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偷情的女人

大巴的车窗都摇上去了,却有一只瘦小的苍蝇,在车里飞旋了好一阵。它好怪异,无声地飞来飞去,飞得十分疲惫。雅尼娜忽然失去目标,随即发现,小苍蝇落到丈夫静止的手上。天气寒冷,阵阵风沙吹得车窗唰唰作响,苍蝇都要抖瑟。冬日早晨,阳光微弱,在车轴和挡板哗啦哗啦的响声中,车子摇摇晃晃,行驶得很慢。雅尼娜瞧着丈夫,他那低低的脑门上,几绺头发花白了,而宽鼻头下,嘴巴长得不周正。马塞尔那副样子,倒像赌气的农牧神。车子一行驶到洼路,雅尼娜就感到丈夫朝她撞了一下。随后,他那滞重的上身又瘫向叉开的双腿,恢复呆滞而茫然的目光。灰色法兰绒上衣袖口很低,盖住衬衣,显得他的肥大光滑的双手更短了。只有他那双手似乎还能活动,紧紧抓住放在两膝之间的一只小帆布提箱,感觉不到苍蝇迟疑的爬行。

突然间,听到风声呼啸,只见车子周围,沙尘的雾障越来越浓重了。现在,成把成把的沙子冲击车窗,仿佛由无形的手抛掷来的。苍蝇的翅膀瑟瑟抖动,爪子一弯曲,便飞起来了。车子减速了,眼看就要停下来。继而,风似乎和缓下来,沙尘雾障渐渐稀薄,车子复又加速了。被沙尘遮蔽的景物,这时也从多处光洞透出来。三两株发白细弱的棕榈树,从车窗一闪而过,恍若金属皮裁制的道具。

“什么地方啊!”马塞尔咕哝一句。

大巴里全是阿拉伯人,都裹着呢子斗篷,佯装睡觉。有几个盘坐在椅子上,随着车身摇晃得更厉害。谁也不说话,表情木讷,最终让雅尼娜感到无比沉闷,就好像同这帮哑巴旅行了数日。其实,黎明时分,才从火车终点站换乘大巴,刚刚行驶了两小时。早晨清冷,行进在布满石子的荒凉高原上,至少启程的时候,前路平展展的,一直望见发红的天边。不料狂风骤起,逐渐吞没了辽阔的荒野。乘客再也看不见景物了,一个跟着一个便沉默下来,于是,他们静静地航行在一片白夜中,受不了钻进车中的沙粒,不住揉揉眼睛和嘴唇。

“雅尼娜!”她听见丈夫呼唤,浑身一惊抖,再次想到她身体高大健壮,起了这个名字多么可笑。马塞尔问她装样品的小箱子放在哪儿了。雅尼娜伸脚探了探座椅下的空当儿,触到一个物件,认定是那个小箱子。她弯腰必会感到憋气。想当年上中学时,她的体操首屈一指,肺活量大得出奇。难道很久远了吗?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并不算什么,她在单身还是结婚之间游移不决,仿佛还是昨天的事,而一想到此生也许会孤独终老,就惶恐不安的感觉,也恍若昨日。她并不孤单,当年这个法律系大学生追她,不离左右,此刻就在她身边。最终她还是接受了,尽管嫌他身材略矮,不大喜欢他那贪婪的干笑,也不喜欢他那暴突的黑眼珠。不过,她喜爱他的生活勇气,表现得跟当地的法国人一样,也喜爱他事与愿违,或者受人欺骗时的狼狈相。尤其她喜欢有人爱,而他对自己确实关怀备至。他时时让她感受到,她是为他而生存,让她切实感到活在世上。不,她并不孤单。

汽车猛按喇叭,从看不见的障碍中间闯出一条路来。在这种时候,车上也没人动一动。雅尼娜忽然感到,有人在注视她,便扭头望望过道对面同排的乘客。那乘客不是阿拉伯人,她不免诧异,发车时没有注意到。他身穿撒哈拉法国部队军装,头戴深褐色帆布军帽,半遮住那张黧黑的、长长的尖嘴巴的豺脸。他神情有几分抑郁,以清亮的目光定睛打量她。她唰地一下羞红了脸,头又转向丈夫。马塞尔始终目视前方,望着风沙雾障。她用大衣严严实实裹住身子,脑海又浮现那法国士兵的身影,又细又长,特别纤细,又穿着合身的军装,就显得他是用一种干燥而细碎的材料制成的,是沙粒和骨头的混合体。这时她才看清眼前这些阿拉伯人,手掌都瘦骨嶙峋,脸都呈焦黑色,还注意到他们衣袍虽然肥大,在座位上却很宽绰,而她和丈夫才勉强挤下。她往身上紧了紧大衣下摆。其实,她并不肥胖,只是个儿高,身子丰满,很性感,现在还秀色可餐,从男人的眼神里,她就能感觉到这一点。面相还带点儿稚气,眼睛清澈明亮,这与她的高个头儿形成反差。她知道自己这身子温暖,是人休憩的港湾。

