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汉字是文化内涵的载体
一、汉字的表意性源自造字者的具象思维模式
汉字是目前世界上仅存的一种表意体系的文字。从有关造字的传说可以了解到汉字表意的根源。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叙》:“古者庖犠(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垂示)宪(效法)象……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hánɡ)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注12许慎没有直接陈述仓颉造字的传说,而是首先联系伏羲造八卦的始末,意在说明汉字和八卦皆为先民认知习惯的产物,在其创制过程中,具象思维都在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具象思维是个体对意识中的物质资料进行有目的的加工和分析的过程,这些物质资料来自天地自然,来自人类自身。当某人通过仔细观察,将这些信息储存在大脑中以后,就开始了一个在模仿的基础上进行构建、运演、判别的全套过程。无论是卦象还是汉字都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它们或以抽象的符号包含着多种意义和多种事物(图2-1),或以形象的形体展示着某一具体的意义。汉字正是在追求“象”的理念下形成并确定了以形表意的特征,如甲骨文十二生肖字(图2-2。按,图中的“鸡”右半部象形,左半部为“奚”,是声符)。
图2-1 太极八卦图
图2-2 甲骨文十二生肖
当然,“仓颉造字”只不过是一个传说,真正的造字者当为无数的无名者,他们都有共同的认知模式——感官意象图式(即从人类自身积累的感官经验和贮存在大脑中的相关生活经验抽象出来的一类独特的意象图式),这是早期人类共有的认知模式。埃及象形文字(图2-3)、苏美尔文字和巴比伦的楔形文字(图2-4)、古印度的印章文字(图2-5)均体现了这种模式。由此可见,意象是早期人类认知的主要符号,汉字以形表意的现象并非只是中华民族特有的认知结果,而是早期人类重形象的反映。这种集体意识会使汉字承载着人们对外界事物和自身的认识成果,从而为汉字隐藏文化信息的功能奠定了扎实的基础,汉字因此成为汉文化的载体。
图2-3 埃及象形文字
图2-4 苏美尔文字和巴比伦文字
图2-5 古印度印章文字
二、汉字是文化内涵的载体
(一)汉字的性质
裘锡圭《汉字的性质》认为文字的性质是由这种文字所使用的符号的性质所决定。各种文字符号可归为意符(跟文字所代表的词在意义上有联系的字符)、音符(跟文字所代表的词在语音上有联系的字符)、记号(跟文字所代表的词在语音和意义上都没有联系的字符)。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汉字的演变轨迹是表意文字→意符-音符文字→意符-音符-记号文字。“汉字在象形程度高的早期阶段(大体上可以说是西周以前的阶段),基本上是使用意符和音符(严格说应称为借音符)的一种文字体系,后来随着字形和语音、字义等方面的变化,逐渐演变成为使用意符(主要是义符)、音符和记号的一种文字体系(隶书的形成可以看作这种演变完成的标志)。……前者简称为意音文字;后者似乎可以称为意符音符记号文字。”注13总的来看,汉字属于表意体系的文字,形象性强。我们研究的对象是上述三阶段中的表意文字及意符-音符文字中的形声字。
汉字形成于图画和陶符(契刻),从甲骨文到小篆,其线条的勾勒和组接皆以表意为目的。如:
