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春梅将这五幅画打乱顺序,重新排列,铺在床上,『这五幅画似乎说了张天师的一生事迹。你看,首先张天师找到龙虎山这块仙家宝地,在此结庐炼丹,丹成龙虎现。而后又用自己的修为,帮助老百姓斩恶龙,降妖除魔,保佑老百姓平安,终成正果,被太上老君授以经书,助其创立道教。而后功德圆满,被厚禄封侯。』桂春梅解释完后,接着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但是,这和你爷爷有什么关系?除了都姓张,还有和昨晚的事有什么关系?』
1.山顶木屋
清晨,群山环绕,苍莽叠翠,万籁俱寂之中,只有鸟鸣清脆入耳,草露清新入鼻。张和光被限制在一个破旧的太师椅上,腰腹部被密密匝匝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绳子,只有双手可以自由活动。
在张和光的旁边,两米之外,穿着龙虎山保安制服的“大蒜”和“三五”席地而坐,两个人的左手各夹着一根香烟拼命地吸,右手则各捂着自己怀里的可乐瓶瓶口。可乐瓶里装了很多蛐蛐、毛毛虫等小虫子,正盲目地乱窜,争先恐后地寻找着出口。
只见大蒜举起缠着破布条的左手,连续吸了几口烟后,一口气将全部烟吐进自己手中的瓶子里,而身材瘦小、平时不抽烟的三五则被烟呛得直咳嗽,乐得壮实的大蒜咧嘴大笑,露出两排布满牙菌斑的大黄牙。大蒜那两颗上门牙中间的宽缝,差不多能塞进一枚硬币,吸进去的烟,就从这个牙缝里丝丝缕缕飘出来。两个人就这样拼命地吸烟,然后把烟吐进自己的瓶子里,再捂上,忙得不亦乐乎。
张和光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剥开放进嘴里。一夜的惊心动魄已使他身心俱疲,但现在他的心头更多的还是懊悔和自责。就因为昨夜自己的鲁莽大意,竟致老友当场丧命。也许这次来龙虎山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这就是一个早被人设计好的圈套。
张和光本以为这次来龙虎山,终于可以一了平生夙愿,解开先祖之谜和历史上那些神奇的谜案,证明自己一生的心血和孜孜以求是对的,却没想到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局。尽管自己及时察觉,没有让事情发展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但现在想想,仍然觉得后怕和懊悔。
此刻,张和光正身处险境,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能撑多久,可他少许庆幸的是,那件东西所蕴含的可怕力量,那股不啻洪水猛兽、地震瘟疫的可怕力量,还没有被心术不正的人所控制。然而,无论何时何因,都不该有人再得到那件东西。历史上无数的帝王霸主、枭雄豪杰都证明了这一点,人的心智是脆弱的,欲望是汹涌无边的,如果真能挣脱时间的束缚,又能有几人不至于迷失心智,让欲望汹涌成冥河之水?想到这里,张和光越发沉重和焦虑起来。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小同了。”虽然他这一生都不希望孙子牵扯进来,但现在这已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救赎之策。只有莫同尘及时赶到龙虎山,抢先得到那件神物,才能阻止事情滑向可怕的深渊。张和光的心在煎熬着、矛盾着。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并不完美,尤其是昨晚的意外之后。
“希望他吉人自有天助,能够绝处逢生,看到他应该看到的。”张和光突然感觉到一丝无奈,很多事情到了最后,还是得看天意、看运气。天堂地狱,是自己这一生太痴妄了。
“嗯,别碰!一、二、三、四、五……”
“嗯、嗯、嗯,这个不算,腿还蹦跶呢!”
大蒜和三五的嚷嚷声,打断了张和光的思绪。只见两个人兴奋又专注地把各自瓶里的虫子倒在地上,开始数数,想看看是不是自己呛死的虫子更多一些。
张和光对他们的乐趣无从体会,于是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张和光认定他所处的地方是一座废弃的庙堂。
这座庙堂共有两间房屋,围绕成一个小院。房屋为木质结构,由木柱木条做支撑拉接,灰瓦白墙,房屋外还有木质栏杆,整体看来像是畲族[2]的建筑风格。
他们三人所处房间的正堂位置,摆放有一张神案,虽然破旧,但上面精美的浮雕人物和花鸟图案依然清晰可辨。
神案的中央供奉着一尊金身张天师像,其左右的黄色花瓶里,各插着一簇绢花玫瑰,一边红色,一边蓝色。由于太久没人清理,都落满了灰尘。张天师像后方的墙上,一左一右挂着两幅画,分别是《牧童骑牛吹笛图》和《张天师图》。张天师像前方,则摆放着一个香炉,香炉里插着三支香,烟雾袅袅。那对铜钟龙头就赫然扔在神案底下的地上,旁边还有一大塑料袋的饮料、食物。
通过房屋的建筑风格和供奉的天师像,张和光知道自己还在龙虎山中,但这是哪儿呢?透过木条窗户,张和光可以看到不远处的赤色山峦,形态各异。其中有一块巨大的丹霞岩体,像极了一只巨大的乌龟,岩顶的绿树植被郁郁葱葱,像龟背上长出的绿毛,活脱脱就是一只巨大的绿毛龟。如果把周围的苍茫绿色看作大海的话,这只大龟正惬意地游弋其中。
可惜,仅仅凭借这些景物,张和光还是不知道自己被拘禁在哪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座废弃的庙堂应该建在一处山峦上,否则不会有如此开阔的视野。自己来龙虎山三个月了,为了完成毕生心愿,解开先祖之谜,可以说已经走访了龙虎山的每个角落,这个地方却没有来过,甚至没有听说过。
“嘿,我赢啦,你的一个龙角是我的!”大蒜和三五终于数清了地上的死虫子,大蒜赢了,乐得张牙舞爪。
三五噌地扑过去,把神案下的一只龙头抱在怀里。“拉倒吧!一根龙须都不给你,你知道这值多少钱吗?”
“值多少?”大蒜最关心这个。
“至少两个亿!”三五伸出两个手指比画着,“还给你一个龙角?美得你!”
“哎呀妈呀,这得装多少筐啊!这房子都装不下吧?”大蒜环视着房间,兴奋起来。张和光听得哭笑不得。
“我们啥时候去卖钱哪?”大蒜兴奋中又有点不满。
这时,屋外的荒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窣声,两个人紧张地向外望了一眼。
“来了,你去问一下这俩厮。”抱着龙头的三五小声怂恿。
很快,一男一女出现在屋外的院子里,男的绅士儒雅,女的冷酷性感。大蒜和三五不自觉恭敬地站起身来说:“大神!”
