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涛径直走向西南角的铜钟龙头展柜区域。只见展柜的玻璃已被人用蛮力砸碎,放在里面的那对铜钟龙头消失不见了,而挂在展柜里的那件酱红色的天师蟒袍还完好地挂着。
1.龙头
每年九月,是龙虎山最舒爽的时候,黏闷的暑气早已退去,湿冷的寒气还远没有到来。空气温润如玉,清风徐徐拂面,正是游玩龙虎山的好时节。
尤其是下过一场时停时歇的毛毛细雨后的晚上,月明星稀,天空靛蓝幽远,如洗如镜,竹弄影、桂飘香,秋虫的叫声也是格外清亮,让人顿生壶中仙境之感。
然而今晚,随清风入窗的,除了竹影虫鸣桂飘香外,还有远处泸溪河畔隐隐约约传来的喧闹音乐声。明天是龙虎山一年一度的帐篷节。这是龙虎山连续第十三年在泸溪河畔的桃花洲和情人滩举办帐篷节。
此时此刻,时断时续、漫漫散散、隐隐约约传来的音乐声,就是工作人员连夜在为帐篷节音乐会做最后的准备。对此,倪道长则是泰然处之,多年的修道早已使他心静如水。
但是,今天晚上却有点例外,无论怎样吐纳胎息,倪道长也无法抱朴守一,致静复虚,进入那体内的壶中仙境,反而有些心烦意乱,惶惶然总感觉有什么事忘了做,又或者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似的。渐渐地,心烦意乱变成了惴惴不安。突然,一阵雷声遥遥而来,似有大雨将至。
“明日是秋分日,不该再有雷声的。”秋分日,昼夜等长,日垂直于赤道始南移,阳气衰而阴气升,最应静心内守,韬光养晦,而这一道雷,却使倪道长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凌晨3点,比往常早了一个半小时,既然无法入定又睡意全无,倪道长干脆起床做了一套导引之术。稍作休息后,洗漱完毕,他决定提前去自己的工作岗位——灵芝园敕书阁。
恰逢帐篷节,又是周末,来龙虎山的游客肯定很多,作为天师府珍贵文物的展示场所,敕书阁必定会有很多游客参观游览,此刻早点过去,做好准备工作也好。
倪道长穿戴利落,揣上手电筒,向灵芝园走去。灵芝园位于天师府中轴线的最后方,原是历代天师栽花种药之地,因为连着天师生活起居的私第府后厅,也顺带成了天师茶余饭后的消遣之所。现在这里既是倪道长的工作场所,也是他的修行场所。
沿着天师府中轴线东侧的廊道,一直向北走到底,会看到左侧一个小门。这个小门的宽窄仅容一人通过。拐进小门,就来到了灵芝园的八卦门前。八卦门的左右分别雕塑着松、鹤、梅、鹿,门的上方则装饰着大型的二龙戏珠雕塑。
穿过这道代表着友情、长生、不老、辟邪、祥瑞等寓意的八卦门后,就进入了灵芝园内。灵芝园是四合院布局,坐北朝南,东西为厢房,正北是敕书阁,也叫藏经楼,最初是由第四十八代天师张彦奉明朝嘉靖皇帝之命建造,用来供奉历代皇帝诏书、书信墨宝和收藏经书典籍的地方。
不过,如今它早已失去了原来的作用,被改造为天师府历史文物展览馆,用来收藏和展示与天师府相关的各种文物,供游人观赏。人们习惯上把这里称为“灵芝园博物馆”。倪道长的工作就是负责这个博物馆日常的管理和游客接待,闲暇之余,就在敕书阁门前的两株桂花树下,悟道修行。
伴着晨曦的微光,倪道长稳步走向敕书阁。敕书阁分上下两层,为重檐硬山式古建筑,建在离地面近一米高的石台基上,在幽微的晨光中显得影影绰绰,像一只巨大的怪兽,随时准备吞噬天地间的一切。
敕书阁前面的两株桂花树,一株开银花,一株开金花,微风浮动,甜香扑鼻。然而此刻,倪道长并没有心思细细体味,他总隐隐感觉哪里不对,不安的情绪更强烈了。
穿过院子,走上台阶,他看见敕书阁的门竟然虚掩着,没有上锁。他心头一紧,连忙举起手电筒,想要确认。
门真的没锁!门确实虚掩着!
倪道长心里“咯噔”一下,随后又安慰自己:“可能龚道长昨夜没走……”但倪道长还是感觉到了一股不祥的气氛。他伸手去推虚掩着的门,小心翼翼地,像是要踏入一个异样的世界,而不是自己熟悉的办公场所。
“吱——”虚掩着的门被推开了,“一人不进庙,二人不观井”,前一句,倪道长今天算是感受到了。
踏入敕书阁大门,倪道长借助手电筒,开始从东南角向西南角逐次检查,还好并没有什么异常,可当光束照射到西南角时,他惊呆了——
博物馆被洗劫了!
这是倪道长瞬间得出的结论,不管他想不想相信,愿不愿相信,他都不能不相信。博物馆的西侧区域,一片狼藉,玻璃碎片掉了一地,还有血迹。
倪道长有些慌乱,要知道这里存放着天师府历代天师众多珍贵的文物真迹。惊慌中,倪道长甚至忘了开灯,仅凭着手电筒的照射来检查是否有文物丢失。
很快,倪道长就发现,在西南角,靠南墙而立的巨大展柜被人砸开了,里面珍藏的一双铜钟龙头不见了——珍贵的大上清宫铜钟龙头不见了!