不,实际情况,根本不像她原以为的那样。马塞尔这趟跑生意,想要她随行,她却不肯。他早就打算安排安排这趟旅行了,正是战争结束之后,生意恢复正常的好时机。战前,他放弃修法律的学业,从父母手上接过来小店,日子过得还蛮不错的。住在海边,青春的岁月应该过得很快活。然而,他不大爱动,时过不久,就不再带妻子去海滩了。每星期天,才开着小轿车出去游玩。平时,他就愿意待在五光十色的布料店里。布店门前有遮阳的长长柱廊,而这个街区的居民,土著人和欧洲人各占五成,他们就住在店铺楼上的三间屋里,屋墙都糊了阿拉伯图案壁纸,室内摆设着巴贝斯成套家具。夫妇二人没有孩子。而百叶窗半开半关,他们就守在阴影里打发掉岁月。夏天、海滩、散步游玩,甚至天空都显得很遥远。除了自己的买卖,马塞尔对什么都没兴趣。雅尼娜倒认为发现了他真正的爱好:金钱。不知为什么,她不喜欢这一点。说到底,她总归是受益者。马塞尔并不吝啬,正相反,尤其对雅尼娜,他常说:“我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衣食无忧了。”的确,衣食有着落,这很有必要。然而除了衣食,不是最基本的需求,着落又在何处呢?正是这个问题,她时而隐隐约约有些感慨。眼下,她就帮马塞尔记账,有时也代替他照看店铺。最难熬的还是夏天,燥热难耐,连寂寞的一点点温馨感觉都给扼杀了。

恰恰在盛夏,战争突然爆发,马塞尔应征入伍,随后又复员,布料资源匮乏,生意停顿,街头空荡荡的,仍然热得像烤炉。丈夫真若有个三长两短,今后的日子,雅尼娜就没有着落了。这就是为什么一旦有了货源,马塞尔就盘算,跑遍高原和南方的所有村落,避开中间商,直接卖给阿拉伯商贩。他想要携妻子同行,而她知道路上交通不便,自己呼吸也困难,宁愿守家等候。然而,马塞尔一再坚持,她就答应了,因为再拒绝要具备极大的毅力才行。现在他们就在路上了,老实说,一路丝毫也不符合她行前的想象。她特别害怕暑热、成群的苍蝇,害怕油腻腻而弥漫着茴香气味的客栈,没承想这么寒冷,寒风刺骨,这高原近似北极地带,堆满了古代冰川的冰碛石。她也幻想到处能有棕榈树和柔和的细沙,现在却看到荒漠并非想象的景色,只有石头,满目全是石头,就连天空也由石粉主宰,呼啸而冰冷,地面也同样,乱石缝间仅仅长出干枯的禾本科植物。

车子猛然停下。司机向全车人讲了几句话,那语言雅尼娜听了一辈子也始终不懂。“怎么回事儿?”马塞尔问道。这回司机用法语回答,说沙子堵住了油门。马塞尔又咒骂一声这鬼地方。司机哈哈大笑,说这不算什么,他这就去清除堵塞,然后继续赶路。他打开车门,冷风一下子灌进来,卷着无数沙粒,击打乘客的面颊。所有阿拉伯人都蜷缩身子,将脸埋进斗篷里。“关上车门!”马塞尔吼了一声。司机笑呵呵的,返身回车,不慌不忙,从仪表盘下方取了几件工具,又走进沙雾中,身形渐小而消隐,照样没有关上车门。“可以肯定,他这一辈子也没见过发动机。”马塞尔叹道。“算了!”雅尼娜说了一句。她猛一惊抖,只见靠近车子的斜坡上,一动不动站着紧裹斗篷的身影,在风帽下边,只露出一道面纱遮护的双眼。不知他们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声不响注视着旅客。“都是牧羊人。”马塞尔说道。