甲骨文:(1)、、(水、木、火)
(2)、、(牛、马、羊)
(3)、、(人、又、止)
(4)、、(册、典、笔)
(1)和(2)为自然界的物象,笔画或繁或简,皆以象形为务。(3)反映人自身的形象,简笔勾勒,用意已足。(4)中“册”“典”形似,皆以韦绳编联竹简为象,然后者竹简较多,故《说文》云:“典,大册也。”其或体为,像双手捧册。“笔”像右手持毛笔,会意字。
金文:
图2-6 金文字例注14
图2-7 何尊(西周)及其铭文(局部)
金文与甲骨文几乎起源于同时期,但其相较甲骨文而言在书写材料和制作方式方面更易于使汉字达到象形效果。图2-6中的“象”“马”“犬”及“家”字中的“豕”呈块面状,且立于地面,如此处理与甲骨文、、、取象于纵向之形的线条描摹相比,更接近实际。“且”(后作“祖”)如祖先牌位。“何”(后作“荷”)像一人扛戈。“丁”像钉子的顶端,后又写作古鈢。
“中国(或‘域’)”二字出现在何尊的铭文中(图2-7)。,像树立在大地中心的飘扬着的旗帜,与甲骨文基本一致,故有中央义。《尚书·召诰》:“王来绍上帝,自服于土中。”孔安国传:“于地势正中。”许慎据小篆释为“内,从口、丨,上下通”注15,亦有道理:“中”的或体尚有甲骨文的和金文的,小篆承此表意,与“中央”相通。国(或“域”),从囗,上下“一”示疆界,戈声。其繁体有、,前者多加左右各一的示疆界的符号,后者叠床架屋,增囗,突出四界。此三种金文字体较甲骨文更能体现邦国有界的特点。可见,何尊铭文里的“中国(或‘域’)”是指黄河流域一带,即“中原”,因为华夏族建国于此,自以为居天下之中,而把周围其他地区称为四方。如《诗经·小雅·六月序》:“《小雅》尽废,则四夷交侵,中国微矣。”故较之小篆,金文和甲骨文的“中”原始义更为明显;较之甲骨文,金文的“国”明确了国家区域有四周界线。
小篆: (血寒葬史)
血,《说文·血部》:“祭荐血也。从皿,一象血也。”注16与甲骨文相比,小篆字体已有符号化的倾向了,如“皿”字和表示血滴的符号,但仍然具有表意性。清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揭示出“血”的构字理据:“不言人血者,为其字从皿,人血不可以入于皿,故言祭所荐牲血。然则人何以亦名血也?以物之名加之人。古者茹毛饮血,用血报神,因制血字,而用加之人。”注17可见,造字者心存以血祭祀的记忆,将看似毫无关系的二物(器皿和血滴)以合体象形的方式连在一起,其中的“皿”为衬体,血滴符号为本体。
寒,《说文·宀部》:“冻也。从人在宀下,以茻荐覆之,下有(后作‘冰’)。”注18小篆字体与金文的构形保持一致,描绘了在隆冬之季,古人避于室内,以草裹身而取暖之状。这种会意造字法同样以形象的方式隐喻了寒冷的抽象意义。
葬,《说文·艸部》:“藏(zànɡ,埋葬)也。从死在茻中。一其中,所以荐之。《易》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注19四个部件组合成一字,显现出上古时期一种比较原始的、简陋的丧葬形式,它与后来的土葬差别极大:无棺椁,不坑埋,只是在草地上铺席,安放死者,上盖有草。《周易·系辞下》云:“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厚衣之以薪”即用厚实的草包裹尸体,“葬之中野”指掩埋在野外,此意正与字形相吻合。这为我们研究古代丧葬形式的演进情况提供了形象的文字材料。这种构形结合了甲骨文和这两个包含文化意义的形象。,从(至)从(像长草的地面),表示死尸放在草地上。,从丬(后作“床”)、人和,指残骨,代表死尸,三体合成一字,如一死者躺在床上已成残骨,未现具体的埋葬形式。小篆取前者的(艸)和后者的(死),附加(像一席)及,使表意完足。