倪道长脑子里“嗡”的一下,一阵眩晕,凭着最后一丝理智和意志,他转身沿着西北角的楼梯,向二楼走去。
倪道长没有想到,在自己有生之年,竟然会遭遇两次铜钟龙头失窃。
当他踩着木质楼梯,“咯吱咯吱”走到二楼的会客室时,他看见会客室的门敞开着,龚道长坐在椅子上,面门栽在方桌上,双臂下垂,桌上盖碗倾翻,茶叶四散。
倪道长的手电筒“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他腿一软,贴着门墙瘫坐在门口的地上,最后的一丝理智和意志也被击垮了。
片刻之后,倪道长哆哆嗦嗦地从身上摸出了手机……
2.歌曲
凌晨4点11分,摇晃了一夜的Z59次列车,终于准点到达了鹰潭火车站。莫同尘一夜没睡好,对铺的呼噜声和弥漫在车厢里的脚臭气折磨了他一夜,当然更折磨他的是此次来鹰潭的目的。
鹰潭,一个地处江西东北部的地级小城市,离省会南昌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因市区龙头山下有一深潭,潭深水漩,涟漪兴其中,常有“雄鹰翔其上”,故名“鹰潭”。
莫同尘第一次知道鹰潭这个城市,是在钱钟书的小说《围城》里。但真正使鹰潭声名鹊起、享誉世界,并拥有“道都”美誉的,却是龙虎山的存在。被誉为“道教祖庭”的龙虎山就坐落在鹰潭市的西南郊,离市中心的鹰潭火车站只有半小时车程。
相传,龙虎山原名“云锦山”。东汉永元二年(90年),第一代天师张道陵率弟子王长来此结草庐修道炼丹,炼成九天神丹,丹成而龙虎现,故将此山改名“龙虎山”。
之后,张道陵在此居住三十余年,炼丹布道、禳灾医病、广收门徒,创立正一天师道,中国道教由此开始发端并光大。龙虎山也因此被称为中国道教的发祥地。
再之后,中国历史上很多的故事,帝王将相、英雄人物、阴谋阳谋都与龙虎山和张天师产生了千丝万缕、欲说还休、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朝代的更迭和历史的走向。
不过,就普通老百姓来说,对龙虎山最深的记忆和兴趣,还是来自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开篇“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从此天罡地煞一百零八魔君误入人间,杀富济贫,替天行道。虽说这本书里有众多诡异、不符合史实之处,且究竟作者是谁、成书于何时,至今仍众说纷纭,但丝毫不影响老百姓对它及梁山英雄好汉们的喜爱和想象。
只是现在的莫同尘并不知道,他这次意外的龙虎山之旅将会揭开《水浒传》成书的许多秘密。《水浒传》的故事为什么会发生在龙虎山,其中还隐藏着什么惊天秘密、风云诡谲之事,以及他这一趟将遭遇的诡异凶险,死里逃生,都是他现在所不能想到的。
当然,即便他能未卜先知,此刻也没有心情去关心这些,他现在更关心的问题是,出站后怎么去龙虎山。尽管他查了攻略,知道在火车站广场有直达龙虎山的公交车和旅游专线,也可以打车过去,但目前这个时间点儿,深更半夜的,还有车吗?还是需要在鹰潭市内挨到天亮才行?
莫同尘背着包,随着人流离开站台,顺着通道,向出站口走去。他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小站,深更半夜的竟然有这么多人下车,大家提着大包小包,乌泱乌泱地向出站口涌去。
很快,莫同尘意识到自己担心的问题根本不是问题。毕竟鹰潭也是知名的旅游城市,龙虎山更早已凭着丹山碧水、道教祖庭和古越悬棺的“龙虎三绝”享誉世界。
还没等莫同尘走到出站口,“万年、万年、万年……余干、余干、余干……贵溪、贵溪、贵溪……打车吗?打车吗?……你去哪儿?”出租车拉客声就喧嚣而至。瞬间,莫同尘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洗剥干净的小黄鱼,与一把干辣椒一同被扔进烟熏火燎的热油锅里翻滚,一如那江西菜,味重而热烈。
莫同尘稳定心神,挤出人群,装出一副经常出门的老江湖的样子,经过几轮观察、偷听和试探,最后锁定了一位看上去五十来岁、面善的师傅,车费从一百砍到六十,然后上车向龙虎山驶去……
莫同尘坐在后座上,将背包揽在胸前,看着车窗外灯火辉煌的城市。面对司机师傅的询问,莫同尘说自己是来出差的,其实并不是有意说谎,只是人生地不熟,又是凌晨,还是小心为妙。
师傅倒是很热情,不断向他介绍龙虎山,来这里应该玩什么、吃什么、看什么……莫同尘也乐意从当地人口里了解一下即将要去的龙虎山。
聊了一会儿,二人不再说话,师傅专心致志地开车,以应付那些不时呼啸而过的重型卡车。莫同尘也有些疲倦,戴上耳机闭上了眼睛。耳机里传来熟悉的旋律,是那首从昨天开始已经听了无数遍的歌曲——《往事只能回味》。
莫同尘不明白,久未联系的爷爷,为什么会突然在昨天以自己生日的名义,给自己点播这首歌,当然,还有那条奇怪的短信。
3.短信
一切都是从周四,也就是前天开始的。
那天晚上,莫同尘窝在床上,看完陈宝良先生写的《中国风俗通史(明代卷)》后,不打算接着看“清代卷”,于是就刷起了朋友圈,翻看同班同学兼室友叶钧逃课去南京游玩的照片。
看着这位被大家称为“黄金叶”的大款同学在朋友圈里晒的各种搞怪照片,莫同尘忽然很庆幸他没在身边。若是他在,如此清静而宝贵的时间,恐怕就会被毁掉了。毕竟谁也架不住他隔三岔五一身酒气,再带个姑娘回来瞎折腾。有一次,他竟然带回来两个,非要发给自己一个,第二天还“义正词严”地教育自己,真是很让人头疼。
想到这里,莫同尘不自觉地摇头。只是这次,不知道叶钧又忽悠了谁替他上课点名,反正自己是不能再帮他了。谁让他有钱任性逃课多,搞得各科老师都特别关注他,只要上课替他答到,老师都会直接抬头问:“那个叶钧又没来?”
莫同尘想想自己也是瞎操心,于是把手机放到床头,关灯准备睡觉。刚要睡着,手机就震了一下,收到一条短信,莫同尘以为又是叶钧无聊的“深夜问候”。因为只要他不在寝室,就爱干这种事。
莫同尘本不想搭理,但又禁不住好奇,便摸过手机来,想看看他又在搞什么鬼,却没想到发短信的人是自己久未联系的爷爷。
“小同,爷爷在龙虎山给你祈福啦,你来还愿吧!14020671715。”
“搞什么!”莫同尘嘟囔着把手机扔回床头。
从上大学开始,自己已经三年没怎么跟爷爷说话了,回家的次数就更少。想起三年前爷爷干的事,莫同尘仍然很生气!只不过这次他感觉有点奇怪,爷爷一辈子老唯物主义,也跟着考古队挖过不少墓,最鄙视别人信神哪、鬼呀的,结果老了老了,怎么就开始信祈福还愿这种事了?
多想无益,谁知道爷爷突然哪根神经搭错了呢?明天还要上课,趁早睡觉才是正道。莫同尘翻了个身,闭上了双眼。
第二天,莫同尘照常上课,并未在意昨夜的小插曲。中午照常和同学去食堂吃饭,听着学校的午间广播,大家边吃边聊得正开心,忽然从广播里传来了自己和爷爷的名字。莫同尘下意识地绷直了身体,仔细听起来:
“文学院的莫同尘同学,文学院的莫同尘同学,今天是你的生日,你的爷爷,也就是我校考古文博学院德高望重、受人尊敬的退休老教授张和光先生,为你点播了一首歌,祝你生日快乐,学业有成!下面请莫同尘同学和全校师生一起欣赏这首饱含着浓浓亲情和爱意的歌曲——《往事只能回味》。”
接着,广播里就传来了岳云鹏和宋小宝的声音:
时光一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
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
刚刚还一片嘈杂的食堂,瞬间就安静了下来。这个食堂里,大多是莫同尘的同班同学,或是同学院的同学,此刻,大家都停止了吃饭,齐刷刷地转身盯着莫同尘。
突然,不知道是谁带了个头,同学们一下子哄堂大笑,坐在莫同尘对面的那位,甚至不得不把嘴里塞得满满的饭菜吐到餐盘里,再跟着大家有节奏地笑起来。
“张和光是你爷爷呀!”