大巴里鸦雀无声,所有乘客都耷拉着脑袋,仿佛倾听在连绵不断的高原上撒欢儿的风声。雅尼娜忽然惊讶地发现,车上几乎没有什么行李。在火车站换乘汽车时,司机只将他们的箱子和几个包裹搬上车顶。而车内行李网兜上,只放着几根多节疤的棍子和扁形篮子,这些南方人,看起来都空着两手出门旅行。

这时,司机回来了,动作总是那么麻利。他的脸也罩了面纱,上面露出的双眼还笑眯眯的。他宣告可以走了,这才关上车门,隔住风声,沙雨击打车窗的声响反而听得更清楚了。发动机咳嗽几声,启动器开动许久,马达才终于运转了,司机便连踩加速器,使马达吼叫起来。车子打了个大饱嗝,重又开动了,在那群衣衫褴褛,一直伫立不动的牧羊人中间,突然扬起一只手,随后便消失在车后的沙尘中了。车子几乎立刻驶到越发凹凸不平的路段。在颠簸中,阿拉伯人都不停地摇来晃去。雅尼娜觉得渐渐上来睡意,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只黄色小盒子,装满了口香糖。那豺脸士兵正冲着她微笑。她略微迟疑,取了一块,表示谢意。那人揣起小盒,当即收敛笑容。现在,他直视前方的道路。雅尼娜扭过头去,只瞧见马塞尔结实的脖颈。他正隔着车窗,凝望乱石坡上升起的浓雾。

车行驶了好几个小时,乘客都累得没了一点活力,忽然外面喊声四起。一帮披呢子斗篷的孩子,像陀螺一样打着旋儿,拍着巴掌,连蹦带跳围着汽车奔跑。大巴现在驶进一条长街,两旁排列着低矮的房舍:来到一片绿洲。风还是刮个不停,但是屋墙阻挡了沙尘,天光就不那么昏暗了。不过天空仍然一片阴霾,在喊叫声中,车子急刹发出吱吱的噪声,停到一家客栈门前。客栈圆拱形干打垒门脸,玻璃窗脏兮兮的。雅尼娜下了车,一踏上街道,便感到身子摇摇晃晃,望见房屋上方,高高矗立一座黄色清真寺尖塔,秀美而挺拔。绿洲第一片棕榈树,已经在左侧突现,她真想走过去看一看。可是,尽管时已近午,塞风仍然凛冽,冻得她瑟瑟发抖。她转身要走向马塞尔,却首先瞧见那士兵迎面走来,本以为他会微笑,或者打声招呼,不料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走过去了。马塞尔正忙着,要从车顶上卸下装满布匹的黑色旅行箱。这活儿不容易。只有司机一人管行李,这时他已经站到车顶上,正给在车前围了半圈的孩子们训话。雅尼娜周围这些儿童,都瘦得皮包骨,连连发出喉音浓重的喊声,她顿时感到疲倦,便对马塞尔说了一句:“我上去了。”马塞尔则不耐烦地招呼司机。

雅尼娜走进客店。店主迎上来,他是个干瘦的法国人,寡言少语,将女顾客带上二楼一条临街的长廊,走进客房。客房里似乎只摆设一张铁床、一张漆过白瓷漆的椅子,还有一个没挂遮帘的壁橱,由一道芦苇编织的屏风隔出的洗脸间,水池上覆盖一层细沙。店主关上房门之后,雅尼娜觉出寒气来自刷了白灰的光秃秃的墙壁。她不知道手提包该放在哪儿,自己该在哪儿休息。不是上床躺下,就得站到地上,这两种情况都冻得她发抖。她拎着手包,站在那里,凝望棚顶旁边开着的天窗。她等待着,却又不知晓等待什么,只觉得孤独和浸入骨髓的寒冷,心情越发沉重了。其实她陷入了梦想,两耳几乎听不见街头升起的喧闹,以及混杂在其中的马塞尔的喊叫,反而更专注于从天窗传入的哗哗的河水声,那是风入棕榈林发出的声音,现在听来离得很近。继而,风势加大了,哗哗的流水变成怒吼的浪涛。她想象屋墙外面,挺拔而柔软的棕榈海洋,在风暴中汹涌澎湃。这丝毫也不符合她的期待,不过,这种看不见的波涛,倒缓解了她双眼的疲惫。她耷拉着胳臂,伫立在原地,身子滞重,后背略微弯曲,寒气沿着沉甸甸的小腿升起。她幻想挺拔而柔韧的棕榈,也是追忆前尘,她曾经的少女时代。