2.遗物
搜查完张和光的房间,在大堂询问了桂春梅一些情况后,许文涛和夏所长等人就离开了。桂春梅有些忐忑不安,莫同尘的事究竟能隐瞒多久?也许连一天都撑不了。
挨到交接班,桂春梅心情复杂地穿过大堂,向后院的员工宿舍走去。她希望尽快赶回宿舍,又希望这段路能够比平时长些,让自己多走一会儿,因为她不知道待会儿再见到莫同尘后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今天早晨做的事对不对。或许莫同尘早走了,找他爷爷去了,此刻并未待在宿舍里,自己也就不用担心说什么了。想到这里,桂春梅略感放松一些,转而又有些失落。
酒店的后院有一排和酒店同样装修风格的平房,米色的墙,红色的屋顶,白色的门和蓝色的窗户。在白色房门左上方还装着一盏欧式的米色路灯。
整排平房依山麓而建,简约大气,作为酒店的员工宿舍使用,每个房间住两名员工。桂春梅的房间就在这排平房的最北边,她没有室友,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住着。
桂春梅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四周瞟了一眼确定无人后,深呼吸,轻轻敲了两下门。很快,门从里面打开,门缝里露出了莫同尘的脸。
走进房间,关好门,桂春梅和莫同尘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房间内有两张床,一张铺着被褥盖着被单,是桂春梅用的。在另一张闲置的床上,铺满了莫同尘刚刚从张和光房间里拿出来的东西,《现代汉语词典》、红蓝铅笔、铜柄放大镜、胰岛素注射笔,还有从地板上捡回来的照片,莫同尘和爷爷的合照也在其中。
“你打算怎么办?”桂春梅先开了口。
“我要找到我爷爷。”莫同尘坐回床边,低头研究床上那些照片。
“你还是去报警吧!和警察说明情况。”看着莫同尘没有吱声,桂春梅又说道,“他们说,昨天晚上天师府灵芝园博物馆被盗了,你爷爷有重大嫌疑。”桂春梅边说边观察莫同尘的反应。
“是丢了一对龙头是吗?”
“还死了人,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在休息室门口听到的,还有什么信息?有些我没能听清楚。”莫同尘盯着桂春梅,不苟言笑的神情中带着一丝渴望。
桂春梅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从许文涛那里听到的信息告诉了莫同尘。当听到现场有打斗痕迹和血迹时,莫同尘的脸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眉头紧锁。桂春梅读得懂莫同尘脸上的焦虑和担忧,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去安慰他,只能怔怔地站在一边,看着他。
“你相信是我爷爷偷走龙头,还……杀了人吗?”半晌后,莫同尘问道。桂春梅一愣,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还是下意识地摇头。
“所以,我一定要先找到我爷爷!”莫同尘坚定地说道。
“怎么找,我们还能比警察更专业吗?”桂春梅觉得有点不靠谱。
“你没有把我的情况告诉警察吧?”
桂春梅摇头。
“但是警察很快就会知道的,他们拿走了酒店的监控录像……我们应该去找警察说明情况,让警察帮忙!”桂春梅建议道。
“不行,如果我爷爷是嫌疑人,那么我也是。如果我是嫌疑人,就会被警察控制,在事情弄清楚之前,我就没有机会去找爷爷了!”
“怎么会?我们还是去找警察吧!”桂春梅坚持道。
“况且你也知道,我刚到龙虎山,什么也不知道,即使我现在去找警察,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我们和警察分头找,效率更高,更能尽快把事情搞明白。”莫同尘接着说道。
桂春梅犹豫着没有回答。
“给我一天时间,如果还没有找到,我们就去报警,好吗?”
“要相信警察。”
“不是不相信警察,而是我必须尽快找到我爷爷,然后再通知警察,我怕晚了……”莫同尘拿起床上的胰岛素注射笔焦虑地看着,“糖尿病人长时间不打胰岛素会酮中毒,会……”莫同尘没有说下去,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眼圈还是红了。“警察能等,案子早晚会破,但我爷爷不能等,在这世上,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看着莫同尘泛红的眼圈,很早就失去父亲,跟母亲相依为命的桂春梅也被感染了,竟然有点感同身受,刚才在路上已经打定的主意,现在开始有了动摇。
“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是龙虎山本地人吧?”
“是,祖祖辈辈龙虎山人。”
“你了解龙虎山,我了解我爷爷。”莫同尘泛起了一丝笑容。
“你什么意思?”桂春梅不解。
“我有这个……”
莫同尘拿起床上自己和爷爷的合照递给桂春梅。桂春梅狐疑地接过来,看着这个玻璃已碎的相框,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莫同尘看着桂春梅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笑了。他从桂春梅手中拿过相框,将它正面朝下放在床上,用旁边的小刀将四角的螺丝拧开,掀开背板,从里面拿出了一沓相片大小的纸片,向桂春梅晃晃。
“我爷爷给我留了这个。”
3.图画
莫同尘一共从相框背后取出五张纸片。每一张纸片上都有一幅用铅笔画的素描。由于画得太细致逼真,桂春梅一眼就认出了这些画上的内容,并且看出来,这些纸片是用酒店客房的便笺信纸对折撕成的。画画的铅笔,也应该是客房提供给客人使用的铅笔。
桂春梅可以百分百确定,这些手绘画的是龙虎山。她拿起来仔细翻看着。
第一幅画,看起来像是“龙虎戏珠”。画面主体是一只老虎和一条龙在护卫或者争夺一颗宝珠,画面四周点缀着祥云纹。龙占据画面左上部,虎占据画面右下部,宝珠在虎脖颈上方,大有被龙吞噬之势,而虎则弓背缩首啸吼,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
这幅“龙虎戏珠图”,在龙虎山有特殊的意义。每个龙虎山人都知道,这叫“丹成龙虎现”,讲的是张天师在龙虎山结草庐炼神丹的故事。这也是龙虎山名字的由来,而那颗宝珠就是张天师炼成的九天神丹。
桂春梅没有立即向莫同尘解释这些,而是接着看第二幅画。
第二幅画,对于桂春梅来说也很好理解,所画内容为“老君授箓”,讲的是太上老君真身下凡传授经书给张天师,助其创立道教的故事。