“张和光是谁?”
“就是那个考古学院的教授,上《文物鉴赏与艺术修养》选修课的那个。”
“特顽固,不好说话的那个?”
“你爷爷是不是特别喜欢邓丽君?”
“你怎么和你爷爷不一个姓啊?”
面对同学们劈头盖脸的各种问题,莫同尘又羞又恼,无意解释,只能起身离开。
“搞什么!从小到大从来没对自己说过一句生日快乐的爷爷,竟突然给自己当众点歌,这犯的是什么邪?”
莫同尘匆匆走出食堂,站在门口想透口气。他是了解爷爷的,小时候每当自己过生日,爷爷只会煮一碗长寿面,后来在自己强烈的要求下,爷爷才学会了买蛋糕,但是无论是长寿面还是蛋糕,爷爷从来都没有跟自己说过一句“生日快乐”,而是只有一句不轻不重的“吃吧”。不过莫同尘还是能读得懂爷爷眼睛里的慈爱和深情,他知道爷爷只是羞于表达而已。
但今天爷爷却说了这么多祝福的话,更诡异的是,今天压根儿就不是自己的生日。自记事起,自己的每一个生日都是爷爷帮着过的,虽然最近这三年自己总是在找各种理由逃避回家过生日,但爷爷作为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不可能记错日子。莫同尘突然想起昨晚的短信,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这时候,莫同尘才意识到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爷爷的消息了。三个月前,爷爷曾给自己发过一条短信,说要去龙虎山一段时间,叮嘱自己好好学习,注意身体。之后,爷爷就再也没有联系过自己,自己也没有联系过爷爷。
至于爷爷去龙虎山干什么,是去旅游还是出差,或者是其他什么事,莫同尘并不清楚,也没有兴趣了解。
走到食堂对面的槐树下,莫同尘决定给爷爷打个电话。很奇怪,爷爷的电话始终处于关机状态。莫同尘突然觉得有点孤单和失落,随手翻看起昨晚那条莫名其妙的短信。
“小同,爷爷在龙虎山给你祈福啦,你来还愿吧!14020671715。”
“爷爷换电话号码了?”莫同尘试着拨打这个140的号码,结果却是无法接通。反复拨打几次都是一样。不是关机就是无法接通,这与爷爷平时的习惯完全不一样。静下心来,莫同尘很快认定,爷爷是一定不会记错自己的生日的,也是一定不会莫名其妙一改往日信仰给自己“祈福”的。要想知道爷爷为什么会如此反常,恐怕只有见到爷爷才行。
莫同尘决定去龙虎山一趟,看看爷爷究竟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一个问题,没有了联系方式,到了龙虎山该去哪儿找爷爷?
不过现在,莫同尘已经能够确信,这个答案就在这首歌里。
“到了,你订酒店了吗?”
听到司机师傅的话,莫同尘摘下了耳机。
4.符号
凌晨4点20分,还在睡梦中的龙虎山景区安保部主任许文涛迷迷糊糊地接了个电话。当他听到电话里的内容时,整个人立马就清醒了。他一骨碌下床,随便扯了件衣服,就匆匆跑出门。
半小时后,当许文涛赶到灵芝园敕书阁现场时,上清派出所的夏所长和警员们都已到达,开始进行物证保护和固定工作。
上清派出所和天师府都在上清古镇上,两者相距不足一千米,由于工作的需要,双方经常打交道,彼此都很熟络,所以没什么寒暄客气,就直接进入了工作状态。
“都什么情况?”许文涛开门见山。夏所长挥挥手,让他直接过去看,并告诉他分局的刑侦同事已经在路上了,很快就到。许文涛没有多说话,向旁边的一位警员借了一副手套和鞋套后,进入现场。
敕书阁内部非常宽敞,是一个有上百平方米大小的展厅,除了沿墙设置的一圈展柜,还以门为南北中轴线,在展厅中部空旷区域呈东西对称放置着两个长桌形展柜和两个立柜形展柜。
东边的长桌形展柜展示的是历代朝廷颁给天师府的圣旨、御书等,西边的长桌形展柜展示的是天师府建筑群看样。东边的立柜形展柜展示的是各种天师八卦镜、道教八卦镜等,西边的立柜形展柜则展示着令牌、玉简、法印、法尺等天师法器。
沿着敕书阁的四面墙所设置的展柜、展位,展示着历代天师的印玺、法剑、铜镜、法衣、符箓、雕塑、器皿、摆件、书籍等各种文物。
而被盗窃的大上清宫铜钟龙头就放置在大厅西南角、背靠南墙的展柜里。在这个展柜里,同时展出的还有元世祖忽必烈赐给第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的蟒袍。
许文涛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努力克制着心中的紧张和兴奋,尽量不表露出来。对于从小就梦想当警察,却因身体原因,一直不能得偿所愿的他来说,老天似乎在今天给了他机会,来证明他是不是那块料。自从大学毕业来景区上班后,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大的案子。
许文涛径直走向西南角的铜钟龙头展柜区域。只见展柜的玻璃已被人用蛮力砸碎,放在里面的那对铜钟龙头消失不见了,而挂在展柜里的那件酱红色的天师蟒袍还完好地挂着。
“奇怪,为什么只偷龙头,不拿蟒袍?”许文涛盯着破损的展柜,感到疑惑。
这件元世祖忽必烈赐给第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的蟒袍,虽然不像“天师府镇府三宝”之一的铜钟龙头那样早已“名声在外”,可价值依然不容小觑。
“难道遇到不上路子的人了,还是嫌犯另有目的?”