他们梳洗之后,下楼到餐厅。光秃秃的四壁上了粉红和淡紫的底色,画了几匹骆驼和一片棕榈。拱形窗户透进可怜巴巴的光亮。马塞尔向店主打听这一带商贩的情况。接着,给他们上菜的是个年迈的阿拉伯人,粗布工作服佩戴着一枚军功章。马塞尔急着办事,拿起面包就撕着吃。他不让妻子喝水。“这不是开水。你还是喝葡萄酒吧。”雅尼娜不爱喝酒,一喝酒就上头。套餐里还有猪肉。“《古兰经》禁食猪肉。可是《古兰经》却不知道,吃煮熟的猪肉不会生病。我们呢,善于烹调。你想什么呢?”雅尼娜什么也没想,或许她在想厨师这就胜过先知了。不过,她得赶紧吃饭。次日早晨,他们又要启程,继续南行,今天下午,务必走访镇上每个有头有脸的商家。马塞尔催促那个阿拉伯老人快些上咖啡。对方点了点头,脸上没露笑容,踏着小碎步出去了。“早晨不紧不慢,晚上不慌不忙。”马塞尔笑道。咖啡终于端上来了,他们三口两口喝下去,便出了客店,来到尘土飞扬而寒冷的街道。马塞尔叫来一个阿拉伯青年,帮他提货箱,但是照规矩讨价还价。他再次告诉雅尼娜,他们有潜规则,总是要双倍的钱,然后接受四分之一的还价。雅尼娜跟在两个抬箱子的人后面,走起来很不自在。她那大衣本来肥大,又加了件毛衣,真不该穿得这么厚实。猪肉烧得很烂,又喝了点儿酒,她觉得脚步也不大听使唤了。

他们沿着一座小公园走去,园中的树木都灰头土脸。迎面碰到的阿拉伯人纷纷让路,搂紧了斗篷的下摆,却又不正眼瞧他们。雅尼娜觉得,这里的阿拉伯人,哪怕穿得很破烂,也都趾高气扬,那种神气,是她同城的那些阿拉伯人所没有的。雅尼娜跟在后面,货箱就在人群中给她开路。他们通过一道赭土围墙的门,来到一座小广场。广场上长着同样灰不溜秋的树木,尽头最宽敞,排列着拱廊和店铺。他们就停在广场上,面对一座刷成蓝色的炮弹形状的小房。小房里是独室,仅仅由门采光照亮。有一位白胡子阿拉伯老者,坐在一块亮晶晶的木板后面,正在倒茶,在三只彩花小茶碗上面,拿着茶壶抬起又放低。不待他们看清昏暗的店铺里别的什么东西,一股薄荷茶的清香就扑鼻而来,迎向要进门的马塞尔和雅尼娜。马塞尔刚跨进门,只见锡制茶壶、茶碗和托盘摆得琳琅满目,穿插着陈列明信片的旋转货架,对面正是柜台。雅尼娜停在门口。她略微闪开身,以免挡住光线。这时她才看见,在老店主的身后,昏暗中还有两个阿拉伯人微笑着注视他们,坐在占满后半边店的鼓鼓的货包上。墙上挂着红色和黑色地毯、绣花的领巾,地上则堆满装香料种子的口袋和小木箱。柜台上摆放一架铜托盘锃亮的天平、一把刻度磨掉的旧米尺,周围还排列着圆锥形糖块,有一块已经拆开蓝色粗包装纸,尖头儿咬掉了。茶香后面,从店里又飘出羊毛和香料的混杂气味。那老店主将茶壶放到柜台上,问了声好。

马塞尔像每次谈生意那样,声调低沉,说话很急促。接着,他打开箱子,展示布料和领巾,又推开天平和米尺,货品摊在老商人面前。他情绪急躁,提高了嗓门儿,不适当地笑起来,活像一个要讨人欢心而又不自信的女人。现在,他大大摊开两只手掌,模仿卖货和买货的姿势。老商人摇了摇头,他将茶盘交给身后那两个阿拉伯人,仅仅讲了几句似乎让马塞尔泄气的话。马塞尔收回布料,放进箱子叠好,然后擦了擦额头不由自主沁出的微汗。他招呼提箱子的青年,他们走向长廊,进了头一家店铺,虽然店主也摆出不屑一顾的神态,他们的运气还稍好些了。马塞尔说道:“他们个个自认为是上帝,然而,他们也得做生意啊!这年头,大家生活都够艰难的。”