史,《说文·史部》:“记事者也。从又持中,中正也。”注20段玉裁注:“君举必书,良史书法不隐。”注21小篆字体与金文相较,表意程度依旧很高,传达了封建制度下史官的职守是“秉持中正”。但需要说明的是,所谓中正是相对的,它一定是符合封建正统思想的一套标准,与客观实际并不完全吻合。
隶书是今文字的开端,它将古文字的线条改成笔画,使象意文字符号化,但即便如此,也可以追寻到演变的轨迹,从而看到其符号化的外表其实也间接地以形表义。如果把以上所举字例与隶书的写法进行对比,我们就可以发现隶书的构形理据也是基本能够成立的。
隶书:水木火牛羊人又止册典筆象馬犬家丁且何中國血寒葬史
水,将小篆弯曲的、有间隔的线条连成基本的、紧凑的笔画,并增添装饰性的波挑笔势。
木,将小篆象形的树根变成撇和捺,把树梢部分的线条简化成一横。
火,完全保留了小篆的间架结构,只是笔势上稍有改变。
牛,改变了小篆的牛角部分的形象化的线条,而整体结构一致。
羊,仅微变小篆的头部。其实字已与甲骨文有一定的距离,对称弯折的羊角变成相交的线条,又旁加两个短横,整个代表头部,象征四肢的曲线变为两条横线。可见,隶书“羊”字仍然有象形的意味。
人,与小篆相仿,将一根弯曲的描摹人头、躯干和下肢的线条变为一捺,可表现为一人伸开左右两腿,同样有象形的作用。
又,模糊了小篆所表示的手指和手臂的形象,但左右交叉平衡的结构大体可以显现原义;加之此字早已被假借,本义用今字“右”表示,故隶变后的字体不受形义关系的束缚。
止,变小篆的曲线为直线,与甲骨文相比,其表意特征淡化,小篆已初现端倪。
册,连接和简化小篆的上部和表示编联的绳索的符号,象形意味仍在。
典,保留了小篆的所有线条,只不过是在长短、组接的处理上有微调,即将写成。“典”的甲骨文作,金文变为,将下部的(廾,ɡǒnɡ)变为丌(qí,底座),小篆承金文,故《说文》云“典”字“从册在丌上”注22。
筆,将小篆下部的曲笔变直笔,笔意未变,较甲骨文和金文增加意符,突显毛笔的材质。
象,是将小篆的曲笔变为直笔的结果,其甲骨文和金文分别写作、,前者更形象,后者较神似,小篆承金文。
馬,将小篆的表示四条腿的线条变成四点,与甲骨文所表现的长脸、大眼、鬃毛飞扬、长尾、有蹄的动物形象有一定的距离。这种情况始于金文,它简化处理了马头、身、四蹄和尾的线条。
犬,改小篆曲笔为笔画,其甲骨文和金文分别为、,其演变方向是愈加简捷。小篆已基本定型。
家,字符与小篆保持一致,从宀从豕,会意,笔势微殊。
丁,其字形与战国古鈢接近,小篆作,应是圆转笔势造成的,而隶书以波挑直笔的笔势改写小篆,终成此形,二者联系比较明显。
且,与小篆笔意同,笔势微殊。
何,变小篆曲笔为直笔,其表意性的淡化始于金文,从人,可声,采用了形声造字法,而甲骨文为,像人荷戈形。
中、國,变小篆、的曲笔为直笔,表意明显。
血,将小篆中的 写成,将表示血滴的写成丿,表意趋向符号。从此字的演变过程来看,甲骨文最为象形,金文将甲骨文的写成,将血滴符号写成。篆文承续金文字形。可见,金文和隶书血使“血”字先后两次淡化了形意关系。
寒,将小篆四周的干草连写成,并将(人)写成,将仌写成,大体保持了表意的字形。
葬,改小篆曲笔为直笔时,误将下部的写成廾,降低了示意作用。
史,将小篆的“中”“又”合为一穿插结构,表意性受到一定的影响,但主体架构仍在。
通过逐一对比分析,我们看到,隶书是对小篆笔势的改变,即将曲笔变为直笔,并增加波挑;在笔意上基本与小篆保持一致,“血、寒、葬、史”四字有不同程度的笔意淡化表现,但整个字的表意性仍然存在。其实金文、小篆皆有弱化意象之例,如“象、何、血”,所以,汉字在保持表意特征的大局下,也在不断适度地向简捷的符号化方向发展,隶书只不过是在笔势和结构上的变化比较明显罢了。
楷体去掉了隶书的装饰性的波挑笔势,结构无变。此不赘述。
(二)什么是文化