许文涛转头看向周围的展柜,除了有些展柜的玻璃上有被甩上去的几滴血迹外,其余都完好无损,没什么异样。许文涛又向后面的楼梯踱去。
敕书阁的西北角和东北角的立柱后面,分别设有木质楼梯通往二楼。西北角的楼梯通往二楼的会客室,东北角的楼梯通往二楼的储物室。在两个楼梯口,都悬挂有“谢绝参观”的牌子,禁止游客上楼。此刻有两个警员在西边楼梯口守着。
楼梯旁的北面墙上有一个窗户,两个窗扇虚掩着。许文涛从楼梯下绕过去,仔细检查了窗台和窗扇,似乎有人蹬踏的痕迹。
从楼梯底下绕出来,许文涛走回大厅的中央,看了一眼屋顶上的摄像头,就向门外走去。“不用去看了,被剪了!”站在门口的夏所长看出了许文涛的意图。
“嗯,就丢了龙头?”许文涛应声后问道。
“初步排查,是这样。”夏所长回答。
“看来凶手是冲着龙头来的……不过……”许文涛自己嘀咕。
“不过什么?”夏所长瞥了一眼许文涛,对于许文涛当初一心想考警校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
“有点奇怪……为什么有打斗的血迹……”许文涛琢磨着。“龚道长是死在楼上的,是吧?”许文涛扭头问坐在一旁椅子上,还没有缓过劲来的倪道长。倪道长呆滞地点点头。
“内讧?还是两拨人?”许文涛自顾自地琢磨。
这时,夏所长看见分局刑侦的同事赶到了,于是上去打了个招呼。除一部分警员负责大厅和外围侦查外,剩下的跟着夏所长上了楼。许文涛也跟了过去。
龚道长还是保持着昨晚的姿势,脑袋栽在桌面上,双臂下垂着。桌上的茶水已经流净,只在桌面上留下了干涸的水渍和半干的茶叶。
桌子上沏茶的盖碗翻倒着。两个茶杯,放在龚道长面前的,倒着;放在龚道长对面的,还存着大半杯冷茶水。在这个茶杯旁边,摆放着一本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字帖,粗糙的纸张泛着黄色。
“看来,昨天晚上,在龚道长对面坐着一个人,或许他就是凶手……”许文涛小心地观察着、琢磨着。周边的警员,也在小心地拍照、取证。一边的夏所长不时和刑侦的韩队长低声交流几句。
许文涛站在一旁,看着一位警员将桌子上的茶具一个一个地捡起来,装进物证袋里,连桌上的那堆泼洒出来的茶叶也被收集起来。之后,这位警员拿起桌上的那本字帖,翻了翻,然后装进了物证袋。
“等等!”
站在桌子对面的许文涛,阻止了正在拉上物证袋封口的警员。周围的警员,都停下手头的工作,扭头看着他。
许文涛走过去,从那位警员手中拿过物证袋,将那本字帖重新掏了出来,仔细看着字帖的背面,又低头盯着刚才放字帖的桌面位置。
“怎么了?”夏所长和韩队长走了过来。
“夏所长、韩队,你们看。”许文涛把字帖背面朝上,指给两个人。在字帖背面,有一个已经洇干了的茶水痕迹,看上去像是圆圈里面画着个“×”。而放这个字帖的桌面位置,也隐隐有一个相同的茶水痕迹。三人抬头相互凝视着,琢磨着这个圆圈里加“×”的茶水痕迹。
“也就是说,有个人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了这个符号,然后,拿这本书又盖上了。”许文涛率先开口,在桌面上隔空边说边演示着,“很显然,就是坐在对面的那个人!”
倪道长又被叫上来了。倪道长证实,这本字帖是龚道长的。龚道长几乎天天照着它临摹练字。但是,倪道长并不认识这个洇干在字帖背面的符号,而且也不认为这是一个道教符号。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符号不是凑巧,也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有意为之。他想表达什么?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是谁?大家陷入了沉思。
“韩队……”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大家扭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处,是检查龚道长尸体的警员。他摊开手掌,展示出一张字条。字条上的折痕显示,这张字条曾经被折成一个方块。
“上面有字,在他上衣兜里发现的。”那个警员汇报说。
许文涛、夏所长、韩队长三人连忙围了过去。在这个有三分之一A4纸大小的字条上,用红色的笔迹写着十二个字:
元龙有头无头九九归一缺一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韩队长拿着字条给倪道长看,倪道长也摇头。
“这个,龚道长有什么仇人吗?”韩队长问。
倪道长坚定地摇头:“一个修道几十年的老道,能有什么仇人!”
“最近,他有什么异常的行为吗?”韩队长接着问。
倪道长想了想,又摇头。
“那他最近,有没有接触过什么可疑的陌生人?”
“有。”倪道长想起了一个人。
5.酒店服务员
付完钱,下了车,看着出租车掉头离开,莫同尘转身向华泉酒店方向走去。
华泉酒店位于龙虎山游客中心正北偏东的华泉艺术小镇上,距离游客中心约一千五百米。莫同尘没有让出租车直接开到酒店门口,而是选择了在不远处的路口停下。
根据那首歌的提示,他相信爷爷就住在这里。马上就能见到爷爷了,莫同尘反而有一丝犹豫,不知道见面后该如何开口,场面会不会很尴尬。他需要这段路来调整一下,缓冲一下。
清晨5点,晨曦微亮,四下寂静无人,只有不时传来的虫鸟鸣叫声和着徐徐微风。远处山峦苍茫依稀可见,华泉艺术小镇就处在前方不远处的山坳里。莫同尘在空旷笔直的柏油路上走着,想象着和爷爷见面的场景,似乎每一步都在为自己积攒力量。
突然,手机响了,他被拽回到现实中。不用猜,肯定是叶钧。莫同尘有些无奈,但还是很快接了起来。
“咦,你没睡呀?”这回反而是电话那头的叶钧感到意外了。
“嗯。”
“干吗呢?这不正常啊!”电话那头的叶钧察觉到了不寻常。
“你不是也没睡吗?”
“我哪儿能睡呀!金陵的潘西这么摆[1]……”除了叶钧的大嗓门,电话里还夹杂着不止一个带着醉意的女孩叫出租车的声音。
“没事的话,我先挂啦。”
“哎、哎,别,你告诉我,你干吗不睡觉,这违反地球规律呀!”电话那头的叶钧不甘心。
“我在龙虎山,刚到。”莫同尘知道,不给他一个答案,别想消停。
“你爷爷的事?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叶钧在电话里拿腔捏调地唱起来,引得身旁的女孩一阵娇嗔嬉笑。
“你怎么知道的?”莫同尘有点不自在。
“我怎么能不知道!学校里的事,有我不知道的吗?”电话那头的叶钧明显很嘚瑟。
也是,对于坚信“花钱”是最高效办事方法的叶钧来说,这还真不是什么事。莫同尘已经对这位“黄金叶”同学的作为见怪不怪了。
“喂,听说别人去龙虎山都是去修仙的,你爷爷咋去学唱歌了?人家是去看破红尘,你爷爷咋就像坠入红尘了呢?”喝得有点舌头大的叶钧开始在电话里叨叨。
“你爷爷才……”
“喂,你爷爷是不是特意想给你制造惊喜,想和你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想和你一起去吹吹风,给你道歉,缓和关系呀?”
