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地”风雷

电影是一门艺术，也是科技工业。其有别于他门艺术的，是电影可以工业化生产，并大规模进入市场；加上电影逼真如实的临场效果，紧扣观众心弦，影响远大于他门艺术。因此，电影不是单纯的电影工作者之艺术创作，还会引发社会大众讨论及舆论关注。也因此对于影片题材与内容，政府不得不建立一套管理制度，北洋政府时期如此，国民政府时期也不例外，而又以国民政府实施较为彻底。1930年2月，轰动一时的美国影片《不怕死》（Welcome Danger）上映，观众强烈反对，即被上海电检会以“侮辱我华人处，令人发指”为由禁映，出品者美国派拉蒙公司和上映者大光明影院登报道歉。是年11月，国民政府立法院通过《电影检查法》，公布实行。次年2月3日，行政院公布《电影检查法施行规则》和《电影检查委员会组织规程》，2月25日成立电影检查委员会，确立全国统一的电影检查制度。该委员会职权为：（1）检查本国制和外国制影片；（2）核发准演执照和出口执照；（3）取缔不良之电影片或违章处罚各事项。影片检查标准为：（1）不违反党义和国体者；（2）不妨碍风化及公安者；（3）不提倡迷信邪说及封建思想者。

1930年代，国家多难，民族面临危机。电影作为大众娱乐，也被赋予一份庄重的足以激扬民心士气的宣教使命。负责审查工作的检查委员会格外谨慎执行职务，尤其反对西方文化侵略，电检标准中即有禁止“颂扬帝国资本主义及地主资本家者”的条文。另一方面，当时电影院上映影片中，进口影片占相当数量。由于进口影片宣扬西方价值观与生活方式，与中国社会文化有明显差异，电检会对进口影片检查尤为严密，如稍有违背检查标准者，均予禁演，或加以修剪后才准演。针对外国影片，电检会审查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为浪漫、肉感的画面，一为辱华的情节，轻者删剪，重则禁映。而美国影片常将中国人描绘成流氓坏蛋，对中国事物辄取对立的观念，与中国人日益增长的民族自尊心发生激烈冲突。这也促使电检会对尚未入口影片有关中国题材之描写加以关注，如有涉及辱华情节，则要求出品公司修改，否则即停止该公司进口影片之审查。外国公司来华拍片，电检会规定须事先申请许可，拍摄影片内容也加以规范，不能出现：损害中华民族体面之事件，违反三民主义之表演，非本国善良风俗，含有迷信或怪异之事件。

美国片商感受到中国电影检查制度的威力，不得不配合电检会的要求。典型事例是美国好莱坞米高梅公司（MGM）拍摄中国题材《大地》的影片，引起一阵骚动。这部影片是根据美国著名作家赛珍珠（Pearl S.Buck）生平最重要文学作品《大地》创作的。她在中国度过多年时光，为自己取中文名字“赛珍珠”，终其一生与中国结下不解之缘。她热爱中国人，视中国为其第二祖国。1931年3月，小说《大地》在美国出版，一年销售180万册，连续22个月荣登畅销书排行榜首位；第二年更荣获普利策奖，全世界先后有60多个国家翻译出版。1938年，赛珍珠因“对中国农民生活的丰富和真正史诗般的气概的描述以及她的自传性的杰作”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赛珍珠笔下的《大地》具有神奇色彩，它将中国农民顺应天命、固守土地的生活谱写成一首田园牧歌，远离城市的动乱及复杂的社会现实。这样一部取材于中国而又广受世人喜爱的作品，引起电影界兴趣。1933年，上海明星影片公司率先发布将拍摄《大地》影片的消息，也决定由姚苏凤、张常人编写剧本，张石川出任导演。但不知何故“明星”拍摄计划没有下文。米高梅公司获知此事后，赶忙以15万美元买下《大地》摄制权，拉开《大地》影片拍摄的序幕。

米高梅电影公司筹拍《大地》影片的动作，中国政府寄予关注。1933年12月，米高梅公司前来中国拍摄《大地》，国民政府官员出面表示不满，尤其是对《大地》描写饥寒交迫的农民、小老婆、土匪抢劫等情节恼羞成怒，决心阻止拍摄任何让他们感到尴尬的镜头。教育部官员接受南京一家报纸访问，声称《大地》影片系根据布克夫人（即赛珍珠）小说为蓝本，对中国国情颇为隔阂，有损中华民族尊严，制成后将在国际观感上产生极大影响。该官员并透露外交部曾经提出交涉，禁止其来华取景。米高梅虽表态愿意修改内容以便前往天津取景，但王世杰部长为了保持民族尊严与国家声誉，仍令其更改片名、修改内容，否则不准其擅自摄制。^[17]这位不具名的教育部官员，想必是电检会成员，传达的讯息自有相当代表性。

电检会认为，小说描写的华人，均虚伪贪墨，几无一正人君子，将使中华民族蒙受非常不利的影响，因此要求米高梅先将剧本送审，否则，日后在国内外任何地点查出该片，定当从严处置，且对该公司嗣后所有出品影片之检查申请，概予拒绝。面对电检会封杀中国电影市场的威胁，米高梅不得不派代表来华，与电检会商议，达成摄制协议，同意由中方派员监督拍片，接受中方修改的意见，并于影片完成后主动送审。该公司一改以往好莱坞的骄横作风，向中国政府妥协，保证不会出现污蔑中国的剧情，同时也采取比较认真负责的态度。在好莱坞历史上，为了拍摄影片而由制片公司与外国政府签订协议，这是首例。

当时，蒋介石正忙于“剿共”军事，获报特致电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所属电影事业指导委员会主任委员邵元冲，指示速准米高梅在华摄制。电谓：

美国米高梅公司拟在华摄制《大地》一剧，已与庸之部长一度商谈，觉该剧本经贵会修改后，尚无不合之处。弟意可加以相当指导，速准其摄取，以开中美两国电影合作之新纪元。否则，即我不准，彼亦擅影也。其他一切，已命励志社黄（仁霖）总干事转达。^[18]

这通电令发生效果，米高梅制作单位获准赴各地取景。据说，宋美龄也从中斡旋。^[19]不过，拍摄期间还是要接受中方指导。1937年1月，《大地》在美国公映，媒体称为是一部伟大的影片，并荣获该年第十届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和最佳摄影奖。几个月后，经过中国政府的检查和删剪，《大地》在中国上映，效果逊色不少。

电影版《大地》是好莱坞历史上首部用现实手法认真描写中国的重要影片，也是1930年代初中美文化交流的一次有益尝试。它戏剧性地描绘中国农民的家庭生活时，大大修改早期好莱坞电影中的定型化中国人形象，不再将中国人表现为奇怪、神秘、阴险、难以理解的人种，而是同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相似，在大地上生存，接受生活的恩赐与考验。它更成功塑造一种新趋势，即美国银幕更愿意描述真实的华夏而非幻想的中国。《大地》产生巨大影响力，使该影片从美国本土走向世界，为二战时期对中国的正面刻画奠定基础。不过，电影初在中国上映，中日战争已经爆发，还是引起一些抗议。1938年5月，《大地》在天津由日人收买经营的国泰影院和光华影院同时上映。爱国青年学生组织抗日锄奸团散发传单，告诫民众不要观看辱华影片，甚至警告影院停止放映。影院不听劝告，锄奸团便在影院座席上放置爆炸物。5月30日，两家电影院发生爆炸，惊动全市。国民政府迁至重庆后，《大地》曾于1942年上映，民众反应如何，有待探究。^[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