报》自身的发展战略,是与一家杰出企业、广东省以至国家的战略轨迹重合的。媒介须说大事,关注并助力于地方与国家的社会综合发展。广东经济是外向型的,对于这家企业的报道自然有其意义。这家企业布局深入非洲大陆十几年,眼光长远。而到今年,“一带一路”高峰论坛在中国召开,引起全球注目,这家企业正是这一伟大实践的最佳注脚。从这个意义上看,当初《羊城晚报》的决定是有相当的政治、经济敏感度的,有大格局,报道的成功已经与时代大势密不可分。

二、战略层面往往是人心层面,是价值层面。甘惜芬主编的《新闻学大辞典》认为:“系列报道不仅仅简单报告事件的现状、变动和结果,而且还需透过现象触及事物的本质,回答人们关心的问题。是一种有较强指导性的报道形式。”

我们每个人为什么不关心终极问题,为什么不关注星空?是因为星空太远,就没有意义?当然不是。作为个人,作为媒介,空谈理想主义是可笑的,但落实到实事上面,就是可信的。这家企业和科学家们志向高远,有理想主义因素,其理想主义实践与以往的先进典型不同,它是走出国际的,有其新闻性。我们的报道突出了这一价值观,将读者引向价值层面。

最好的报道,绝不止于事件本身,事实上它们是以新闻的方式,提出终极问题。

溶洞再引人入胜,体量上也是有限的,但在科学家眼里,它关乎整个地球。

参考文献:

徐国源:《深度报道:理念与操作》,苏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喻国明:《深度报道:一种结构化的新闻操作方式,选自媒介的市场定位》,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0年版。

美国哈钦斯委员会:《一个自由而负责的新闻界》,展江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1] 作者简介:王倩,女,文学学士,羊城晚报社主任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