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的质疑

包头是内蒙古西部地区著名的城市。多少年来,报刊书籍中有关于它的记述,人民的口中有对于它的歌颂。历史昭示于世的是:它有自己淡泊的经历,也有它自己的历史贡献。在今天,它已发展成一个主要的钢铁基地,然而尽管如此,人们对于它命名的由来,对于它的渊源,都还存在着可疑的说法。

一般地说,某个地方的名称,往往与它的地理位置、地形特点、风土特产乃至著名人物、历史事件、政治需要甚而迷信传说,有着或隐或显的瓜葛。虽然由于年代久远,人们未必深悉它的底蕴,然而顾名思义,有时也能从地名揣测它的由来。那么,包头一名究竟是什么意思?它与怎样的事物有联系呢?这恐怕很难从汉文字义推究。应当说,包头这个地名另有它特殊的含义。

过去,曾经听说,包头是蒙古语的音译,意思是“有鹿的地方”。现代蒙文辞书,包头写作“bugutu”,释文曰地名,不言“有鹿”。但明显是受了这种说法的影响而拼写的,实际上仍可释为“有鹿”。这个拼写不足为训。去年,在报纸上读到一则关于新中国成立后包头市经济建设的通讯,据作者的注释,也说“包头”一名即“有鹿”的意思。今年6月,应邀去内蒙古呼和浩特参加成吉思汗诞辰八百周年学术讨论会,也曾当面请教内蒙古语言文学所的额尔登陶克陶所长,他的解释亦无二致,并谓当地一般传说,均作如是观,他没有说出自己的见解。看来,包头是“有鹿的地方”之谓已成定论。然而除了与蒙古语声近(不是吻合)这一条而外,还有什么更加有力的证据呢?不见有任何人指出过。因此,似乎很可以怀疑,指包头为“有鹿的地方”云云,并不一定绝对可靠,说“当地一般传说”云云,也有谎话之嫌,还可以进一步探究。

蒙古地方的山、川、城、村以蒙古语命名者,比比皆是,而汉文对此的翻译,正经地说在用字上,似乎也都有大体上的通则。大致说,因当地自然资源或特产而定名的,在本名之尾有“tu”音者,均作“图”,例如海流图(有砾石的地方)、楚鲁图(有石头的地方)、德日斯图(有芨芨草的地方)、呼吉日图(有碱的地方)等;因地形特点而见称的,也往往以“图”字对译,例如阿贵图(有山洞、地洞的地方)、车勒图(有嫩绿的地方)等;以对一个地点的赞美而称名的,也以“图”字译音,例如吉日噶郎图(安乐的地方)等。自然因为民族间的歧视,本应作“图”而故意写作“兔”“秃”“徒”之例也时或见及。如果人们遵此成例,那么,“有鹿的地方”在汉文中理应写作“包格图”,不可能作“包头”。而且在汉文的对音上,“头”(tou)“图”(tu)也并不一致。因此,说“包头”为“有鹿的地方”,可能是牵强附会吧!可惜的是最早关于“包头”的蒙语写法,现在已无从查证。

包头地处阴山南麓,濒于黄河的北岸。据《汉书·匈奴传》:“阴山东西四千余里,草木茂盛,多禽兽,本冒顿单于依阻其间,治作弓矢,来出为寇,是其苑囿也。”这是公元前33年汉元帝的中郞侯应说的话。注意:这说的是阴山谷地是可“来”可“出”的“苑囿”,不是原野。经过四百余年,到了公元423年,北魏的世祖拓跋焘即位,他的臣下长孙嵩、长孙翰、奚斤等更说:“宜先讨大檀。及则收其畜产,足以富国;不及则校猎阴山,多杀禽兽,皮肉筋骨,以充军实,亦愈于破一小国。”[1]其后的书志亦有相类的记叙。这里说的也是“山”区。阴山既然多产禽兽,靠近阴山的包头地方在特定条件下,偶尔有个别禽兽出没,不无可能,然而出没的禽兽不是鹿,恐怕是多种吧(更多的是狼)。既然如此,则独以鹿名地,岂非咄咄怪事?而且在那时,蒙古语也还没有出现,匈奴人、柔然人是否名鹿为“包头”,也还无书可证。事实上,“包头”一名,至少在清代以前,不曾被发现于什么经传,因此,可以做结论:“包头”这个平原地方在古代即使有鹿出没,也不会有以“包头”命名的可能——除非在蒙古语出现以后。