雅尼娜也不搭腔,只是跟着走。风差不多停了。天空有几处放晴,在厚厚的云层,仿佛挖出一口口蓝色深井,射下清亮的寒光。现在他们离开了广场,走在小街巷,两侧是土墙,墙上挂着十二月份霉枯的蔷薇花,偶尔也有蛀空干瘪的石榴。这个街区飘浮着尘土和咖啡的香味、烧树皮的烟气、石头和绵羊的气味。店铺设在土墙的窑洞,彼此相距甚远。雅尼娜感到两腿越来越沉重。她丈夫的情绪倒是渐趋平静了,货物开始出手,他也变得更加随和了。他管雅尼娜叫“小妞”,说这趟买卖不会白跑。“当然了,”雅尼娜应声说道,“最好还是直接跟他们洽谈好。”

他们沿着一条街返回镇中心。已是下午晚半晌了,天空差不多全晴了。他们在广场停住脚步。马塞尔搓着双手,以深情的目光,端详着眼前的手提箱。“瞧哇。”雅尼娜说道。广场另一边走来一个阿拉伯人,瘦高个子身体健壮,披着天蓝色呢子斗篷,脚下一双轻便黄皮靴,戴着一副手套,长着鹰钩鼻子,古铜色面孔高高扬起。唯有他那缠头巾,能将他与土著事务局的法国军官区别开来,而雅尼娜从前挺欣赏那些军官。那人迈着沉稳的步子,径直朝他们走来,边走边缓慢地脱下一只手套,目光似乎越过他们几人直视前方。“哼,”马塞尔耸耸肩膀,说道,“这家伙,还自以为是将军呢!”不错,这里人人都傲气十足,可是这老兄,也实在过分了。他们四周那么大空场,他偏偏要往货箱上走,既目无货箱,也目无他们这伙儿人。距离很快缩小,那阿拉伯人眼看到跟前,马塞尔急忙抓住提手,将箱子往后一拽。对方却若无其事,扬长走过去,以同样的步伐走向围墙。雅尼娜瞥了一眼丈夫,见他那样子挺狼狈。“现在,他们认为可以为所欲为了。”马塞尔说了一句。雅尼娜没有答言。那个阿拉伯人傲慢的态度很愚蠢,她非常憎恶,却也突然感到自己很可怜。她想离开,不免思念自家那小套住房。一想到还得回客店,回到那间冰冷的客房,就心灰意冷了。她猛然想起,店主曾建议她登上要塞的平台,一览荒漠的风光。她对马塞尔讲了这个建议,说箱子可以撂在客店里。可是,他说累了,晚饭之前想睡一会儿。“随你便吧。”雅尼娜答道。马塞尔突然凝视她,随即又说道:“当然要去了,亲爱的。”

雅尼娜在客店前的街上等他。身穿白袍的人群越来越多,其间一个女子也不见,雅尼娜觉得,从未见过如此众多的男人。然而,没有一个人瞧她。倒有几个人,将那张干瘦黧黑的脸转向她,却又好像视而不见;而在雅尼娜看来,他们全都一模一样,如同汽车上法国兵那张脸,如同那个戴手套的阿拉伯人的脸,全是一张既狡猾又傲慢的面孔。他们这张脸转向这个外国女人,但又视而不见,接着,他们脚步轻快,无声无息从她周围走过去。她感到自己的脚腕肿胀,浑身越发不舒服,越发渴望离开了。“我干吗到这儿来呢?”好在这时,马塞尔已经下来了。

他们登上要塞的台阶时,已是下午五点钟了。风完全住了。乌云散尽,天空一片湛蓝。空气更加干冷,扑在脸上感到刺痛。登到台阶半腰,一个年迈的阿拉伯人倚靠在墙上,问他们要不要导游,可是一动也不动,仿佛先已料到他们不会要。台阶中间虽设了几处土垒的小平台,但还是显得又长又陡峭。不过,爬得越高,视野越开阔,越来越登临依然干冷,却更加寥廓的清明世界,而绿洲的各种响动,传到耳畔也尤为真切了。阳光照耀的空气似乎在他们周围震颤,随着他们攀登,震波也越来越长,就好像他们所经之处,冲开晶莹的光域,荡漾开一圈圈声波。他们终于登上天台,目光越过棕榈林,望不到天边。雅尼娜立时感到,一种洪亮而短促的音律,响彻整个天宇,回声渐渐弥漫她头顶的空间,接着戛然而止,丢下她默然面对无边的空旷。