“不,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呀,你说你也是,不就是当初你爷爷给你换了个专业嘛!至于这么大气性吗?三年不跟你爷爷说话,你说你要是跟你爷爷搞好关系,我去年的选修至于挂吗?”叶钧话锋一转又开始教训莫同尘。
“你挂科,跟我有什么关系呀!谁让你报他的选修了!再说了,你懂什么呀……”莫同尘反驳道。
“我当然懂了!你看看我,当初想报旅游专业,一辈子周游世界,结果被我家老头子打一顿,报了工商管理,本以为毕业了找找关系能进我们那儿的工商局,结果被调剂到中文系,你说我怨谁呀!怨我家老头子?他不打死我!你知足吧!”
“行了,别说你的血泪家史了。”莫同尘每次听到都会哭笑不得。
“对了,你找到你爷爷了吗?”
“没有呢。”
“要不要我去帮忙啊!”
“不用。”
“不用?没有我,你行吗?整天就知道死看书,平时叫你出去玩都不去,现在一个人去龙虎山,别你爷爷没找到,再把你自己弄丢了。嗯,对了,你知道你爷爷住哪儿吗?你不会是瞎找吧?”叶钧在电话里叨叨不停。
“我已经到酒店门口了,不说了,挂了!”莫同尘走到了酒店门口。
“哎、哎,你真不需要我呀!你行吗?”不等叶钧说完,莫同尘就挂了电话。
莫同尘被叶钧一顿叨叨,搞得有点头昏脑涨,刚刚积攒起来的勇气,现在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站在华泉酒店前面的广场上,莫同尘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清新湿润的空气,然后向亮着灯的大堂走去。
虽然是清晨5点多,大堂依然有服务员在前台值守。莫同尘进门后,径直向前台走去。
“您好!呃……”莫同尘想着怎么说比较合适。
“你是莫同尘吧!”前台的服务员笑着跟他打招呼。
“你怎么知道我?”莫同尘不敢相信,这里竟然有人认识自己。
“你是来找你爷爷的吧?走,我带你去!”前台的服务员笑得更开心了。
“等等,你怎么知道我,知道我爷爷的?”莫同尘觉得这不一定是好事。
6.嫌疑人
灵芝园内,人人一脸肃穆,气氛也很紧张。对于铜钟龙头的价值,不用多说,在场的人都非常明白。
天师府自北宋崇宁四年(1105年)始建以来,历经九百多年,留下了众多珍贵的文物,其中最珍贵、最享有盛誉的有三件,被称为“天师府镇府三宝”,而这三件中最有影响力的就是大上清宫元代铜钟。因为无论是对曾经敕令建造它,寄希望于它能使风雨飘摇的政权再次“皇图永固”的大元王朝来说,还是对历经沧桑直到现在的天师府来说,它都具有特别的意义。
而现在被盗窃的龙头,就是铜钟顶端的钟钮,用于悬挂铜钟的部件。20世纪80年代,在“文革”刚刚结束的混乱中,有人曾经偷偷把它从铜钟上锯掉、盗走,之后它被神秘买家买走,试图运往海外,直到最后一刻,才侥幸在厦门海关被追回。被追回来的龙头一直被天师府秘密珍藏着,直到灵芝园敕书阁博物馆开放,才被移藏于此,供游客观赏。
现在不仅铜钟龙头丢失了,还有一位道士丧命,案件又发生在帐篷节期间、十一黄金周前。案情重大,时间敏感,大家自然很有压力。不过,在敕书阁二楼的会客室里,面对韩队长的询问,倪道长想起了一个人。这条嫌疑人线索,让大家精神一振。
根据倪道长的讲述,这个人看起来有七十多岁,精神矍铄,身体硬朗,自称是大学的退休教授,闲来无事,所以出来游山玩水、休养身心,打算在龙虎山住一段时间。
最近两周,这个人一直在灵芝园里转悠,很喜欢看这些展览的文物。尤其是对那对铜钟龙头和一个陶瓮感兴趣,每次都能盯着看半天。有时候,这人中午都是自带干粮,在这解决的。
“他偶尔也会和我聊两句,主要是询问一些展出文物的情况。但他跟龚道长似乎更投缘,聊得更多。每当龚道长当值的时候,他基本都会来,和龚道长一起喝茶聊天。可谁知道,咳……”说完,倪道长叹了口气。
“你知道他叫什么吗?”韩队长问道。
“他自己说姓张,从北京来的,名字叫什么,我还真不知道。”
“那你知道他住哪儿吗?”韩队长接着问。
倪道长摇头。
“你刚才说的那个陶瓮,是下面那个吗?”
“嗯,就是楼梯边那个。”倪道长回答。
韩队长一行人从二楼下来。在距离楼梯口不远的北墙下,放着一只一米多高、一搂粗的大陶瓮。灰黑色的瓮壁上还裸露着黄色的陶底,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的一样。韩队长蹲在这个瓮前,仔细观看着。
这只陶瓮古朴拙美,花纹精细,分为上下两部分,可以打开。韩队长站起来,小心地移开上半部分瓮,往里面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这是什么东西?”韩队长边看边问。
“三十六代天师的瓮棺。”倪道长回答。韩队长又小心地把上半部分盖回去。
“夏所长、许主任,这次龙头丢了,会不会和三十年前那次龙头被盗有关?”倪道长忧虑地问道。大家都沉默不语。
“既然这个张教授能天天来这里,说明他一定住在景区,查一下景区的酒店,一定能找到。”韩队长分析道。夏所长和许文涛都认同韩队长的观点,相关查访工作随之被安排下去。
“不过……”韩队长面带忧虑,将夏所长和许文涛拉到一个角落。“时间紧急,咱们就在这碰一下吧。”韩队长压低声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既然嫌犯已经得手,就会尽快逃走,应该不会再在景区逗留,所以当下这个情况,最要紧的是在外围紧急设卡布控,别让他们跑太远,要尽快抓住他们。”
大家都很认同韩队长的观点,于是对下一步工作做了分工。韩队长负责向上级汇报,统一协调,在外围侦查布控,严密监控各种交通设施;夏所长和许文涛则负责在景区内做侦查摸排,寻找破案线索。双方紧密配合,尽量在这对铜钟龙头离开江西前,把它追回来。
“还有,今天是帐篷节,一周后是十一黄金周,这要是传出去……”许文涛挠挠头,有些担心。
“所以,咱们的侦查工作只能秘密进行,除了必要的汇报,尽量封锁消息,控制知情的人数,减少不必要的影响,咱们要外松内紧。”夏所长说着抬起了手臂,狠狠地攥了下拳头。
“还有,不管那个张教授是什么角色,从现场的痕迹看,作案的应该不止一个人,大家注意些。”韩队长说完,许文涛认同地狠狠点了点头。
商议完毕,看着现场清理得差不多了,韩队长就带队匆匆离开,安排外围事务去了,现场只留下夏所长和许文涛进行收尾工作。
这时,许文涛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兴冲冲地向倪道长跑去。
“是不是这个人?”许文涛兴奋地向倪道长播放手机上的监控视频片段。夏所长也跟过来看。
监控视频显示的是昨天晚上10点半左右的敕书阁。有一个人推门进入没有开灯的敕书阁大厅,之后熟门熟路地向二楼的会客室走去。黑暗中的身影有点模糊,倪道长不敢完全确认,只能说身形步态很像那个张教授。
许文涛又给倪道长看了几张白天的监控视频截图。一个看起来表情严肃、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正眯着眼、弯着腰,盯着展柜里的龙头专注地看着。
“就是他,那个张教授!”倪道长脱口而出。
这时,夏所长那边排查酒店的警员也传来信息。
“找到了,符合特征的就这一个人。”夏所长挂完电话后说道。
“哪儿?”许文涛急不可待地问道。
“华泉酒店!”
