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女诫》与诫子、诫女书的书写传统

诫子、诫女书最初在家庭内部产生,是父母与子女间的体己之言,因而趋于实用。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讲,子女是家族和父母之延续,因此父母的最基本的职责是保护子女肉体生命的存在,又由于父母已届年长历经磨炼之故,已在生活中学会了容忍、妥协,而且对子女尤为爱惜,所以诫子、诫女书的思想原则与作者的一般的思想和行事原则有相当大的落差。如刘向锐意于中枢政治,能与不公正、不道德的政治势力进行针锋相对的冲突,不惜冒生命危险,被赶出权利中心,也不停止自己的努力。而且他与韦玄成、贡禹、匡衡等醇儒亦有直接的政治冲突,刘向身上在在体现出忠贞谏臣的风范[24]。然而当儿子刘歆被任黄门侍郎,真正进入“中枢政治”,得到刘向之终身所追求者,刘向作为父亲,为儿子更多看到的是政治的险恶,所以作《诫子歆书》曰:“今若年少,得黄门侍郎,要显处也。新拜,皆谢贵人叩头,谨战战栗栗,乃可必免。”[25]告诫其子谨慎以自保。与刘向自身忠贞谏臣的姿态完全相反。

又如马援。《后汉书·马援传》反复云其“少有大志”、“慷慨有大志”。马援言行追求惊天骇地之效。马援上书即自云:“夫居前不能令人轾,居后不能令人轩,与人怨不能为人患,臣所耻也。”在两汉之交的乱世,马援在各种势力间游走、遇合,其对刘秀曰:“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矣。”也是他以“语不惊人”为耻的表征。所以本传中留下了他“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耶”等豪语、警语。然而当其子侄马严、马敦“喜讥议,而通轻侠客”之时,马援作《诫子书》曰:

吾欲汝曹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好论议人长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恶也,宁死不愿闻子孙有此行也。汝曹知吾恶之甚矣,所以复言者,施衿结褵,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龙伯高敦厚周慎,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公有威,吾爱之重之,愿汝曹効之。杜季良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清浊无所失,父丧致客,数郡毕至,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曹効也。効伯高不得,犹为谨勅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効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26]

杜季良豪侠好义,结交很广,但这类人行为稍一过之,就可能违法乱纪,甚至犯上作乱,至少让当权者感觉如此,这是父辈最不愿意看到的晚辈之所为,所以马援不愿子侄学之,并明确表示希望子侄辈成谨饬之士。吊诡的是,慷慨任气之父无形中对子女产生影响,父子同其气类,然父亲因深知其中的风险,出于保护子女的本能,却不希望子侄效仿自己,这对子女来说,是颇为压抑和艰难的。有趣的是,马援让子侄们将自己的教诲“施衿结褵”,令人想起《仪记·士昏礼》中父母对出嫁女儿的训导之举。

除了保全的目的外,劝子孙谨慎,其中亦有“弱以为强”的积极、智慧的人生哲学在。如王昶建安中所作《戒子书》[27]曰:

夫能屈以为伸,让以为得,弱以为强,鲜不遂矣。……昔伏波将军马援戒其兄子,言:“闻人之恶,当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而闻,口不可得而言也。”斯戒至矣。人或毁己,当退而求之于身。若己有可毁之行,则彼言当矣;若己无可毁之行,则彼言妄矣。当则无怨于彼,妄则无害于身。又何反报焉?且闻人毁己而忿者,恶丑声之加人也,人报者滋甚,不如默而自修己也。……若夫山林之士,夷、叔之伦,甘长饥于首阳,安赴火于绵山,虽可以激贪励俗,然圣人不可为,吾亦不愿也。今汝先人世有冠冕,惟仁义为名,守慎为称,孝悌于闺门,务学于师友。吾与时人从事,虽出处不同,然各有所取。颍川郭伯益,好尚通达,敏而有知。其为人弘旷不足,轻贵有余,得其人重之如山,不得其人忽之如草。吾以所知亲之昵之,不愿儿子为之。北海徐伟长,不治名髙,不求苟得,澹然自守,惟道是务。其有所是非,则托古人以见其意,当时无所褒贬。吾敬之重之,愿儿子师之。东平刘公幹,博学有高才,诚节有大意,然性行不均,少所拘忌,得失足以相补。吾爱之重之,不愿儿子慕之。乐安任昭先,淳粹履道,内敏外恕,推逊恭让,处不避洿,怯而义勇,在朝忘身。吾友之善之,愿儿子遵之。[28]

此书与马援《诫子书》有明显的对话关系,并对之进行了进一步的阐发。王昶明确表明不希望儿子做伯夷、叔齐、介子推那样“激贪励俗”之人,因为这类人往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与生子继统的目的完全违背。王昶希望儿子将先人之“仁义”、“守慎”、“孝悌”等传承下去,即将生子视为家族的自然和文化延续。从个人的角度看,如果将“屈而能伸”理解成后发制人的策略和企图,则有机心在,如果能面对别人“毁己”,反躬自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岂非修身之一助,因而能做到真正的道德意志上的“屈而能伸”,砥砺成器,则是人生的另一境界。由此可见,《女诫》前后的诫子书系列中,谨慎保全的思想倾向至为明显。

班昭《女诫》本为母女体己之言,是私界阈的话语。《女诫序》明言《女诫》仅为自己诸女所写。她说:“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闲作《女诫》七章,愿诸女各写一通,庶有补益,裨助汝身。”班昭在《女诫序》中显示出的轻松感也很值得玩味。班昭说:“(余)年十有四,执箕帚于曹氏,于今四十余载矣。战战兢兢,常惧黜辱。……夙夜劬心,勤不告劳,而今而后,乃知免耳。”[29]“而今而后”两句,用曾子典。《论语·泰伯》云:“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30]曾子谓自己一生战战兢兢,班昭以此形容自己在夫家的生活状态;曾子云自己将死,所以“而今而后,乃知免耳”,但班昭下文又有“吾今疾在沉滞”之句,知此处“而今而后,乃知免耳”云己在夫家“战战兢兢”的生活状态可以“免耳”。换句话说,此时世上已无可以黜辱自己之人,这意味着姑、舅、夫等并逝。班昭无形中流露出的为妇的轻松自由感,对长期受压抑之人应属常情,但它在很大程度上,又与子媳对姑舅之情义有违。班昭这一隐密情感的表达,也显示出《女诫》确为母女间之私语,《女诫》当置于诫子、诫女书的书写传统中加以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