她的目光由东向西,缓慢地推移,追随一条完美的弧线,的确没有碰见一点遮拦,下面的阿拉伯城区,蓝色和白色平台鳞次栉比,点缀着斑斑的血红色,那是晒太阳的深红色辣椒。不见一个人影,但是从内院升腾起烤咖啡豆浓香的烟气,还升起欢声笑语,以及难以理解的脚踏声响。稍远一点儿,便是棕榈林,由黏土墙分割成大小不等的方块,风吹树冠飒飒作响,可是在天台上已感觉不到风了。再放眼量,一直到天边,全是石头王国,一望无际的赭色和灰色,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了。在棕榈林西侧的干涸河道里,距绿洲不远处,只见支起一些宽大的黑色帐篷。帐篷四周围着一群静止不动的单峰驼,远远望去显得极小。整个场景,在灰色的地面上,构成了一种奇特文字的晦涩符号,其中深意待人破解。荒漠的上空,无边的寂静。

雅尼娜身子完全靠在护墙上,一时无语,难以摆脱眼前张开的空虚。马塞尔在一旁待不住了,手脚乱动,觉得很冷,想要下去。这儿有什么好看的呢?然而,雅尼娜却目不转睛,凝望天际。在那边,再往南行的地方,天地连成纯净的一线,她猛然感到,那边有什么东西在等待她,迄今她虽不知晓,却是她一直所缺少的,时近黄昏,阳光渐趋柔和,由晶体化为流质。与此同时,一个仅由偶然引到这里的女人,因岁月、习惯和烦闷所形成的心结,现在缓慢地解开了。她凝望着那些游牧人的宿营地,即使没有看见住在那里的人,也没有看见帐篷之间活动之物,她却不由自主,一心想他们,而时至今日,她几乎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没有家园,又与世隔绝,一小群人游荡在她极目发现的这片广袤土地上,而这片土地,仅仅是更为广阔的空间的一小部分;这空间令人目眩地延展,向南数千公里开外,直到第一条河流滋润森林才终止。古往今来,在这寥廓的地方,土地干涸,榨取得只剩下骨头,却总有几个人无休无止地迁徙,他们一无所有,但也不受制于人,穷苦而自由,在一个奇特的王国当家做主。雅尼娜不知何故,这个念头让她心中充满一种温馨的、无限的忧伤,不由得闭上眼睛。她仅仅知道一直以来,这个王国是许诺给她的,但是始终没有,也永远不会属于她了,也许这倏忽的一瞬间除外;就在这一瞬间,她睁开双眼,只见天空戛然静止不动,阳光凝固不流了,阿拉伯城升起的喧声蓦地沉寂了。她就觉得世界停止了运转,从这一刻起,谁也不会衰老,谁也不会死去了。从此以后,无论在哪里,生命都中止了,唯独在她心中,有个人在同一时刻,因痛苦和惊喜而哭泣。

然而,阳光开始流动了,一轮夕阳那么清晰,却失去热力,渐渐西沉,微微染红天边;与此同时,苍茫暮色已在东天生成,势欲缓慢地蔓延到整个空间。第一声犬吠,那叫声从远处升上更为寒冷的天空。雅尼娜这才发觉,自己冷得牙齿打战了。“能把人冻死,”马塞尔说道,“你这么死心眼儿。”说着,他笨拙地拉起她的手。现在,雅尼娜很温顺,离开护墙,跟随他走了。那位阿拉伯老人,还在台阶上一动不动,看着他们下去回城。她一路上不看任何人,突然感到特别疲惫,驼着背,身子往下沉,现在几乎支撑不住了。满怀的激情过去了,此刻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太高大,太肥胖,也太白净,不适合她刚才进入的这个世界。唯独一个小孩子、年轻姑娘、瘦干男子、那个鬼鬼祟祟的豺脸士兵,才可以悄悄地踏上这片土地。从今往后,她到这里来能怎么样呢,还不是拖着沉重的躯壳,直到昏昏睡去,直到死亡吗?