只见画面右上方,太上老君站立云端,手持拂尘,背后站立两个童子,一个童子执幡,一个童子执符箓。张天师手执玉简跪于画面左下方,正在听取太上老君的传道授箓。在画面左上方,还画有代表太阳的三足乌和代表星辰的白点,似乎象征着昼夜轮值,阴阳交汇,大道永恒。
第三幅画,可以称作“天师斩蛟图”,讲述的是张天师为民除害,施法斩杀蛟龙,镇妖禳灾的故事。关于张天师斩杀蛟龙,为民除害的故事,不仅在龙虎山广为传诵,在全国其他地方都有不同版本广为流传,正史亦有记载。在这幅画中,张天师手持七星宝剑,掐诀念咒,引雷火斩杀蛟龙。
第四幅画,可以说是龙虎山独有的图案,叫作“鹤鹿蜂猴图”,也可以叫作“厚禄封侯图”。这幅画取鹤、鹿、蜂、猴四种动物名称的谐音,寓意厚禄封侯。
画面里,青松苍劲,鹿嬉松下,猴攀松枝,仙鹤飞翔,蜂戏梅花。整幅画面用青松、梅花、仙鹤、梅花鹿、蜜蜂、猴子等有吉祥寓意的动植物,和谐构图,勾画出厚禄封侯的吉祥寓意,同时也象征着历代天师的尊崇地位。
第五幅画,画的是龙虎山自然山水风景。只见泸溪河蜿蜒流淌,两岸群峰拥簇,更有三两叶竹筏漂流于山水之间,一派仙山碧水,天人合一,怡然自得之景。
“这些画上的内容,这些照片上也能找到。”莫同尘看桂春梅看得差不多了,就从床上拿起一张照片递给她。这张照片是对着一块真实的“丹成龙虎现”石雕拍摄的,可以说和第一张手绘画上的“丹成龙虎现”一模一样,也可以说这幅画就是照着这张照片临摹的。在床上那堆铺开的照片中,关于这块石雕的照片还有好几张,只是角度不同、景别不同,多是关于这块石雕画面细节的局部特写。
除了这些“丹成龙虎现”的照片,莫同尘在照片堆里也发现了和“老君授箓”一模一样的壁画实景拍摄照片。但另外的三幅手绘画,却没有相对应的实景照片。
莫同尘认为爷爷肯定也拍了另外三幅画的对应实景照片,只是刚才太匆忙没有来得及把地板上的照片全部捡回来。
桂春梅翻看床上的照片,发现拍摄的都是关于龙虎山的山水风景、道观建筑,其中和建筑相关的石雕、木雕、壁画、彩绘,以及各种花纹、图案的照片特别多,很多还是针对这些图案的局部特写照片,看上去真的像一个建筑、民俗、艺术、道文化的旅游爱好者所拍摄的照片。
“老先生每次一出去就一整天,就是为了拍这些东西呀!”桂春梅暗忖道。
虽然这三个月,桂春梅和张和光来往还算密切,彼此都特别照顾,算得上是投缘的忘年之交,但是桂春梅根本不知道张和光竟然有这么大兴趣,且这么细致地拍摄了这些照片。他想在龙虎山干什么呢?桂春梅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位每天在自己面前出入,甚至还帮过自己大忙的老人。
“这些都是龙虎山真实存在的图像吧?”莫同尘拿着那些手绘画问道。
“是的,这些都是龙虎山道观里的石刻和壁画。”桂春梅回答道。
“那这些图都是什么意思?”莫同尘接着问。
桂春梅沉默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思路后,向莫同尘解释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你爷爷为什么会画这些画,想表达什么意思,但是从这些画的内容来看,第一幅画说的是当年张天师在龙虎山结草庐炼丹,丹成龙虎现,最后这山也改名为龙虎山的故事;第二幅画讲的是太上老君传授给张天师《正一盟威经箓》等经书,助其创立道教的故事;第三幅画讲的是张天师怒斩蛟龙,为民除害的故事;第四幅画讲的是历代天师被历代朝廷皇室尊崇,厚禄封侯的故事;这第五幅画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画的龙虎山的山水风景。如果说,有什么联系的话……”
桂春梅将这五幅画打乱顺序,重新排列,铺在床上,“这五幅画似乎说了张天师的一生事迹。你看,首先张天师找到龙虎山这块仙家宝地,在此结庐炼丹,丹成龙虎现,而后他又用自己的修为,帮助老百姓斩恶龙,降妖除魔,保佑老百姓平安,终成正果,被太上老君授以经书,助其创立道教,最后功德圆满,被厚禄封侯。”桂春梅解释完后,接着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但是,这和你爷爷有什么关系?除了都姓张,还有和昨晚的事……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这些图案,都在哪儿吗?”
“知道。”
“能带我去看看吗?”
桂春梅犹豫。
“我答应你,只要找到我爷爷,确认他没事,我就带他去找警察!”莫同尘热切地恳求道。
“可是……”
“请给我一天时间,如果还找不到,我们就找警察!我不想爷爷因为我的耽搁,因为不必要的手续和询问,而遗憾终生。”
莫同尘眼睛里的血丝像燃烧的火焰,两鬓的筋脉跳动着,额头开始冒出了汗珠。桂春梅看着眼前的莫同尘,想着这几个月来,日日相见的张和光老先生……
“要不你告诉我这些图在哪儿,我自己去!二十四小时后,还没有我和爷爷的消息,你就直接……”
“我带你去!”桂春梅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那咱们先去哪儿?”
桂春梅拿起那些手绘画,翻看了一下,抽出一张,递到莫同尘眼前。
“正一观。”
4.手机号
上午8点,初秋的阳光渐渐有了温度。明亮的阳光照射在龙虎山游客中心四周环绕的水池里,微风徐徐,水面折射出粼粼波光,倒映着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方斗形建筑,水底的鹅卵石则抖擞着身体愉悦地跳着舞。
莫同尘背着朝阳,向龙虎山游客中心走去。此刻的他完全没有心情欣赏这份大自然的时间画轴所描绘的天地美景。
二十多分钟前,莫同尘按照桂春梅的指示,翻过酒店宿舍后面的矮石墙,沿着山麓边的僻静小道,向游客中心走去。按照约定,稍后桂春梅将会在这里和他会合,两个人将一同进山,去正一观。
莫同尘沿着游客中心前宽阔的青石板路,很快走到了中心位置——太极广场。龙虎山游客中心由三个既有联系又相对独立的方斗形建筑组合而成,三个建筑按品字形布局,顶部用一个圆环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巨大斗形,而三个建筑中间中空的部分,就是太极广场。
莫同尘没有在太极广场过多停留,而是沿着游客通道,来到了游客中心的后方,躲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旁边红艳的夹竹桃花开得正浓,莫同尘却无心欣赏。二十分钟过去了,桂春梅还没有出现,莫同尘有些着急。
尽管着急,莫同尘却不敢四处走动,生怕桂春梅找不到自己,因此只能坐在夹竹桃树下,呆呆地望着身旁这个被粼粼水光环绕、上圆下方、内圆外方的赭红色方斗形建筑。
他知道天师张道陵创立的道教,习惯上被称为天师道、正一派,因为创立之初,入教的人要缴纳五斗米,因此也被称为五斗米教。难道这就是这个游客中心被设计成方斗形的原因?