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自然的、社会条件的变化,原来有鹿的地方也可能成为没有鹿的地方,例如,阴山的禽兽就有这样的变化。公元前49年,寄居在鸡鹿寨的匈奴单于呼韩邪,就因“塞下禽兽尽”[2]而北返。鸡鹿寨当然不是今包头,但是可以类推。事实上,汉代以后,相继在这里设治,移民屯戍,包括鹿在内的禽兽,恐怕很难群居而出没。

问题不光是禽兽难于活动,还在于有代之而起的新景观。公元9世纪以后,契丹、女真人相继踞起。金人大概出于对抗北方游牧人的需要,曾在它的北境筑起了很长的界壕。史家说:“契丹主,名阿勒坦汗者,曾自女真海滨达于失剌沐涟(即黄河),筑一长城,以防蒙古、克烈、乃蛮及其他游牧部落之侵入……契丹常雇汪古部人守此长城。”[3]据载,所谓汪古人,可分为临洮汪古、阴山汪古,而不论何者,他们活动的地区都在包头及其以西。

汪古即雍古,《新元史》《蒙兀儿史记》所列蒙古民族表,都以之为白鞑靼。他们有一种固定的区域,因而都开始经营某种程度的农耕生产,《元史·兵志》就有种地白鞑靼西征兵的记录。李心传说他们“能种秫穄,以平底瓦釜煮而食之”[4]。阴山汪古人所守范围,盖在丰、净二州,正好也是包头所属的境界。他们在这里耕耘,足见这里已不是适于鹿类的森林场地。这种状况直到元代也还维持着。刘秉忠的《过丰州》诗,不是有“出边弥弥水西流,夹路离离禾黍稠”的句子吗?马可波罗更说天德“州人并用驼毛制毡甚多,各色皆有,并持畜牧务农为生,亦微作工商”[5]。这里的所谓“天德”州,即天德军,原为安德都护,归理西受降城,后迁于大同川[6]。自那以后,这种区划并无大动,揆其方位,当即今乌拉特前旗西北,正好也就是包头的左近。据此,则景况是明显的,既然包头的北边已经是农、牧、工、商,几乎是人迹辐辏的景象,那么,包头一带当然也就无法是一片荒凉,从而任由鹿群出没。没有鹿,何得有以“鹿”为地名的可能?

不特如此,这里从汉代以后,几乎成了戎马倥偬的所在。远的不说,即从13世纪开始看,这里就时见兵锋。蒙古军兴,在历次用兵西夏及宋、金时,每每使这里成了必经之路。成吉思汗进兵夏国,回师就经过这里,随军的耶律楚材不还留下了途中的纪事诗吗?[7]木华黎进陕西,亦选此路线,军行所至,人喊马嘶,禽兽避易,鹿何得独留?元亡明兴,兵燹依然不息。明军每年出塞烧荒,动辄百里,即使这里林密草茂,也会变得一片焦土,任何大的野生动物群,也休想在这片焦土中觅得栖息之所,“呦呦鹿鸣”,哪里闻得?

为了反击明军的出塞,蒙古武装从15世纪前期开始,亦常进出于各县城关隘。而随着明人的出塞,16世纪以后,蒙古人也逐渐实行定居。史书说:“板升自丰州滩以西至黄河三百余里,皆板升所据。”[8]所谓“板升”即房屋,蒙古语写作“bai xin”。居住在这里的有汉人,也有蒙古人,而以前者为众。有了固定的土屋,显然已是农耕的征兆。从今呼和浩特直到包头地区都是农业区,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鹿是肯定被挤跑了。就是说,包头之所以命名为“鹿”的依据,从那以后是完全丧失了。

自然条件也有了巨大的变化。明人说:“昔之河套,一寸一金,今之河套,黄沙漠漠。”[9]所谓“河套”,是分为前套、后套的。包头正处在后套的南缘,前套的西边。这里既然迷漫着沙漠,即使没有农居田地,鹿,这种惯在林木中的丘陵及湖泊边生活的生物,怎么能够赖以维持生命和繁衍种类呢?