她的确是拖着躯体,一直走到餐厅,面对突然沉闷起来,要不就说他如何累的丈夫,而她本人还在无力地抵御一场感冒,只觉得开始发烧了。她又拖着身子上床躺下,马塞尔也跟着上床,什么也没问她就关了灯。房间冰冷冷的。雅尼娜觉得浑身发冷,同时高烧来得凶猛。她呼吸困难,血液流动温暖不了身子,心里不免越来越恐惧。她翻了个身,体重压得旧铁床咯吱作响。不,她可不想病倒。丈夫已经睡着了,她也应该入睡,这是必需的。市井喧闹声,从小天窗进入已经减弱,一直传到她的耳畔。摩尔人咖啡馆老式留声机吱吱呀呀,放出她依稀辨识的曲调,随着缓慢的嘈杂人声传过来。必须睡觉。然而,她却数着那些黑帐篷;她的眼睑里面,一动不动的骆驼正在吃草;头脑中旋转着无限的孤寂。是啊,她干吗来呢?她就带着这个问题入睡了。

睡了没多久就醒来,周围一片寂静。不过在城边,几条狗在静夜中嘶哑地吼叫。雅尼娜打了个冷战。她翻了个身,感到肩膀挨着丈夫坚实的肩头,在半睡半醒中,突然蜷缩起身子,偎依到丈夫怀里。她没有睡实,飘浮在朦胧的状态,以一种下意识的渴望,抓住这个肩头,仿佛是她最可靠的避风港。她在说话,可是她的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在说话,可是连自己都听不清说什么。她只感觉到马塞尔的体温。二十多年来,每夜都如此,在他温暖的怀中,两人总睡在一起,哪怕生了病,哪怕是在旅途中,像现在这样……再说了,她独自留在家中,又能做些什么呢?没有孩子!她缺少的难道不是孩子吗?她也说不清。她就是跟随马塞尔,仅此而已,满足于有人需要她的这种感觉。他只是让她知道自己必不可少,除此没有给她别的乐趣。不消说,马塞尔并不爱她。爱情,即使生恨的爱,也没有怏怏不快的这张脸。真的,他那张脸是什么样子呢?他们是在黑夜里摸索着相爱,谁也看不见谁。除了漆黑的夜晚,还有另一种爱吗,还有大白天呼号喊叫的爱吗?她不知晓,只知道马塞尔需要她,而她也需要这种需要,并且日夜赖此生存,尤其是夜晚,每天夜里,他不愿意孤单时,不愿意衰老,也不愿意死去时,就换上这种负气的神态,而这种神态,她有时也从别的男人脸上认出来,这些疯子唯一共同的神态。平时他们用通情达理的表情来掩饰,到时候疯狂起来,就不顾一切扑向一个女人,根本没有欲望,只为往女人体内埋藏孤独和黑夜向他们显示的恐怖。

马塞尔动了动身子,仿佛要躲避她。不错,他并不爱她,只是恐惧除她之外的一切;而她与他,早就应该分开了,单独睡觉,直到终老。然而,谁又能常年独眠呢?有些人这么做,使命或者不幸将他们同世人隔绝,于是每天夜晚,他们就和死神同床共眠了。马塞尔这个人,尤其是他,永远也做不来,他是个懦弱的、毫无防护能力的孩子,一直畏惧痛苦,他恰恰是她的孩子,需要她这个人。恰巧这时,马塞尔发出一声呻吟,于是,她又贴紧了一点儿,手抚他的胸口,在心中用爱称呼叫他:她从前给他起的爱称,他们彼此时而还用一用,但是不再去想其中的爱意了。

她却完全由衷地这样称呼他。归根结底,她也同样需要他,需要他的力量,他那些小小的怪癖,她也同样怕死呀。“若是能克服这种恐惧心理,那我就会幸福了……”然而,一种无名的惶恐,立时又侵袭她的心头。她脱离不开马塞尔。不,她什么也克服不了,她不会幸福的,将来必死,最终也难解脱。她心口作痛,让巨大的重负压得喘不上来气,这才猛然发现,这重负她拖了二十年,现在就拼命在这重压下挣扎。她想要得到解脱,纵然马塞尔,纵然其他人永远解脱不了!她完全醒来,从床上起身,侧耳细听似乎近在咫尺的呼唤。可是,从黑夜的遥深处,只传来绿洲上不知疲倦的、声嘶力竭的犬吠。刮起微风,她听见风掠过棕树林的潺潺流水声。南风,来自重又凝固不动的苍穹下,现在荒漠和黑夜交融的地方;在那里,生命停顿了,谁也不再衰老,不再死去了。继而,流水似的风声止息了,她甚至不能确定听见了什么,除了一种无声的呼唤,随其舍弃或收取,如不当即回应,她就永远也不能了解其含义了。是的,当即回应,至少这一点确定无疑!