他观察着游客中心周围的环境,忽然觉得自己发现了这一建筑的奥秘。这个上圆下方,内圆外方的方斗形建筑,不仅表达着道家天圆地方,天地合一的思想;其外部被水环绕,内有巨斗,恐怕还有着“有水主财,日进斗金”之意,可能隐含着当初的设计者,想通过发展旅游业,造福一方的寄托吧!
此外,在游客中心外部,环形的步道和扇形的休闲绿化,以及外围的湖面、自然的山体,建筑的刚和碧水的柔,湖的静和山的稳,形成阴阳相生、刚柔并济的特点。有山有水,既体现了中国古代至高的风水思想,又让人从自然、和谐中领悟“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合一”的道家哲学。
莫同尘觉得他真的看懂了这栋“奇形怪状”的建筑,参透了它背后隐藏的秘密。这使他多少增加了一点信心,稍微有一些心安。他希望自己接下来,也能凭借之前偷偷摸摸所学的知识,看懂这座拥有千年道家文化的龙虎山,能够早一点参透爷爷留给自己的线索,早一点找到爷爷。
虽然,结合早上从警察那里得知的信息,莫同尘知道爷爷暂时没有危险,很可能只是被人绑架或者囚禁了,但也必须尽快找到他,因为即便对方并不想加害他,他自己的身体情况也很危险,更何况从案发现场来看,囚禁他的人很可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残之徒。
想到这里,莫同尘感觉照射在身上的阳光也没有温度了。他又一次焦急地向游客中心的方向望去,这次终于看见了桂春梅,她正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莫同尘赶紧迎了上去。
桂春梅走到莫同尘跟前,若无其事地给了他一张门票,示意他跟自己走。两个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看上去像两个没有关系的人一样,向观光车站走去。
在观光车站入口处,莫同尘发现,有些游客并没有像他一样出示纸质门票,而是拿身份证在闸机上刷一下就直接入园了。在候车处稍等片刻后,一列天蓝色的小火车蜿蜒开来,迎接游客们进山。这种小火车四周没有遮挡,视野开阔,便于游客在乘坐过程中欣赏四周的风景,是龙虎山的招牌交通工具。
莫同尘和桂春梅混杂在热闹的游客人流中,上了小火车,准备向龙虎山进发。莫同尘挨着桂春梅坐着,周围是一群随时准备放飞自我,在别人的地盘上迎接诗与远方的热闹游客。看着沉默的莫同尘和周围热闹的游客,桂春梅忽然想起了前两年的一句流行语“我只想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不由得抿嘴一笑。
“欢迎乘坐神仙坐骑!”桂春梅想缓和一下沉默的气氛,当然也可能是自己做过导游留下的后遗症,在向客人介绍自己家乡时总是自豪热情,不遗余力。
“为什么是神仙的坐骑?”
“因为你马上要去龙虎山做一天神仙哪!这当然就是神仙的坐骑啦!”
莫同尘倒是希望自己能是神仙,念咒掐诀,御剑飞行,马上找到爷爷,打倒坏人,找回龙头。莫同尘不再说话,从背包里拿出那五幅手绘画沉默地看着。桂春梅也不再说话,侧过头看着他手中的手绘画。
“既然都有照片了,干吗还费劲画出来?”桂春梅有点不明白。
“所以我们要去现场看看。”莫同尘小心地把画放回包里。
小火车开动了,车上传来导游的声音:“欢迎大家来到龙虎山旅游。龙虎山是道教祖庭,人间仙境,欢迎大家来这里做一天神仙。首先大家向左侧看,映入大家眼帘的这一排山峰叫排衙峰……”
随着小火车的前进,伴着导游的讲解,两侧的红色山峰纷纷映入眼帘,千百万年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将这些红色岩体雕刻成各种形象。雄狮回头、金龟出海、蜡烛独照……苍劲壮观,惟妙惟肖,令人浮想联翩。但是,莫同尘却无法像其他游客那样,饶有兴致地欣赏这丹霞美景。
他在回想着爷爷种种令自己不解的行为:祈福、无法接通的140手机号、有照片却偏偏要画出来的手绘画,爷爷想告诉自己什么呢?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莫同尘又试着拨打了14020671715的手机号,依然无法接通。
“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手机号码……”莫同尘想起了刚才在观光车站有人刷身份证入园的场景。“这也不像一个人的身份证号,那会是什么呢?密码、银行账号、快递单号……”
“你给谁打电话呢?”旁边的桂春梅问道。
“啊……”
5.死神和睡神
听到桂春梅的询问,莫同尘就把自己来龙虎山前遇到的蹊跷事告诉了她。听完后,桂春梅也忍不住好奇,用自己的手机拨打那个号码,果然无法接通。仔细看了看号码,桂春梅认为这个号段应该不是鹰潭的。
不多时,观光车到站了,莫同尘和桂春梅下车,穿过高大的青石牌楼,向正一观走去。
正一观,坐东朝西,南北对称,红墙灰瓦,古朴典雅,是第一代天师张道陵在龙虎山最早的结庐炼丹之处。正一观背后的一组山峰也因为起伏连绵,似龙如虎,被称为“龙山”和“虎山”,成为游客来龙虎山必看的景点之一。
莫同尘和桂春梅在正一观大门口检票后,拾级而上穿过仪门,进入正一观大院。大院内,青石铺地,南北对称,东西纵深百余米。迎面是主殿祖师殿,左右有配殿,殿前南北有钟鼓楼,整体建筑风格呈仿宋式样。
桂春梅领着莫同尘直接来到祖师殿前的台阶处,那块巨大的“丹成龙虎现”石雕就镶嵌在台阶的中央位置。不用比对就可以确定,这就是爷爷拍摄那张照片的地方,也是第一幅画上的内容。
莫同尘仔细查看这幅四米长、一米多高的巨大石雕,虎露巨齿,踏山而啸,龙伸利爪,腾云而吟,一副为仙丹争斗之势,周围分布点缀着祥云纹,可以说和爷爷画的完全一样。看了许久,莫同尘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求助地望向桂春梅。
桂春梅心领神会,开始努力回忆自己之前做导游时培训的内容。相传,张天师在龙虎山炼制九天神丹时,第一年有红光照室,第二年有五云覆鼎,夜不假烛,仿佛有青龙白虎各一,常绕丹鼎,第三年丹成而龙虎现。当时已经六十多岁的张天师服用神丹后,容貌益少,像三十岁左右的人。所以,他在九十多岁高龄时,还能远涉蜀地治病救人,传道奉化。
“那龙虎到底是什么呢?”莫同尘问。尽管他知道,在道教里,“龙虎”有特殊的寓意,炼丹用的铅和汞,一般被称为“龙”和“虎”,而且可以进一步引申为“坎离、水火、阴阳”等指代名词,但莫同尘还是想听听桂春梅怎么说,看看有什么玄机。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是几乎每个来龙虎山的游客都好奇的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桂春梅早已有了自己的解释。一般对“丹成龙虎现”中“龙虎”的推测,有这么几种:
第一种说法是,当初张天师丹成时,丹鼎冒出了像龙虎一样的烟雾,白雾似虎,黑烟似龙。第二种说法是,当初天师丹成时,遇见了特殊的天气景象,龙虎形状的云,所谓“风从虎,云从龙”,风云本无常定,变化多端,故曰“丹成龙虎现”,是为瑞兆。
当然,还有第三种说法,就是丹成时,特殊的香味,引来了真的龙和虎两种动物。毕竟根据《龙虎山志》记载,直到20世纪60年代,这里的山区还有猛虎伤人。至于龙,在中国人的文化观念里,其原型不外乎蛇、猪和鳄鱼这几种动物。除巨蟒长蛇外,龙虎山曾经也是猪婆龙,即扬子鳄的生活范围,虽然现在已经绝迹,但是据说20世纪还有人看见过。如今,丹成而现的“龙虎”究竟是什么,已经不可考,只能存在于人们的幻想之中了。
“丹成龙虎现”“九天神丹”“龙虎”,莫同尘还是没有找到这些和爷爷有什么联系。昨天晚上龙头丢了,那么接下来会怎样呢?这些手绘画究竟暗示了什么?