7.爷爷
华泉酒店大堂,前台的女服务员看着莫同尘惊愕的表情,扑哧又笑了。
“你爷爷是不是张和光张老先生?”女服务员问道。
“是,你怎么知道的?”莫同尘还是有点蒙。
“你的照片被你爷爷摆在床头,每天都擦,看得比什么都金贵,你爷爷每天都念叨你,提起你来呀,眼里都冒着光,你说我能不认识你吗?”女服务员笑盈盈地说。莫同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走吧,我带你去你爷爷的房间!”女服务员举起手中的对讲机,“小陆,你来前台盯一下,我带客人上楼。”说完,招呼还在愣神的莫同尘向电梯走去。
“我叫桂春梅,你叫我桂桂或者春梅都行,”女服务员边走边说,“你爷爷在我们酒店已经住了三个多月了,老先生人真的很好,还帮了我的大忙,我还不知道怎么谢他呢!”听桂春梅在前面哇啦哇啦地说着,莫同尘默不出声地跟在后面,心里冒出了一句:“好个鬼!”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你爷爷告诉你的?”等电梯时桂春梅问道。
莫同尘拿出手机在桂春梅面前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网易云音乐里的一首歌《往事只能回味》。
“凭一首歌找到的,你爷爷就告诉你这个?”桂春梅瞪大了眼睛。莫同尘点点头。
“你们爷儿俩真逗!”说着,桂春梅带着莫同尘进了电梯,按了五层。
原来,莫同尘对于爷爷留下的短信和那首《往事只能回味》百思不得其解。尤其对那条“小同,爷爷在龙虎山给你祈福啦,你来还愿吧!14020671715”的短信感到莫名其妙,无从下手。
于是,他就开始从《往事只能回味》这首歌着手。他相信不喜欢流行音乐的爷爷一定有所用意,不会平白无故给自己点这么一首歌的。但这首歌对于莫同尘的年纪来说,有点太古老了。
通过查询资料,莫同尘才知道,这首歌发表于1970年,由林煌坤作词、刘家昌作曲,最早由台湾歌手尤雅演唱,后来又被众多知名歌手翻唱过,成为历久弥新、传唱不休的经典华语歌曲。但是这首歌和爷爷有什么关系,莫同尘一直没有弄明白。直到他在网上,用“往事只能回味”“龙虎山”等关键词做关联搜索时,发现了一条2010年的新闻“台湾音乐鬼才刘家昌归隐龙虎山,投资兴建宾馆”,才找到了其中的关联。
在来龙虎山的火车上,莫同尘又通过鹰潭老乡得知,当初刘家昌修建的龙虎山迎宾馆,已经改名为“华泉酒店”,成为龙虎山华泉艺术小镇的一部分。直到这时,莫同尘才完全明白了爷爷选这首歌的用意。
电梯里,桂春梅兴致盎然地向莫同尘介绍这座酒店:“这座酒店倾注了刘家昌先生全部的心血,是由他亲自设计建造的,他自己说这是他的‘最后一件艺术作品’……”
其实,不用桂春梅介绍太多,莫同尘也能感受到这家酒店独特的艺术审美。当然,莫同尘现在没有心情欣赏这些,他现在心里想的是,待会儿见到爷爷要如何避免尴尬,如何没话找话。毕竟长时间的冷战,让莫同尘都不知道该和爷爷说些什么了。而且他还没有做好见爷爷的准备,甚至也没有原谅爷爷。
其实,刚才在电话里,叶钧只说对了一半。他和爷爷之间的问题不仅仅是因为爷爷偷偷修改了他的高考志愿,把历史系改成了中文系,而是从小学开始,爷爷明知道他对历史、考古和文物表现出越来越大的兴趣,还要蛮横地严厉制止,既不允许他去书房看那些古籍和论文资料,更不愿意带他去博物馆看那些未公开展出的文物。甚至,有一次他偷偷拿着爷爷的工作证,以替爷爷跑腿的名义,去学校的图书馆古籍档案室借阅资料,结果却被爷爷发现领回家,第一次挨了揍。
从此,爷孙俩的战争就是一个如何费尽心思藏好书,不让孙子看到,另一个如何费尽心机瞒着爷爷看到想看的书的过程。别人的童年,是如何在父母回家时,关好电视,装作在写作业;莫同尘的童年是如何在爷爷回家时,把书放回原处,装作在看动画片。其实,他真的很怀念之前的爷爷,虽然不善表达,但总是很慈爱。
不知不觉间,五层到了,桂春梅领着莫同尘走出电梯通道,右拐,向503房间走去。走廊里,迎面走过来一男一女。只见那位男士,五十多岁的模样,和蔼而优雅,穿着黑色的皮鞋,灰黑色的西裤、马甲,打着领结,上身一件短款的灰色大衣,花白卷曲的头发,微微发蓝的眼睛,举手投足间从容有度,一脸的善意谦逊。
而那位女士,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黑色的皮衣皮裤,黑色的羊皮短靴,修剪得当的短发,精致的妆容,薄薄的嘴唇上涂着烈红的唇膏,冷漠的面颊上却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脖子上戴一皮绳项链,下面的吊坠被挡在了黑色的T恤里,一副冷漠又病态的御姐形象,高傲又魅惑,睥睨世间一切。
双方走近时,桂春梅出于职业素养,向他们微笑致意:“您好!”两个人都没有回话。那位男士面带微笑,伸起两根手指,优雅地向桂春梅回了一个略带夸张的绅士礼;而那位女士,则面无表情,双眸里的魅惑荡漾却深不见底,有着一股勾魂摄魄的力量。
这两个人看上去并不像中国人,而像东西方的混血,浑身上下散发着异域的气质和风情。双方侧身而过时,莫同尘和桂春梅不禁又扭头多看了一眼,结果发现对方也在看他们。年长的男士又给了一个优雅的绅士致意,之后向电梯走去,这下反而使莫同尘和桂春梅觉得有失礼貌。
二人不再说话,加快脚步,向503房间走去。
“这么早,老先生应该还没起床呢,看见你他肯定惊喜!”站在503门前,桂春梅笑着,扬手开始敲门。
没有人应声,桂春梅加重了敲门的力度,却发现门只是虚掩着。当桂春梅带着诧异,轻轻推开门的时候,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切都失控了……
8.表哥
走进房间的桂春梅,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整个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像是世界末日一般,而张和光老先生也并没有在房间内。
“这……”桂春梅意识到事态严重,她想立刻报警,却被莫同尘拦住了。
“给我十分钟,在报警前,我想知道我爷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同尘态度诚恳而坚决地请求道。桂春梅看着莫同尘,没有吭声,也没有报警。