文化,本是联合关系的词组,出自汉朝刘向《说苑·指武》:“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夫下愚不移,纯德之所不能化,而后武力加焉。”意指文治教化,这是儒家关于治国的理念。作为词,它则是“来自西洋,路过日本”,“回归”中国的意译词。注23
关于“文化”的定义很多。自1871年人类学的鼻祖英国人泰勒(E. B.Tylor)在人类文化研究的开山之作《文化的起源》中首次给文化下定义以来,许多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都为它下过定义,曾有人统计自1871年至1951年之间就有164条之多。但比较公允的说法当属泰勒:“文化或者文明,从其广泛的民族志意义上而言,它是一个复杂的总体,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人类在社会里所得的一切能力和习惯,是人类为使自己适应其环境和改善其生活方式的努力。”注24此说涵盖了文化的性质、范围、内容和意义,所涉广泛,特别是注意到了精神和物质两个层面,故被世人接受。《辞海》的定义则更为概括:“从广义来说,指人类社会历史实践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从狭义来说,指社会的意识形态,以及与之相适应的制度和组织机构。”注25
按照广义所指,文化的结构分为四个层次:
1.物态文化层:指人的物质生产活动及其产品的总和。其具体表现客观实在,如衣、食、住、行等方面。
衣,金文作,像古代交领右祍的上衣(图2-8)。此衣制相沿几千年,字形记录了衣的样貌。
食,甲骨文作,像倒口在簋(ɡuǐ,盛黍、稷、稻、粱等熟食的器皿。见图2-9)上。倒口下的符号(,后作“簋”)像餐具簋。此字也出现在“即(甲骨文作,繁体作,像人坐在簋旁,准备吃饭)、既(甲骨文作,繁体作,像人食罢,转过头将要离开)”等字中,隶定为皀(jí),在“食、簋”中讹变为“艮”。可见,古代饮食以主食为主,且为粒食;其次,餐具带足,置于地面,人跪坐其旁以食。此类字多方面地展现了古代的饮食习惯及餐具的特征。
图2-8 上衣下裳
图2-9 簋
住,在此指居住形式。我国古时黄河流域的居住形式经历了五个发展阶段:横穴——袋型竖穴(口部以枝干茎叶作临时性遮掩或加粗编的活动顶盖)——半穴居(竖穴口部架设固定顶盖,古文所谓“复穴”)——原始地面建筑(围护结构都是构筑起来的,围护结构分化为墙体与屋盖两大部件)——分室建筑(建筑空间的组织)。前三个阶段为穴居形式,“仄、穴、宕”等字体现了这些情形。仄,从厂(hǎn,山崖)从人,《说文》云:“象人在厂下”注26,又云:“厂,山石之厓岩,人可居,象形。”注27即人在山崖边较浅的岩穴居住,属横穴类。穴,金文作,像凿空地面挖成穴洞,上设顶盖成,像穴内左右两侧对称的侧壁,即复穴。(图2-10)《说文》:“穴,土室也。”注28《诗经·大雅·绵》:“古公亶父,陶(通‘掏’,挖土)复(通“”,地室)陶穴,未有家室。”毛亨传:“陶其壤而穴之。”郑玄笺:“凿地曰穴。”可见,穴即凿地而成的土室。《周易·系辞下》:“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远古穴居为常,故“窟、窄、空、窨、穷(窮,从穴,躬声。完尽)、窘(从穴,君声。困迫)”等字皆从穴。宕,甲骨文作,金文作,从宀(mián)从石,宀像洞口,“石”说明此为石洞,故《说文》云:“一曰洞屋。”注29若在黄土高原,则是在黄土沟壁上开挖横穴而成的窑洞式住宅。
图2-10 复穴注30
原始地面建筑与复穴造型相似,中间的坑穴用以取暖或做饭。(图2-11)分室建筑在北方仰韶文化中多有出现,图2-12可见分隔成几个房间的房屋。