莫同尘曾听说过九天神丹是由九种仙药炼制而成的,服用后具有延年益寿、贯通天眼的神效。难道爷爷来龙虎山和九天神丹有关?可这也不是爷爷平时的研究方向啊!
莫同尘了解自己的爷爷,他一辈子跟文物打交道,做文物鉴赏工作,也算是见识过传说中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宝贝,甚至诡异的神器了。莫同尘知道这些文物在爷爷眼中,只是还原历史真相的媒介,至于经济价值他从来不在意。但是很多人却错误地理解了文物的价值,提到文物最感兴趣的就是值多少钱,甚至很多人为此走火入魔,做出很多丧心病狂的事情来。想到这里,莫同尘不禁又担心起爷爷来。
莫同尘相信爷爷肯定不是来龙虎山闲逛的,他应该是冲着某个文物,为了还原某个历史真相来的。是昨晚丢失的龙头吗?莫同尘现在还不能确定。
既然在“丹成龙虎现”这里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莫同尘决定四处转转,看看会不会有别的发现。
莫同尘和桂春梅拾级而上,走进了祖师殿。祖师殿里供奉的是第一代天师张道陵和其弟子王长、赵升等。大殿内庄严肃穆,香烟缭绕,烛火熠熠,有几个道士在负责游客的请香、供祀和算命等工作。
莫同尘对这些从不感兴趣。以前去景区游玩,走观过庙,就没有烧过一次香,拜过一次神,但这次他却虔诚地跪拜在神像面前,祈求天师保佑,能快点找到爷爷。
从祖师殿出来,莫同尘和桂春梅又去看了祖师殿左右的配殿从祀殿和元坛殿,以及后面的玉皇殿、旁边的丹房和炼丹井,都没有什么发现。
最后,莫同尘决定先去把剩余的四幅画看完再说。桂春梅告诉他,第二幅画上的“老君授箓”和第四幅画里的“鹤鹿蜂猴图”都在天师府里,大上清宫铜钟也在那里。莫同尘于是决定去天师府看看。
两个人原路返回,走出正一观,准备去观光车站坐车去天师府。
这时,莫同尘的手机响了,又是叶钧打来的。莫同尘接通后,电话里传来了叶钧永远精力旺盛的声音。
“老莫,找到你爷爷了吗?”
“没有。”
“怎么回事,你不是找到酒店了吗?”
“嗯……情况有点复杂,等我回去跟你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快说说!”叶钧在电话里来了精神。对于叶钧来说,没有事才是无聊的。
“我爷爷失踪了,还被牵扯到一桩文物盗窃杀人案里面。”
“啊……这……”叶钧显然没有意料到这些。
走在前面的桂春梅招呼莫同尘快点,有一趟去往天师府的车马上要发车了。
“先这样,回去说。”莫同尘加快脚步,向桂春梅走去。
“你现在在哪儿?”
“我现在去天师府,先挂了!”莫同尘挂完电话,小跑着上了观光车,坐在桂春梅身旁。车随即开动了。
“给谁打电话呢?”桂春梅问道。
“同学。”
两个人不再说话,莫同尘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发呆。汽车在弯弯曲曲的山间公路上行驶着,不停地转弯,车上的游客也随着车体的惯性,左右摇晃着。
莫同尘靠着车窗慢慢地睡着了。一夜没怎么睡觉,再加上突发这么大的变故,他有点疲惫。上了一个夜班的桂春梅,也在摇晃中闭上了眼睛。
此时,在车厢后面有一位绅士般慈祥的老者,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左右摇晃地打着盹儿,就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在盯着自己的猎物。
而在这位老者的旁边,坐着一位性感妖娆的美女,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自己精致的猩红指甲。同样猩红的嘴唇和精致的妆容,让车上每个男人都忍不住想多看一眼。但当她偶尔瞟向你时,你却会感觉像被这世界上最毒、最美丽的冰火蛇咬了一口,身体瞬间进入冰冻状态,更痛苦的是意识却还是自由的,被封印在这冰冻的身体里。
莫同尘此刻并不知道,这两个人,一个叫“塔纳托斯”,死神,另一个叫“修普诺斯”,睡神。在古希腊神话里,死神塔纳托斯和睡神修普诺斯是孪生兄弟,两个人居于黑暗的地狱之中。每当夜幕降临,睡神修普诺斯就会来到大地之上,诱使人进入睡眠,即使伟大的宙斯也无法抵挡他的催眠术,更不要说普通的凡人,而死神塔纳托斯就会开始收割人的性命,并带入永恒黑暗的地狱。
现在这两个人,共同隶属于一个神秘的国际文物猎取和走私集团。这个集团势力庞大,无人清楚其底细,甚至连其存在,也仅仅是暗网中流传的黑暗传说。然而它不仅真实存在着,且组织严密、行事毒辣,凡是被它盯上的文物,从来没有逃脱过。而此刻这两个人就像潜于暗夜里的黑豹,贪婪、迅猛、凶残,不得食,不罢休。他们的猎物则是前面那两个睡得左右摇晃的年轻人。
6.许文涛
许文涛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华泉酒店五层的楼道监控和灵芝园敕书阁的一样,也被人破坏了。五层的监控视频拍摄到今天凌晨4点52分时就断掉了。但是好在昨晚的监控视频都还在,许文涛查看后,还是有所发现的。
他发现张和光昨晚8点多的时候,从客房出来,直到今天凌晨4点52分监控断掉,都没有回去。而在这段时间内,并没有其他人去过他房间。
“4点52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许文涛盯着电脑屏幕思索着,“既然在酒店和灵芝园,张和光两次都毫无戒备地出现在监控中,那么剪断监控的人,应该不是张和光的同伙……他们是谁?和张和光有什么关系?他们去张和光的房间找什么,龙头?”