既然从历史发展及地理条件的回溯中究明,包头不可能是“鹿”的译语,或者说,它不可能是据“鹿”的存在而命名的。那么,它的含义是什么?它是根据什么称名的呢?这需要从别的方面去探索,而这种试探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有人在进行了。

有人说,包头是因山、河而得名的。张鼎彝说:包头亦名博托。博托原系水名,源出于榆林沟(亦作榆树沟,在包头东北大青山),经包头东而流入河,包头因河而得名[10]。博托河不过是山涧小水,源浅流短,季节性很大,平时河床空竭,雨季时或有大水,这样的细水何足据为地名?而且在附近尚有其他的几条河水,如昆都仑河、城塔汗沟河等,何以这些河不能成为命名的依据?博托不是包头,其语义一时不得其解。因此,这个说法可以不论。

也另有一种说法,例如,屠寄就以为包头是因为临近布当山而得名[11],他并且作了考证以加强这个立论。“包头”与“布当”,发音相近,“布当山”即“包头山”,似乎亦可牵强。《绥乘》就持相同的看法。他以为,“名字之歧,则番语对音无定字也”。(按:前文所书“博托”应是这里的“布当”,是同声异写。“布当”俗为“五当”)据《蒙古游牧记》,原名“布当图”,蒙古语作“budangtu”,义为“有云雾岚霭的地方”。以此而论,则包头乃是“山有岚霭的地方”,不是什么“有鹿的地方”。

又有人说,“包头”实际上是古代白土城、白道城的音转。此说或出于想当然。

今包头地区之筑城,可能由来已久。早在先秦,赵国就在这里筑有云中城。拓跋魏曾筑城于东木根山,山在五原郡境,位置在黄河东岸。《读史方舆纪要》说:“后魏云中郡有白道岭、白道川。自白道北出为怀朔镇(即汉五原郡,今榆林镇,故丰州也),又西北为沃野镇。自北道而南为武川镇,又南即云中郡也。”《括地志》:“魏武川镇北有白道谷,谷口有白道城。”《水经注》:“芒干水出塞外,南径阴山,又西南径白道南。谷口有城,侧带长城,背水面泽,谓之白道。……芒干水又南径云中城北,南达于河。”[12]这里所说的各镇方位,并无准确,甚至是颠倒了的,然而,所说白道谷口的白道城,或可当之为包头地区。由于时代久远,记载又极简略,似乎也很难确指。然而,即使白道城在包头地区,也还很难说就是包头城,而且硬将习见的白道城改为包头城,有什么必要呢?何况从公元5世纪白道城的出现,到公元18世纪初“包头”一名的出现,中间相隔约一千三百余年的时间,又怎么可能与必要相联结起来呢?

综上所述,足见人们那样解释包头命名的含义,并不的然可据。然而,他们的考证依然有着积极的意义,从他们的论证中,人们至少可以知道,在汉字中,与“包头”一词同音者尚可举出几种。在蒙古语文中,也类似者所在多有,并不一定只能从“鹿”这个意义去解释。拗于一点而不及其余,就定为一谳,并不服人。须知研究者解决问题,执一是不行的。

“包头”一名,最早出现于什么时候,骤难断定。清代以前,史书不见有“包头”这个词的记录。康熙三十四年(1695),殷化引从征厄鲁特,曾经归化城以西而到达狼山及宁夏,其所写纪程,没有只字道及包头。次年,师还,康熙驻跸湖滩河的西北界(当在内蒙古喇嘛湾渡口)。这个湖滩河,据张鹏一说,“即古君子渡,或以为今包头镇也”[13]。然而尽管如此,依然不见“包头”一名出现。直到康熙五十八年(1719),范昭逵从征准噶尔策旺阿剌布坦,在他的《从西纪略》中,才出现有“抵箔头,进饭少许”的字样。这个“箔头”或作“泊头”。《归绥识略》说:“归化城西界至泊头镇(俗作包头)三百四十里。”大概这是关于“包头”的最早的文字记录。光绪元年(1875),一个俄国人在他横穿这一地区时,也明确提到这个“包头”或“泊头”镇。[14]很明显,这个“包头”早在俄国记录之前就已存在了。至此,人们可以知道,“包头”之在文字上出现,约在240年以前,而在民间的称谓恐怕更要早得多。