图2-11 原始地面建筑(半坡圆形房屋复原图)注31
图2-12 分室建筑(半坡2号圆形大房子复原图)注32
行,指交通方式。古代的交通方式主要有车马、舟船等。
车,甲骨文作,像一独辀车,中间一竖线代表辕(辀),辕上连衡,下连轴;轴两侧各有一轮,轮外竖线表示毂(车轮中间穿轴承辐的部分)外的辖(车键)。从车的合体字很多,如“辎(有帷盖的车)、輚(zhàn,卧车)、辇(人挽或推着的车)”等,是表示各种形制、功能、使用方式不同的车,可见发明车的重要性。
舟,甲骨文作或,金文作,皆像独木舟形,故《说文》云:“船也。古者共鼓、货狄刳木为舟,剡木为楫,以济不通。”“刳木为舟”说的就是将一根树木挖空成小船。后来发明木板船,其家族成员不断增多,但字皆从舟,如“舸(大船)、舫(相连的两船)、艇”等,它们经过改进,样式、大小、功用皆有所不同,可见发明舟的重要性。
2.制度文化层:指人们在社会实践中建立起来的规范自身行为和调节相互关系的准则,包括社会的法律制度、政治制度、经济制度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准则等。如“血、葬”体现了古代的祭祀、丧葬制度。(详见前文)
3.行为文化层:指在长期社会交往中约定俗成的风俗和习惯。它强调社会的、集体的行为。
姅(bàn),《说文·女部》:“妇人污见(后作“现”)也。从女半声。《汉律》曰:见姅变(月事),不得侍祠。”段玉裁注:“谓月事及免身及伤孕皆是也。《广韵》曰:‘姅,伤孕也。’伤孕者,怀子伤也。按,见姅变,如今俗忌入产妇房也。不可以侍祭祀。《内则》曰:‘夫斋则不入侧室注33之门,正此意。《汉律》与《周礼》(按,实为《礼记》)相为表里。”姅所指广泛,包括月事、流产、分娩。古人以为血污不吉,若不回避,必遇血光之灾。即使在今天,民间对女性经血多有禁忌,如忌女性月经期间参加祭祀祖先神灵的活动。如果已婚女性将月经流在娘家,娘家哥哥就要用犁从娘家一直犁回婆家,以免去灾祸,因为女儿已是婆家人。注34又如妇女不在娘家生产。即使她临盆时无法离开娘家,也要将之拉到野外去,以免招致娘家子女不顺和家道败落。再如妇女在流产和分娩后的一个月内,既不能下地劳动,也不能随便到各邻居家走动,否则会受责骂。
禁忌是由人类趋吉避凶的本能引起的。所谓的吉凶与人类自身长期的生产生活经验及宗教信仰有关。禁忌一旦形成,就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影响某一社会群体的心理和行为,故汉字必然会有所反映。
4.心态文化层:指人们的社会心理和社会意识形态,如价值观、审美情趣、思维方式及由此产生的文学艺术作品。中华民族的具象思维模式及讲究对称平衡的审美趣味就在汉字里体现着。
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保持着具象思维的模式。《说文解字·叙》所云伏羲造八卦和仓颉造字的传说有着共同之处,即受到具象思维的引领。汉字以形表意其实就是造字者将所见、所想之形通过形象性的符号来进行模仿,表示具体或抽象的意义。前文所析的象形字、指事字和会意字皆存在这种共性。这种思维模式使汉字具有表意性,而汉字的表意性反过来又使中华民族形成了一种“望文生义”的识字习惯。