从小就梦想当警察的许文涛,当然不会满足于仅仅知道这些事。既然五层的楼道监控没了,那就去查看酒店其他位置的监控,反正他已经把酒店四十八小时内的监控录像都拷回来了。
当看到酒店大堂的一段监控时,许文涛坐不住了。监控显示,今天清晨5点多,一个看上去白白净净、大学生模样的男孩进入酒店大堂,径直走向前台。正在前台值班的桂春梅,看见男孩后,眼睛一亮,立刻笑语相迎,看上去似乎认识。然后,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向电梯走去。通过电梯里的监控,许文涛看到他们去了五层。
“这个男孩是谁?和梅梅是什么关系?他应该不是普通的住客,他们去五层干什么?”许文涛的心脏抽了一下,身体像灌进去某种东西,瞬间僵硬住,毕竟这不仅仅关系到破案。
7.天师府
莫同尘和桂春梅在上清车站下车后,沿着上清古街向天师府走去。
上清古街沿着泸溪河而建,东西走向,贯连整个上清古镇。整条街道长条青石铺路,两旁辅助于鹅卵石,沿街两旁都是商家店铺。当地的老乡们沿街摆摊,叫卖着当地的风俗小吃和土特产,如天师板栗、上清豆腐、粗盐炒鸡蛋、干笋、石斛、鱼干等。莫同尘和桂春梅沿着青石路,穿过鳞次栉比的古建筑和沿街的叫卖声,很快就来到了天师府门前。
天师府全称“嗣汉天师府[3]”,亦称“大真人府”,是历代天师生活起居和祀神的场所,是一座王侯等级的府邸。
天师府,坐北朝南,门临泸溪河,碧瓦红墙,丹盈朱扉。门前有一对石麒麟护卫,两边红墙左书“道尊”,右书“德贵”。大门上悬“嗣汉天师府”直匾,门前的抱柱楹联“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家”为明朝书法家董其昌手书,彰显了张天师显赫的家世和尊崇的地位。
没有在门口停留,莫同尘和桂春梅直接检票进入天师府。
进了天师府大门后,迎面就是一座巨大的汉白玉仪门牌楼,牌楼上浮雕图案繁复精美,浑雄威武。中间的青石甬道直通百米之外的二门。在仪门和二门之间,甬道的东侧是玄坛殿,西侧是法箓局。而仪门的两侧则是庭院,松柏、竹丛、花草、凉亭、十二生肖雕像,整个庭院一派清幽雅致的布局。
不过,桂春梅并没有领着莫同尘穿过仪门,而是在仪门前右拐,走进了东边的庭院。第二幅画“老君授箓”就在庭院北侧的墙上。
这面墙上,一共画了三幅壁画,描述的是张天师感通太上老君,老君亲临,授以《正一盟威妙箓》等经书,以及天师作法降妖除魔的故事。张和光所描绘的那幅“老君授箓”就是正中间的那幅壁画。
莫同尘拿出爷爷的手绘画,与壁画做了对比,发现手绘画完全就是这幅壁画的复印版。然而,莫同尘依然看不透爷爷的意图,只能又求助桂春梅。
桂春梅告诉莫同尘,在东汉汉顺帝汉安元年,也就是公元142年的元宵节,当时已经109岁的张道陵,自言感通太上老君,得授以《正一盟威妙箓》等经书,然后又自著《老子想尔注》等经书,之后创立道教。
其实,在张道陵创立道教的过程中,尤其是在汉顺帝时期的公元142年到公元143年这两年,张道陵曾多次自言太上老君下凡,亲授其经书、法术、法印、法剑等,助其创立道教。张道陵也因此奉老子的《道德经》为道教的主要经典,并尊奉老子为教主。
莫同尘听完,除了觉得太上老君这“快递老哥”送东西有点丢三落四、拖拖拉拉外,其他的仍然找不到头绪。他盯着这幅壁画看了一阵,又看看旁边的两幅,之后返回来又看这幅,隐约感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对。
这时,桂春梅示意莫同尘看旁边不远处的凉亭,告诉他那里是钟亭,大上清宫铜钟就存放在那里,而今天早上丢失的那对龙头,就是这个大铜钟的钟钮。既然壁画看不出玄机,莫同尘便决定去看看这铜钟。二人向钟亭走去,远远地,莫同尘就看到钟亭下那口高达三米的巨大铜钟。
这口被誉为“天师府镇府三宝”之一的大铜钟,是由第四十代天师张嗣德于元顺帝至正十一年(1351)铸造的。元顺帝是元朝的最后一个皇帝,而“至正”是元顺帝的最后一个年号。
当时的元朝即将灭亡,大上清宫又遭火灾,按照以往的惯例,元朝政府肯定会拨款重新修建大上清宫,这样的事在之前发生过好几次。但这次元顺帝却有心无力,可他还是想借天师之力来祈求风调雨顺、皇图永固,挽回皇朝即将灭亡的局势,于是在无力重修大上清宫的情况下,拨款铸造了这口大钟。
莫同尘隔着围栏端详着这口巨大的铜钟。钟上的铭文记载,这口钟用青铜九千斤,钟长一丈,钟围一丈八尺,钟厚三寸八分。钟上四百余字的铭文由临川进士朱夏撰写,方从义[4]手书,讲述了铸钟的原委、经过和尺寸。除此之外,在钟的四周还铸有篆书“大道兴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皇图巩固”等吉祥颂词。另有祥云、月宫玉兔、雄鸡等图案,表示撞击的时间是雄鸡报晓、晨光初露时,且钟声可远播九天。
莫同尘知道钟不仅是寺院、道观的重要法器,且对古代政权的“皇图巩固”具有重大的象征意味,往往越重越大的钟,这种象征意味越浓烈。这恐怕也是当时元顺帝选择铸造铜钟的原因吧。
莫同尘同样知道,1351年对于当时的元朝和后来的明朝意味着什么。这一年,元朝一个看似再正常不过的民生决定,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年,元朝终于下定决心,开始治理已经决堤九年的黄河,希望能因此国泰民安,平缓沸腾的民怨。
但由于元朝政府的腐败,治理黄河不但没能去除天灾,反而又平添了人祸。一个叫韩山童的人在和工友疏通河道时,挖掘出一个独眼石人,应验了元末广为流传的那句谶语“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借此,韩山童、刘福通等人振臂一呼,揭竿而起,史称“红巾军起义”,掀开了元朝覆亡的序幕。就在第二年,一位名叫朱重八的落魄和尚,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加入义军,真正的“明王”出世了。
看着眼前这口巨大的元代铜钟,莫同尘似乎找到了和爷爷的一点联系。爷爷是文物鉴赏专家,尤其对元末明初的文物和历史感兴趣,据说这是和爷爷祖上的一位先人有关。这位先人曾经在元末明初的统一战争中起到过关键性作用,可以说是完全扭转了战争的走向,甚至是历史的走向,但在正史上却被描述得相当诡异。这也是爷爷走上文物研究这条道路的原因,他希望能在诡异的历史记录背后,穿越重重迷雾,找到真相。
这使得莫同尘更加相信,爷爷这次来龙虎山是为了某件能揭开历史真相、还原历史场景的文物而来。难道就是这口铜钟?这就是龙头,也就是这口钟的钟钮丢失的原因吗?什么人会阻止一个老教授再正常不过的学术研究呢?