莫同尘不再理会桂春梅,开始仔细检查房间。整个房间看似混乱,好像很多东西是随意乱扔的,却难掩仔细翻动过的痕迹。衣柜、书桌、沙发、厕所、床具、台灯、电视、墙上的油画和装饰,甚至藏在暗格里的小冰箱都被人翻看过。看来,有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莫同尘见爷爷的胰岛素还在冰箱里放着,于是把冰箱的门好好关上。地板上,有许多散乱的照片和纸张文件,其中有一本看似有些年头、封皮呈豆绿色的《现代汉语词典》,还有一只红蓝铅笔和一支铜柄被摸得发亮的放大镜。莫同尘一眼就认出,这些是爷爷的东西,是他平时习惯带在身边的工作工具。
小时候,自己最喜欢偷偷玩爷爷的放大镜,在太阳光下烧蚂蚁、烧小虫子。而那本豆绿色封皮的老《现代汉语词典》是爷爷在1979年花巨款四块五购买的。在这本词典里,还夹着半张酒店的便笺纸,像是被人随手放进去的。
莫同尘把这些东西捡起来,全放进了自己的包里。桂春梅想制止,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丢了什么东西吗?”桂春梅小心地问道。
莫同尘摇头,表示不知道。
“你说,老先生会不会……”桂春梅没忍心说出后半句。
莫同尘明白桂春梅的意思,这也正是他最担心的。眼下这情景,究竟是偶发的入室盗窃、抢劫,还是有预谋的绑架,甚至是……
莫同尘不敢再想下去,他需要验证才能得出结论。莫同尘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地板,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厕所走去。在厕所仔细查看后,他紧张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
还好,没有发现血迹,也没有发现爷爷洗好并晾晒在厕所的袜子。这说明爷爷昨晚并没有在房间睡觉,因为他知道爷爷有把当天穿过的袜子洗干净晾起来,再睡觉的习惯。无论多晚多累,即使跟随考古队出现场,这个习惯也不会落下。
莫同尘又想起了一件事,连忙从厕所走回房间,在房间内翻找起来,他必须再次确认。
“你找什么呢?”桂春梅问道。
“笔。”莫同尘边找边说。
“什么笔?”桂春梅不明白。
“注射笔,胰岛素注射笔!”
桂春梅也想起来,她曾经在餐厅看见过老先生用餐前,给自己注射的情景。“那笔不是老先生每天都随身带着吗?”
莫同尘没有回答桂春梅的问题,而是埋头四处翻看着。最终,莫同尘在窗帘的拖尾下,找到了那根蓝色的胰岛素注射笔。看来这支笔原本可能放在旁边的电视桌上,被昨晚找东西的人碰掉后,滚落到了窗帘下。
莫同尘扭开注射笔,发现里面的胰岛素还剩一半没有用完。莫同尘不安起来。
糖尿病患者都会随身携带注射笔,以便用餐时定时定量注射,控制血糖,患糖尿病的爷爷当然也不例外。但现在,爷爷的注射笔留在房间里,却没有临睡前肯定会晾晒的袜子,这说明什么?
看来爷爷至少昨天晚饭后,曾经回过房间,然后又出去了,可能按他的计划,很快就会回来,并不打算在别处过夜,所以他才把注射笔放在桌子上,没有带走。之后,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导致爷爷昨晚并没能按计划回酒店睡觉。
莫同尘双臂抱胸,用攥着注射笔的手不停地摩挲着自己的嘴唇和鼻子,思索着,试图还原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昨天晚上,爷爷回房间后,还没有来得及睡觉,就被人劫持了……想到这里,莫同尘不禁后脊背发凉。
“咱们是不是……”站在一旁的桂春梅,建议报警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莫同尘打断了。“你昨晚见过我爷爷吗?”
桂春梅摇头。“老先生作息很规律,一般早上7点下楼用餐,晚上6点回来吃晚餐,之后回房间,等我来上班时,他应该已经在房间里了。”
“你昨天见过我爷爷吗?”
“见过,早上吃早餐的时候。”
“最近,你有没有看见我爷爷和什么奇怪的人来往?”
桂春梅摇头表示不知道。莫同尘不再说话,踱步到窗前,此时天已大亮,莫同尘看着对面一片红顶白墙的小房子,思考着下一步怎么办。
莫同尘相信这肯定不是偶发的入室盗窃案,否则爷爷不可能事先就有所察觉,还给自己留下隐晦的线索,诱导自己来龙虎山。
可是爷爷又会发生什么事呢?他在大学里教了一辈子书,虽说古板孤僻,倦怠于人情世故,朋友很少,和同事领导处的关系也不好,但是大的矛盾并没有,更谈不上能有什么仇人。谁会跑到千里之外的龙虎山寻仇呢?
在龙虎山当地结仇就更谈不上。据自己所知,这应该是爷爷第一次来龙虎山,虽然说爷爷脾气古怪,但还远远不至于惹是生非。如果说见财起意,莫同尘自己都不相信,爷爷一辈子朴素节俭,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从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情形来看,明显是有人急迫地想找什么东西,会是什么呢?
看来爷爷这次来龙虎山,应该不是简单的旅游玩乐,恐怕别有目的。会是什么呢?爷爷来龙虎山究竟要干什么?
莫同尘望着窗外,远远看见一辆警车向酒店方向开来。莫同尘知道真的出事了,昨天晚上龙虎山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情。
“你肯定不希望我爷爷出事吧!”莫同尘突然转身说道。桂春梅一愣,茫然地点点头:“嗯,当然。”
“我需要帮助!”莫同尘走近桂春梅,诚恳地说道。
“咱们还是报警吧!”
“那能不能帮我个忙,待会儿警察来了,先别提我。”
“为什么?”
“我刚到龙虎山,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爷爷很需要这个……”莫同尘举了举手中的注射笔,“我必须尽快先找到我爷爷!”
这时,桂春梅手里的对讲机响了:“春梅,你表哥来了,还有警察……”是前台小陆的声音。
9.证据
听到对讲机里小陆的话,桂春梅眉头一皱,有点不悦,问道:“他来干什么?”