她轻手轻脚下了床,站在床边一动不动,注意听丈夫的呼吸。马塞尔睡得正香。不大工夫,她就散失了床上的温暖,浑身发冷。她借着路灯透进百叶窗的微光,寻找自己的衣服慢腾腾地穿上了。她拎起鞋子,走到门口,在昏暗中又等了一会儿,这才轻轻地开门,撞锁咯吱一声响,她的心狂跳起来,竖起耳朵谛听,没有一点动静,便又拧了拧门把手,觉得门锁转动无休无止。门终于开了,她溜出去,重又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接着,她面颊贴到门板上,稍等一等。过了一会儿,她听见马塞尔仿佛很远的呼吸气息。她转过身,正迎着夜晚的寒气,沿着走廊跑去,客店的正门关闭了。她正拉门闩,睡眼惺忪的守夜人出现在楼梯口,用阿拉伯语问她什么。“我这就回来。”雅尼娜回了一句,便投入夜色中。

在棕榈林和房舍上面漆黑的夜空,悬挂着一串串星星。通到要塞的林荫路不长,现在空寂无人,雅尼娜沿街跑去。寒风不必再同太阳搏斗,完全侵占了黑夜,冰冷的空气吸进去刺痛她的肺。然而,她半摸黑不停地跑。这时,从坡上林荫路的尽头出现亮光,接着曲里拐弯朝她冲下来。她停下脚步,听见一群昆虫振翅的声响,亮光越来越大,终于看清后边几件张大的斗篷,而斗篷下面闪闪发亮,则是自行车纤弱的轮子。呢子斗篷擦身而过,从她身后黑暗中出现的三盏小红灯笼,也很快就消失了。她又拔腿朝要塞跑去,上到台阶的当腰,寒气入肺如刀割一般,她真想停下来,还是最后猛一冲,连滚带爬上了天台,现在腹部紧紧压在护墙上。她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片模糊。奔跑身子也没有暖和,四肢仍然瑟瑟发抖。她大口大口吞下的凉气,很快在她体内均匀散开,在战栗中间,开始微微生出一股暖流。她的双眼终于睁开,眺望黑夜的空间。

一丝风也没有,也没有一点声响,只是偶尔传来细微的哔剥声,那是石头渐渐冻裂为沙粒的声响,打破包围雅尼娜的孤独和寂静。可是过了片刻,她头顶的天空受力滞重地回旋起来。干燥而寒冷的夜深不可测,不断地生成千万颗星星。寒光零乱,随即脱离星体,开始无声无息滑向天边。这流光星火,吸引住雅尼娜的凝眸。她与星斗同旋共转,沿着同样亘古不变的行程,逐渐进入自身最幽深的存在,而寒冷和欲望,正在这幽深处交战。星星一颗接着一颗,就在她面前陨落,在荒原的乱石堆中熄灭,每落一颗星,雅尼娜就又向黑夜敞开一点心扉。她畅快地呼吸,忘掉了寒冷、人生的负担,也忘掉了放浪的或固定的生活、生与死的无穷忧虑。多少年,为了逃避恐惧,她狂奔乱跑,漫无目的,现在终于停下来了。与此同时,她似乎又找到自己的根,生命的汁液重又在体内上升,浑身不再发抖了。她的腹部完全压在护墙上,身子探向运转的苍穹。只待这颗还慌乱的心也平静下来,只待自身重归缄默。最后一批星辰,将其珠串撒得更低,落在荒漠地平线之下不动了。夜阑时分,露水以难以承受的温柔,开始浸透雅尼娜,淹没了寒冷,从她身体隐秘的中心逐渐上升,汇成连绵不断的波涛,漫溢出来,直到她满口发出呻吟。片刻之后,整个天宇在她的上方延展,她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

雅尼娜同样蹑手蹑脚地回到客房。马塞尔还未睡醒。不过,当她躺下时,他却咕哝了两声。几秒之后,他一翻身猛地坐起来,叽里呱啦说话,雅尼娜不明白他说什么。他下床打开电灯,灯光迎面晃花她的眼睛。他踉踉跄跄走向洗脸间,拿起放在那里的矿泉水瓶,喝了好半天水。他一只膝盖搭上床,正要钻回被窝,瞥了妻子一眼,不免莫名其妙。妻子哭成了泪人儿,眼泪收不住。“没事儿,亲爱的,”妻子说道,“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