莫同尘抬头望向钟顶的钟钮,如今只剩下龙身,两端的龙头早已被敲掉。莫同尘询问桂春梅有关龙头的故事。
桂春梅告诉莫同尘,听村里人说,“文革”期间,大上清宫的钟楼被毁,这口大铜钟也被弃之荒野,一直没人照管。后来铜钟的龙头被当地一位村民锯掉,偷偷卖入南昌文物黑市。在被文物贩子几经倒手后,这对龙头最终被国外一名神秘收藏家购得,就在这名收藏家带着龙头在厦门海关出关时,被我国有关部门侥幸追回,而那名神秘收藏家却不知所踪。之后,这对被追回的龙头被移交天师府保管,大铜钟也被移至天师府内,还建造了钟亭保护起来。
这对龙头因为这次丢失和走私,而声名大噪,被传得神乎其神,和这铜钟一起成为天师府内人气最高的文物,几乎是每个来天师府的游客必看的项目。据说黑市上有人宣称,光这对龙头就值两个亿,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个龙头有什么特别用途吗?”不知道什么时候,莫同尘和桂春梅身旁多了两位听众。铜钟是游客来天师府必看的项目,钟亭自然也熙来攘往,不时有游客来来去去,桂春梅倒是也没在意。但当站在身后的塔纳托斯开口时,桂春梅还是吓了一跳,尽管这个死神的声音听起来和气谦逊。
“没有吧,就是装饰用的吧。”桂春梅扭头回答他的问题。而这位老人身边的美女似乎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自顾自拿着手机,四处拍着照,像一名什么都不关心,但又什么都不想落下的游客。桂春梅望着眼前这对男女,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这时,一位导游举着小旗子过来,招呼自己带的游客来看这口大铜钟。游客们围到铜钟前,导游开始通过扩音器讲解。
“其实,我也不太懂,你可以问导游。”桂春梅微笑地向面前这位老人建议。
突然,桂春梅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紧接着铃声也响了。桂春梅招呼莫同尘离开钟亭,沿着钟亭东边的小路向天师府里面走去。
走出不远,桂春梅忍不住回头去看刚才那对男女,两个人还在钟亭的人群里。那老人正目送他们离去,就像看自己背着书包乖乖去上学的孙子。看见桂春梅回头看他,那老者伸起两根手指,向她做了一个优雅又略带夸张的绅士致意。
“想起来了!”桂春梅脑中灵光一闪,但还来不及多想,因为口袋里的手机还在振动,铃声还在响着。
8.朱元璋
桂春梅领着莫同尘离开钟亭,顺着东墙边的小路,穿过一道小门,一路向天师府的二进院,也就是天师府的中心大院走去。
这期间,桂春梅的手机一直在响,似乎她不接,对方就不死心。桂春梅隐约猜到了是谁的电话。
桂春梅领着莫同尘走进天师府的中心大院,找到一个僻静角落,示意莫同尘不要吭声后,才拿出手机。莫同尘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是“许大傻”。
桂春梅往一旁挪了几步,开始接电话,开口就显得不耐烦:“干吗?”
“今天早上你去张和光房间干吗?”
“我哪天不去呀!”
许文涛本想在电话里诈一下桂春梅,看她会有什么反应,以验证一下自己的推测是不是对的。为此,他还特意省去了以往一打电话就先问桂春梅妈妈身体情况的套路,没想到还是被桂春梅怼了个措手不及。
“那,那早上那个男人是谁?”这是许文涛最关心的问题。
“哪个男人哪!”桂春梅故意拉长了声调,同时看向一旁的莫同尘。
“就是今天早上,你们一块儿坐电梯去五楼那个……”
“你监视我!你个变态你个流氓,我开房去了你满意了吗?”桂春梅说完自己都脸红了,连忙往一旁又多挪了几步,生怕莫同尘听见。莫同尘则假装什么也没听见,眼睛望向另一侧。
莫同尘瞅见不远处有一块巨石伫立在开阔平坦的院子里,显得非常突兀。巨石上从右至左写着七个红色大字——永掌天下道教事。对于这七个字的来历,莫同尘还是知道的。
1368年,也就是洪武元年,朱元璋在南京正式登基称帝,第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奉旨去南京入朝祝贺。对于张正常来说,这就像老友会面,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见朱元璋了。
早在1361年,朱元璋刚刚攻取江西,还自称吴王时,就曾派人带着重礼去龙虎山寻访天师。天师张正常则送了他一道“天运有归”之符,朱元璋很是高兴。
之后,朱元璋多次召见张正常,且多次在众人面前表达出对天师道法的仰慕之情。那可是变着花样地夸赞,比如说你们家祖天师的道法真是太牛了,都得到了鬼神的相助,一呼一吸间天地为之变色,众雷霆之神莫不听命。即使张正常觐见朱元璋时,带了一些山货土特产作为礼物,朱元璋也是一顿猛夸:“哎呀,老张啊,你这‘奇香素罗之献’真是太有诚意了,看来你这龙虎山好东西还真不少哇!”充分展现了曾经的放牛娃高超的捧人功夫。
除了会说话,朱元璋还深谙礼尚往来、投桃报李之道。
1365年,张正常又一次奉旨到南京觐见朱元璋,被安排住进朝天宫。老百姓听说天师来了,纷纷上门求符。可求符的人实在太多,张天师即使是八臂哪吒也画不过来。
这时,朱元璋“报李”的机会来了。他先让天师制作巨符,投入朝天宫的水井里,然后又命人将“太乙泉”的牌子挂在井边树上。老百姓知道了,争先恐后地去取井水,很快井水就干了,连井底下的泥都被人挖走了。而连泥都没挖到的人,不甘心地守在原地,请求天师府再施符水。朱元璋看着差不多了,就赶快放天师回了龙虎山。这叫什么?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成功的事件营销和饥饿营销哇!
