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饺子在我家由来已久,属于真正的家常便饭。在我的记忆里,从奶奶那辈开始,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光荣传统。仿佛几天不吃,就缺点儿什么似的。这是千百年来我泱泱华夏最伟大的发明,外国人就没这个福分。人多的时候,尤其是大家族,包饺子是最好的饭。既简单又快速,大家一齐上阵,剁馅儿的剁馅儿,赶皮儿的赶皮儿,用东北话来说:
“那场面可是相当地壮观呀。”
母亲负责和面。从年轻时开始,选哪种牌子面粉,用多高温度水,她早有经验之谈。面和了几十年,多少水多少面,面醒多长时间,一切皆有定数。这样和出的面才能软硬合适,既好包,又好吃。最难的是多少人多少面,多少面多少馅,哪个人吃几个饺子,都得了如指掌;既不能多又不能少,一顿吃完,大家都吃饱又不浪费,才是最高的境界。母亲亲历了几十年,这方面绝对是专家,每次都算得八九不离十,超一流的水平;不比保险公司的精算师差。她揪剂子的时候最好看,一只手抓住长虫(蛇)一样的面棍儿,另一只手上下翻飞。力量和距离都要拿捏的很准,这样揪出来的剂子才能大小一致,精美合适,恰到好处。
剁馅儿和拌馅儿则是父亲的强项,他剁肉的功夫和包饺子的功夫都是天生的,极有悟性,别人还真学不会,也比不了。我只学了个大概齐,也像父亲那样双手持刀,剁起来像是擂战鼓,整栋楼都听得见。包饺子的功夫可就难学了,父亲包饺子似乎非常随意:手中的木刀不离手,眼睛看着别处,还拉着话,一个饺子已经捏好了。包出来的饺子,馅大边薄褶子宽,像一个个精美的艺术品。他包得很快,不消片刻,篦子上已经成果显著,码放得整整齐齐,一队队,一排排,像是列好战阵的士兵。而且这饺子下到锅里没一个会破,捞起饺子之后,汤还是明光铮亮的,正像是他的人品一样-清清白白,可以原汤化原食了。父亲包饺子,一人顶好几个人使,别人的饺子都包得慢,又不够英武,加入不到他的阵营。都在别的篦子上随意放,乱糟糟的,像是杂牌军。
母亲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活像王母娘娘开蟠桃会,手下的天兵天将众多,女儿、女婿,儿子儿媳,加上孙子外甥,都围着她团团转。有帮着摁剂子的,有上薄面的,有运输饺子皮的,有包的…一幅生机勃勃、热火朝天的劳动画面。
姐姐是赶饺子皮儿的高手,小小的赶面杖在手中移来滚去,楞楞作响,一张张饺子皮儿就自动生成了。仿佛是高效的生产线,用不了几十分钟,几篦饺子就能包好,急等着下锅了。
术业有专攻,媳妇儿这时开始大显身手了,她煮饺子火候把握得最好。闷锅煮馅,开锅煮皮儿。饺子下锅后要打匀,不能粘,然后进入闷馅的步骤。几分钟后,就可以揭盖了。此时,一个个白胖胖的饺子已经浮在水面,随着沸浪翻滚,像是游在水中的白暨豚。几勺凉水点下去,皮儿渐渐变软成熟,也变得越来越劲道,此时就可以出锅了。
饺子馅也是千变万化,父亲和母亲不断尝试各种花样。小小的饺子皮儿包罗万象,似乎一切美食都可以入馅。但万变不离其宗,不管什么馅,多放香油,多放葱姜蒜等调料,馅就会好吃。醋和大蒜是饺子最好的伴娘和伴郎,是不可或缺的调味品。每到这时,儿子就会抱着个捣蒜钵,叮叮当当地捣个不停,像是敲木鱼的小和尚。
每当过年过节,饺子里面还要包上个钢镚儿。据说谁吃出来,来年准有大福,害得一家老小都抢着吃,直吃到肚子溜圆再也吃不下为止。小时候吃不到钢镚儿是要哭鼻子的,大人们只好作记号,或故意往里塞一个;结果自然会莫名惊诧地吃出来,这才露出了笑脸。想不到这也是传统,到了儿子这辈儿,这鼓子犟劲儿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好故技重演,拿过去长辈们哄我的伎俩,再来哄他。
也有例外,有一次是规定谁吃出来谁洗锅,总共包了两个。结果饺子吃完,那两镚儿一个也不见影儿;后来终于在锅里发现一个,煮漏了。母亲纳闷儿:
“另一个跑哪儿了?别让谁给咽到肚子里面吧!”
其实就在我嘴里含着呢,我怕洗锅,不敢言声。后来,父亲认为此举过于“危险”,今后就再不提谁吃出来谁洗锅了。
包饺子是我家不可或缺的美食,成为我们相互之间联系和沟通的纽带。把一家人的心,牢牢地捆在一起,一起战胜困难,一起面对灾难,一起分享快乐,一起迎接幸福。
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到了每天都得刮胡子的年纪,一天不刮,就面目全非,不敢出门。曾经得意的小蛮腰,也变成了大肚腩,曾经平直的脊梁,也渐渐驼起来。时光像是一个隐藏的间谍,一切都在不知不觉,悄然变化:波涛一样的皱纹在额头荡漾,发际线像是退离的潮水,白发露珠似的生满鬓角。年轻时,尚能冁然解颐,不觉得什么。及至四十之后,同学聚会、老友饭局、旧故重逢,坐定后总会谁长谁幼、谁昆谁弟地理论一番。每到这时,才在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竟常常被尊为长,这才恍然大悟。一部人生大戏,还没过足戏瘾,就已进入了下半场,进入了倒计时。
回头梳理过往的岁月,那些流传下来的习俗,就成为极其珍贵的、厚重的传承。如此说来,包饺子已经不仅是一种饮食,它如同那些发黄的老照片,已经忘却了何时何地;又像那些傻瓜像机拍出的彩色照片,成为遥远的回忆;而又仿佛是智能手机拍摄的,现实的记忆。像这些尚可称之为记忆的东西,在时光深处不断游弋,仿佛已成为茫茫的薄雾,笼罩着一大片黑色的海。那丝丝缕缕的暗影,分不清究竟是哪一刻的酸楚。偶尔闪现发亮的光点,那便是航行中的一叶孤舟。不管它是否扬帆,都是一次弄潮的尝试。
因此,包饺子这些传统习俗,看似简单,往往却是我们灵魂世界航行的灯塔;是茫茫暗夜里的启明星。它是人生最美好的记忆,饺皮儿里面包着的,是我们走过的路,遇见的人,经过的事,遭受的磨难,享受的快乐,流逝的日子…
我们相信,过去的一切,终将凝结在一起,幻化成一缕清烟,或细酿成一坛老酒。总之,当你回望时,不过是一些幻影。有时,忙碌一生,没有得到什么,却搞成落魄的心境。然后才明白,人生天地之间,不过是白驹过隙而已,不管是猎猎的风,还是纷纷的雨,聆听侧耳的是声音,默默感受的是触碰。才明白古老的容颜从未改变,那一轮明月,不过是五千年前的样子;那玲珑剔透的饺子也是一样,不仅有现在的残梦和思念,也饱含着亘古的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