对称平衡的审美趣味在汉字构形中体现得非常充分。汉字自甲骨文和金文起就已具备了方块字的雏形,大篆和小篆字形更加趋于方正;隶书以后,点划代替了线条,方块字的架构成熟,更显方正。故汉字尚形,其结体尤显重要。结体亦称结字、间架、结构,具体指每个字点划间的安排与形势的布置,如笔画的长、短,粗、细,俯、仰,缩、伸;偏旁的宽、窄,高、低,欹、正,可以构成每个字的不同形态,讲究结体就是要使字的笔画搭配适宜、得体、匀美。元赵孟頫《兰亭跋》:“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清冯班《纯吟书要》云:“先学间架,古人所谓结字也;间架既明,则学用笔。间架可看石碑,用笔非真迹不可。结字,晋人用理,唐人用法,宋人用意。”又云:“书法无他秘,只有用笔与结字耳。”可见,汉字对正方形的选择及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书法艺术,是适应中华民族对平衡对称之美的审美要求的结果。
(三)汉字的表意性使它成为文化的载体
汉字以形留存了造字者的认知结果,其内容涵盖了宇宙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各种信息。以上述字例为证,据造字法可分为四类:
第一,象形字。1.独体象形字。如“水木火牛羊人又止册象马(馬)犬丁中且衣舟车穴”,或以简约、或以复杂的线条描绘、勾勒或凸显出被摹写事物的轮廓、细节或特征,体现了造字者在具象思维模式下的创意:在“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注35的观察和构思后,创制了一系列的脱胎于图画的形意兼具的形象符号。这些字符与识字者的认知模式交接一处,令人易于望文生义,联想相关事物,至今还有很强的可识读性。这也证明了具象思维是中华民族共有的、跨越时空的认知模式。2.合体象形字。如“血”,在甲骨文中,衬体为,本体为,以示血滴,记录了远古茹毛饮血的生存方式,蕴含了祭祀以血的礼仪形式。
第二,指事字。可以负载一些抽象的文化意义。如纯粹的指事性符号“(上)(下)”以弧线开口的朝向和所在的位置匹配起来,显示朝天或向地的方向,天在上,地在下,抽象之意就是这样先视字“可识”注36,后“察而见”注37得出来的。以象形字为基础增加指事性符号的指事字如“(本)、(末)”,“木”为象形字,指事性符号指示所要表达的部位,即树根、树梢。这种造字法也是建立在观察模拟的前提下的,类似象形,但植入了抽象的表现手法,即指事性符号。这也体现了中华民族具象思维的认知习惯。
第三,会意字。如“典家寒葬史仄宕弃”、甲骨文和金文及其今字“筆”的简化字“笔”、甲骨文(何,后作“荷”),反映了不同方面的文化内涵。典,双手捧竹简编联的书册;,手持毛笔,“笔”更换部件,只显示毛笔的材质(竹和毛),一起再现了古代的书写工具和书写方式。史,从又持中,彰显了史官的职守是秉持中正地记录史实。家,从宀从豭,豭亦声,表现古代走婚制度。寒、葬,用细节来体现古人生的艰难和死的简易。仄、宕,反映了远古穴居的情况。弃,记载了古代的弃子习俗。甲骨文,选取戈作为行为的工具,可见当时战事频仍,兵役普遍。
第四,形声字。如“筆国(國)何窟窄空姅”,前三字的意符分别是“竹、囗、人”,大体显露出笔的质料为竹、国家有边界、负荷要靠人等信息。“窟窄空”从穴,指人类早期的穴居形式。“姅”从女,具体指古人对女性血污的禁忌。
四种造字法都遵循着以形表意的原则,“意”就是构意,即所观之象、所知之事和认知模式。它们有古有今;有的具体,有的抽象,但都形成于一定的文化背景,包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形态各异的汉字以一幅幅生动形象的画面向我们展示着古代文化史和社会发展史,成为承载文化的符号体系。因此,汉字不仅是汉语的辅助性交际工具,同时也担当着一项更为重要的职能——记录文化,正如国学大师陈寅恪所云:“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注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