包头之得名与发迹,与它的地理位置有密切的关系。地理坐标指明:包头实际上是一个四方交通的孔道或枢纽。它东通前套的广旷平原,一条坦途可直达天津海口;背靠后套,成为它的门户;濒临黄河,可直接吞吐和迎送甘陇地区来往的物资与商客。由于它位置适中,它大概很早以来就自然地成为一个必经的渡口和栈地。前引书录名之“泊头”或“君子渡”,应当是有据的。什么是“泊”?不就是停船、栖止吗?原来包头的名称,正是它所以借以发迹的起因。

由于泊头及其地理位置的启发,人们应当想到那个意义相近的蒙古语词“bagudal”。它的发音与“包头”二字极近,或简直就是“包头”二字的原音,意为“宿营地、停留地、中转站”等,所不同的只是在尾音上略去了一个半音,读成“包头”。其实这种情况并不奇怪,汉语音译蒙语,省略与变音的规律,多不胜举,例如,“忙豁勒”即被截去尾音而简化为“蒙古”。假如这里的比拟可以成立,则“包头”不应被解释为“有鹿的地方”,它原来的意思实在是当作“站”“宿留处”解释的。这不与“泊头”的读音、含义很吻合的吗?

包头之作为站、止宿地而发挥作用,可能由来已久。虽然没有文献记录,但不妨设想,大概从蒙古人在这一地区活动的时候就开始了。当蒙古牧人游牧到这里,当蒙古的骑卒行进到这里,特别是当四方的车船停泊在这里的时候,这个地方之作为“包头”的景象,必然是可观的。起初,它也许不过是根据季节及外旅需要,习惯地临时聚集一些来自各方的帐幕,止宿过后,又各奔前程。后来,在止宿的时候,不免发生物品交换的现象,而且可能越来越具有经常性,于是逐渐出现了固定的房屋。随着这一地区农业的发展,黄河两岸物资交流的日益频繁,它终于演而成了一个固定的基地,而“包头”也由一个一般性的名词,变成了一个具有特定性质的专有名词。“包头”原来是从“止宿”“客店”“站栈”而发展起来的,是从“泊头”转化而来。

考证“包头”一词的含义,具有实际的、历史的意义。它涉及包头地方的起源与发展,也涉及这种发展所取的形式与途径。假如说“包头”为“有鹿的地方”,则不但不能使人了解为什么一个野兽出没的所在,忽然变成了一个集镇,而且也无法使人相信“包头”作为地名出现前,当地尚是荒凉的森林一片。反之,如果解释“包头”(“泊头”)为“宿营地、站、旅店”,则不但使人了解到它命名的由来,而且也易于启发人们追溯它的成长经历,并把这样的经历与它的地理价值及周围形势结合起来。因此,以为它的考察不免烦琐或无谓,未必是正确的。

包头以旅店起家,到了19世纪中,大概已有了一定规格和发展。清代同治中,由于陕、甘等地回军起事,动乱波及河套、鄂尔多斯、包头地区。出于防范的需要,包头开始筑起土城,周十九里。民国初年,人口增加当在万户左右,设为镇治,属萨拉齐县辖。1925年,改为设治局,1926年,又改为一等县,1933年,更兼设为特别市。

不论如何发展,包头一如其初期那样,直到抗日战争开始,始终是消费性、商业性和服务性行业的城镇,虽有些工业,但屈指可数。而它在交通甘、宁、新、青及内蒙古各地的物资、繁荣商业上,却不失为一个重镇——尽管它走着一条日趋萧条、破败的道路。

本文发表于《内蒙古社会科学》1981年第3期


[1] 《魏书》卷二十五《长孙嵩传》,中华书局,1959,第644页。

[2] 《汉书》卷九十四《匈奴传》,中华书局,1959。

[3] 《多桑蒙古史》上册,中华书局,1962,第55页。

[4] 《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中华书局,2000年7月。

[5] 冯承钧注《马可波罗行记》上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第265页。

[6] 参见《元和郡县志》。

[7] 《湛然居士文集》卷三。

[8] 《武备志》第二○六卷《镇戎》三。

[9] 《明清史料》乙编,第二本,商务印书馆,1936。

[10] 张鼎彝:《绥乘》卷六《山川考》,泰东图书馆,1921。

[11] 屠寄:《蒙兀儿史记》,世界书局,1962。

[12] 张钦纂修《大同府志·白道》第四十四卷,齐鲁书社,1997。

[13] 张鹏一:《河套图志》卷五,1922。

[14] 尼·米·普尔杰瓦尔斯基:《蒙古与青海》,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0,第2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