在正式称帝前,朱元璋和天师俩人就这样你情我愿,“相亲相爱”着,毕竟是不是真命天子,得天授命,天师的话和符还是很有分量的,更不要说在争夺天下的过程中,天师也是出过很大力的。
所以,张正常这次去南京祝贺朱元璋登基称帝,其实就是“替天授命”给朱元璋,向上天通告这个曾经叫朱重八的人,现在是真命天子了,是您老人家在下界的代理人了,麻烦您登记一下,以后就保佑他天下太平、皇图永固吧!
而对于朱元璋这次会如何待他,有什么反馈,张正常还是能预料到八九分的。可惜他真的只是猜到了八九分,剩下的一两分没有猜到。
话说张正常到南京后,事情一开始还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办完正事,君臣都很高兴,朱元璋对张天师又是一番溢美之词:“你老张家在历史上可是功劳大着哩,可以和孔子世家并提,我提议以后咱们就北孔南张,两大世家这么叫了!”于是,就有了今天“北孔南张,两大世家”之说。
夸奖赞美完,就开始封赏。朱元璋封了张正常二品官,赏了银子,又免去天师府的徭役,最后干脆大手一挥:“得,老张啊,干脆以后你就‘永掌天下道教事’吧!这以后道教的事,你说了算,你就是老大,行不行?”
到这里,一切事情的发展还是符合预期的,君臣也是其乐融融,但张正常还没来得及叩拜谢恩,朱元璋又来了一句:“老张啊,问你个事呗!”
“皇上,您说!”
“这天还有老师吗?”
张正常有点蒙,还没等反应过来,朱元璋又说了:“得,以后你就别叫天师了吧,改称大真人吧!”至此,这“嗣汉天师”的名号就这样被朱元璋莫名其妙地撸掉了。虽然在称帝前,朱元璋自己也“天师、天师”叫个不停,但是现在谁也不许叫了。
天师府也因此被改成“大真人府”。要知道,“真人”在道教里是一个常见的称号,加个“大”也无非表示比别的真人“大”一点,那和“天师”可是不能比的。
更令张正常始料不及的还在后面,他这边刚咬着牙谢完“吾主隆恩”,返回龙虎山,朱元璋转头就让礼部建立了一个叫“道符箓”的机构。干吗用?就是专门管理天下道士的机构,说好的“永掌天下道教事”瞬间就变成了一种荣誉称号。
过了一段时间,朱元璋觉得还不过瘾,又特意下了一道圣旨给天师府,彼时应该叫大真人府。大意是说,“朕听说,古时候天底下的万民,可分为四类,士农工商而已,到了汉代又增加了和尚和道士两类”。这话里的意思,大家都明白,那就是说:“不管你是和尚还是道士,你们都是老子的臣民,都得听我的,是不是这个道理,你们感受下!”
从此以后,大明朝的皇帝和天师府的“相爱相杀”就开始了,以后历代的明朝皇帝,都基本上延续了朱元璋这种“相爱相杀”“明升暗降”“明褒暗控”,看似矛盾又纠结的政策。
表面上看,明朝给了天师府极致的恩宠,不但将道教提名为国教,各种赏赐晋封,还安排皇室联姻,先后将多位王公贵族的女儿下嫁给历代天师。
但另一方面,明朝又对天师府严加控制,使其不得随便招录道士,严禁随便出度牒,而且多个皇帝用“坐不法”的罪名,惩罚了多位天师,到后来干脆开始外迁天师族人,将他们迁到朱元璋的老家凤阳附近生活。
自朱元璋开始,明朝皇室对天师府这种摇摆不定、恩威并施的政策,也让许多历史学家跟着纠结不已,不明其理。因为哪怕是朱元璋薄情寡义,坐稳天下后翻脸打压道门势力,那也是说不通的。那样的话,按照朱元璋的性格,完全可以直接冷酷打击到底,根本没有必要明里一套暗里一套。
莫同尘记得小时候曾听爷爷说过,朱元璋之所以对天师府如此纠结和喜怒不定,是因为他可能有什么把柄在天师手里,或者在某方面理亏受制于天师,才使自己和后来的明朝皇帝们对天师府恩威并施,不得不采取这种既安抚又警觉的态度来维持某种平衡。可惜,爷爷的这种观点并不被学术界所认可,大家都认为他异想天开,胡说八道,为此爷爷还愤恨了许久。只是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自己只有模糊的印象,不知道爷爷现在怎么看待。爷爷会是因为这件陈年学术争端来龙虎山吗?
其实,现在的莫同尘只猜对了一部分,张和光来龙虎山的原因要比这复杂又诡异得多,而这一切的肇始都发生在刚才那口铜钟铸造之时,只是现在他绝不会想到。
桂春梅打完电话,向莫同尘这边走过来。不用问,光看桂春梅的表情莫同尘也已经知道了大概,她的表哥许文涛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这就意味着警察也知道了。
因为无法隐瞒,桂春梅向许文涛承认今天早上那个男孩是张和光的孙子,是来找张和光的,但她并没有将实情完全告诉许文涛。当许文涛问那个男孩叫什么,后来去哪儿时,桂春梅都推托不知道,更没有告诉他自己现在正和莫同尘在一起。“他说,如果再看见你,让你尽快去找警察说明情况……还说,警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莫同尘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事情对自己愈加不利,除了要尽快找到爷爷,这期间还要尽量躲开警察。他必须在警察找到自己之前找到爷爷,否则同样是嫌疑人的自己,可能再无行动自由去找爷爷,爷爷就会更加危险。
“鹤鹿蜂猴在哪儿?”莫同尘问道。
“我带你去。”桂春梅带着莫同尘绕过那块“永掌天下道教事”的巨石向私第府走去。私第府是历代天师和家眷的生活起居之所,是天师府的第三进院落。
路上,莫同尘隐秘地把手机关机,取出SIM卡扔进垃圾桶,路过一个大樟树时,将手机放进樟树洞里藏了起来。
既然警察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存在,那么手机就有可能暴露位置,还是小心点好。而且,既然许文涛能通过酒店监控找到自己,那他也能通过监控再次发现自己的行踪,看来得尽量避开监控走了。莫同尘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布置在墙上的摄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