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姥姥

  • 风雨沧海
  • 寒隽
  • 2363字
  • 2020-11-23 21:10:25

“每逢佳节倍思亲”,真是一句好诗。确实,每当佳节来临,我们总会加倍地思念亲人。在世的亲人,虽然相隔很远,架不住交通方便,总能时不时地见面。而逝去的那些,就只能成为记忆的碎片,散落在人生旅途。当我们在不经意间弯腰拾起,它们就会像放映故事片,在脑海里重新浮现⋯⋯

又想起姥姥了。大概人年龄大了都会怀旧,尤其是把你拉扯大的人。姥姥带大的孩子,她自己都数不清,光隔辈子孙就有六个。她个子很低,深褐色的脸上映有古铜般的色彩,上面布满了黑色斑痕和沟沟壑壑,眼里不仅有白内障,还是个沙眼,一着风就发红、流泪,典型的苦大仇深表情。姥姥不穿新式样衣服,永远都是老款,上衣是侧面开襟、布疙瘩钮扣那种,下身大裆裤,粗布裹腿,她穿着舒服。这种衣服虽不算高大尚,但好处多多,穿、脱、洗,都容易,捉个虱子跳蚤什么的也极方便。

姥姥身体不好,常年有哮喘病,一到冬天就喘不上气。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头发花白,佝偻得也越发厉害,腰虽弯成了弓,却仍不服老,还是个坚强的老太太;充满了坚毅的眼神、刚强的性格、不屈的意志。

她带孩子时总要与孩子手牵手,姥姥在这方面很有经验,大约是怕走失。就这么拉着手,走着走着,一个个孩子都一点点地长大,过臀、过肩、过顶⋯直到比她高出一头,才渐渐离开。

姥姥很小就当了童养媳,没上过一天学,还裹了脚。幸亏解放得及时,才不致于完全残掉,但毕竟也走路不利索,干不得重活。但那个时代,懒人没有市场,她们的人生,都写满了辛勤。

姥姥是不幸的,还什么都不懂时,丈夫就死了。嫁给老爷后,才算过上了正常生活。她头些年生的几个孩子都没留下,大部分都是因为得病,也有意外发生,有的都已经很大了,可惜也⋯⋯每当提及这些往事,姥姥便会不自觉地流泪,这种泪是无声的,仿佛两条静静的河,流淌在生命的流连里,格外令人心酸⋯⋯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姥姥会吃止疼片上了瘾⋯⋯母亲是姥姥留下的第一个孩子,所以加倍疼爱,让她一直念到初中毕业,最后参加了工作。当时农村有如此超前意识的人可真不多,姥姥得算一个,她是个明白人,知道上学读书的重要。

姥姥特辛苦。记忆中,每天早晨,姥姥就已经开始和鸡鸭猪鹅马牛羊们叫上了劲。没有谁会比她起得早,包括打鸣的公鸡。一个孤独的身影,在月光下就开始不停地蹒跚移动,只有一只狗儿绕前跑后地跟着她⋯⋯这样的移动要持续一整天,她就像一台永远不知疲倦的机器,仿佛一刻都不会停止运转。喂完那些宝贝牲畜,又开始喂这些宝贝孩子。拉风箱烧水是每天的必修课,那声音里充满了生活节奏,如同一只精密的座钟,咯噔、咯噔⋯⋯伴随着我们甜蜜的美梦。直到水被烧开,大铜瓢与铁锅的磨擦声才会把我们吵醒,大家在被窝里伸伸懒腰,或再打个盹爬起来;而这时,姥姥已经忙活了几个小时。

直到稍大些,才懂帮她干点儿活,说是干活,其实就是少淘气些罢了。割草时捉几个蝈蝈蚂蚱;洗衣时捞几条小鱼小虾;拾粪时拣几块玻璃瓦片⋯⋯都算帮她干了活儿⋯⋯

姥姥扮演着多重角色,她首先是个老师,虽没啥文化,最起码会先教你“拍手”、“抓挠”之类的原始科技,然后就开始上儿歌:“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她还会很多词典里没上帐的土成语:诸如“圆蛋马脑”、“猴头把细”、“独节撩干”、“愣儿八怔”等等,都算是启蒙教育吧。

她还是个相当不错的医生,主要有三件法宝:麻油、白酒、止疼片。消化不良喝口麻油;咳嗽时抿口白酒;终极武器是止疼片-实在不行就上止疼片。那时哪有医生,可姥姥愣是用这三件法宝,带大了那么多孩子。随着生命之树渐渐枯萎,她自己也离不开止疼片,后来已经成了瘾,一天不吃浑身不舒服。我小时候经常被派去供销社,去给姥姥买止疼片,那时的供销社柜台上,有一个专门卖止疼片的大瓶子,足见人们对它的依赖。我对止疼片不感兴趣,因此目的不纯,总得多要几分钱,好买点儿糖块瓜子吃。

不仅止疼片,姥姥的劳动也成了瘾,闲不住,一没事干就浑身不自在。回到县城后,姥姥经常被这种没事儿干的情形困扰,自己坐在那里发呆,一副无精打采、很落寞的样子。每当想起这些,我的内心就会伤心不已,姥姥那一代人,已经被生活折磨至此:劳动已经上了瘾,他们不习惯休息,不敢休息,也不懂得如何去休息。但一回到农村,姥姥立刻就会满血恢复,充斥活力,精神百倍地再度进入机械状态⋯⋯我这时才明白她为什么总想回农村,就是因为这里有活儿干,活得充实。正因如此,每次我们回去看她,她都会红光满面,脸上充满了笑容。

我是喝羊奶长大的,准确地说,应当是喝姥姥熬的羊奶长大的。记忆中那甘甜的味道,黄色的奶皮儿,犹如一张发黄的老照片,永久地留存着她厚重的养育之恩。

姥姥留存的照片不多,其中有一张戴着黑绒帽子的最显年轻,没那么多皱纹,没那么沧桑。但容貌依然太过成熟,也得算做老人。她仿佛生来便是个老人,没有童年、没有青春,从未年轻过⋯⋯

至少,她是一个十足的老实人。姥姥只懂得糊弄自己,从来没糊弄过别人,特别善良。人家来借东西,她几乎会倾其所有。只要来了讨吃要饭的,她都会给一大堆吃的,有时还会给一些旧衣服。一边给,一边嘴里还磨叨着:“唉!可怜的!”临走时,还把人送出老远,好像舍不得让走似的。她的善良是有回报的,我们这一大家子人,虽无大富大贵,却都过得平平安安,非常幸福。

姥姥没教育过我们,可又仿佛时时都在教育着我们;她的教育方式没有语言,只有行动。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闯了祸,用石块把人眉心打破,差点儿把人家眼打瞎。被找上门来时,姥姥陪着我一起挨了一通数落,还忙不迭地说好话,给人陪不是。人家走后,她却没有数落我,只是抱着我一直哭⋯⋯我确实不是故意的,那是被欺负、被激怒之后的报复,但毕竟后果非常危险。事后感觉受到了很严肃、很深刻的教育;就是因为姥姥的泪水。

姥姥这一辈儿人,包括他们陪养的下一代,也就是我们的父辈,都是含辛茹苦、默默奉献的前辈。他们都那么普通,却又都那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