“别担心,这次不是来找你的,是来找503房间那位张老先生的。你在上面吧,你带一下他们!”
“好,我在。”桂春梅有点困惑,这是谁报的警呢?但也来不及多想。桂春梅看见莫同尘正忙着从地上捡照片,往自己包里塞,连忙催促他。
“来不及了,赶快走!”
桂春梅上去拉扯正忙着捡照片的莫同尘,手忙脚乱中踢翻了一个垃圾桶,从里面飞出来一个相框。桂春梅捡起一看,正是被张和光老先生摆在床头,每天都擦拭的爷孙俩的合照。她也是凭借这相框里的照片,在前台认出了莫同尘。现在相框的玻璃已经碎了,不知道是自己刚才一脚踢碎的,还是被人扔进垃圾桶时摔碎的。
桂春梅把相框塞进莫同尘手里,拽起他就往外走。可是,刚走到半道,就听见前面电梯到达的铃声,桂春梅想原路返回,走楼道底部的消防梯,可是距离太远,根本来不及。
此时,嗒嗒的脚步声已经从电梯通道里传来,乘电梯上来的人,只需要几步就会走到楼道里,他们将完全暴露!
究竟该怎么办?
桂春梅慌乱中,猛然看见一旁的工作人员休息室,于是一把将莫同尘推了进去。“待着!”说完砰地关上了门。与此同时,许文涛和夏所长等人已经走出电梯通道,进入楼道里,桂春梅的样子则像是刚好从休息室出来,准备迎接他们。
“表妹!”走在前面的许文涛,看见桂春梅后,热情地招呼。
桂春梅却没有回应他的热情,而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谁是你表妹!什么事?”
跟在后面的夏所长,对两个人的关系多少有所了解,见怪不怪,若放在平时可能还会调侃两句,不过今天情况特殊,所以接话严肃地说道:“请带我们去张和光房间。”
桂春梅没有说话,带着大家走向503房间。
到了门口,桂春梅掏出房卡,打开自己刚刚合上的房门,然后闪到一边。许文涛和夏所长一众人则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情形同样出乎许文涛等人的意料。张和光不在房间,这是意料之中的,但他的房间被人洗劫,却是意料之外。许文涛感觉事情复杂了起来。“莫非真的有两伙人?还是真有内讧?”许文涛在心里琢磨着。
“张和光是住在这个房间吗?”夏所长问道。
“是。”门口的桂春梅回答。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昨天早上吧,我白天在家照看我妈。”
“舅妈她……”许文涛想亲近一下,但看看四周的氛围,没有说下去,桂春梅也没有搭腔。
夏所长又问了一些问题后,就开始和大家一起仔细勘验现场,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站在门口的桂春梅,找了一个机会把许文涛叫到门口,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许文涛悄声告诉她,天师府灵芝园博物馆昨晚被盗了,大上清宫铜钟龙头被人偷了,灵芝园的龚道长也死了,张和光有重大嫌疑。桂春梅惊讶地张大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看着桂春梅有点不相信,许文涛告诉桂春梅,这段时间张和光一直频繁出现在灵芝园博物馆,常常盯着那些文物一看就是半天。
“你怎么知道?”桂春梅还是不愿意相信。
“我有证据!”许文涛有点兴奋,掏出手机给桂春梅看那些监控视频片段和截图,视频里有张和光正盯着铜钟龙头在看,也有他昨晚摸黑进入灵芝园敕书阁的情景。“而且,灵芝园的倪道长也证明,这两天张和光一直在灵芝园看文物,还向他打听过铜钟龙头的事。”许文涛边给桂春梅看视频边说。
“这,这哪来的?”桂春梅还是不愿意相信,那个平时彬彬有礼、热情待人的老先生能干出这事来!没想到,这句话正中许文涛下怀。
“表妹,你知道吗?这个重要的线索是我发现的!”不等桂春梅吭声,许文涛就自顾自地讲起来。
原来,今天凌晨,许文涛接到案情电话后,出门时就打电话叫醒了自己的同事林谦,让他赶快去景区数据中心调看灵芝园昨晚的监控视频。等许文涛赶到灵芝园后,才发现监控的电线已经被人剪了,以为没戏了,没想到,林谦还是在视频中有所收获。
原来,敕书阁内的监控确实被破坏了,但还是录下了一些重要信息。回放视频可以发现,监控是昨天午夜12点才被人破坏的。
在这之前,监控都在正常工作,录像也都在。通过回放监控视频,林谦发现在昨晚10点半的时候,有一个人摸黑进入了敕书阁,然后径直向二楼走去,直到敕书阁的监控被破坏,这个人也没有下来,其间更没有发现其他人进入敕书阁。
随后,林谦又翻看最近几天敕书阁的监控视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老头儿,一直在敕书阁内转悠,而且在铜钟龙头和一个陶瓮前待的时间尤其长,表现出明显的兴趣。林谦仔细辨认了这个老头儿的身形和昨晚摸黑进入敕书阁那人的身形,发现二者很像,可以基本确定是同一个人。随后,林谦就给许文涛打了电话,并将相关视频片段和截图传给了许文涛,而倪道长很快就认出了视频中的张和光。
“而且,你知道吗?这次只丢了那对龙头,其他的文物都没有丢,你不觉得奇怪吗?”看着眼前这个平时有点木讷笨拙的男人,现在谈起破案来倒是两眼放光,桂春梅觉得有点郁闷,在心里暗暗叹息着,“唉,你要是平时多琢磨琢磨女人的心思,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只会叫表妹。”
“还有,就是现场很奇怪,有打斗和血迹。根据我的推测,应该起了内讧,或者……”
“内讧?!这怎么可能,老先生一直是一个人住!”桂春梅不自觉提高了声调反驳。许文涛连忙示意她小声点。
“现场还有什么?”桂春梅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在龚道长的口袋里,还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有一行奇怪的字……”
“什么字?”
“许主任,有空你去看看这边的监控能不能用。”还没等许文涛再说话,房间里的夏所长就发布命令了。
“嗯,好嘞,我这就去!”许文涛应道。
“你知道监控室在哪儿吗?”桂春梅问。
“知道,监控还是我装的呢!”许文涛得意道。
“那你自己去吧!”桂春梅白了他一眼。
许文涛不明白,这怎么又生气了,只好悻悻地自己去保安室查看监控视频。临走,还不忘争取表现一下:“梅梅,替我向舅妈问好,改天我去看她老人家。”桂春梅没有搭理他。
看着许文涛离开,桂春梅跟夏所长打了声招呼,说自己先去做事了,有事可以去前台找她。在夏所长点头同意后,桂春梅径直走进了员工休息室。
稍后,休息室的门打开,桂春梅推着一车要换洗的床单被罩,从员工通道向后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