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由于临近年节,萧琮也一天忙似一天,近几日更是连沈筠都见不到人,这天下午却忽然派了高启年来竹舍送东西。
灵犀无事时向来是在沈筠处厮混的,听了内侍的通报便哂笑道:“哎呦呦,自己脱不开身,还要巴巴的派个人来替他瞧瞧。”
待到高启年进来行过礼,她又道:“快让本君看看,什么好东西,还要劳高公公亲自送来。”说着伸手夺过他怀里抱着的一个瓶子,一见到水晶瓶壁下透出的紫红,便欣喜道:“呀,葡萄酒。”
“郡君小心些,这酒是回鹘贡品,殿下也只得了两瓶,一瓶已送去太子妃殿下那边了,猜想奉仪定然喜欢,便赶着叫老奴将这一瓶给您送过来。”
高启年口中的奉仪之说是如何来的呢?
原来春节前,循例要晋升一批宫人,于是在东宫的授意下,众人就糊里糊涂的,眼睁睁看着“缦姬”成了“沈奉仪”,对此灵犀也很疑惑,“你不是贱籍吗?怎么还能晋升?”
沈筠便打开妆奁的暗格,把那册页给她看了,灵犀恍然大悟:“兄长这事办得漂亮,以后骊姬她们再不敢欺负你了。”
沈筠笑了笑,又嘱咐她不要随便对人提起,她道:“省得省得,你不就是担心这事被那些眼红的蠢东西捅出去,言官们又来找麻烦吗,放心吧,都道大树底下好乘凉,她们蠢归蠢,却还是知道自己在家里再怎么闹都好,断不能给外人机会,来推东宫这棵大树的。”
却说此时沈筠听完高启年所述。道了声“有劳公公”,又示意落英递上赏钱。
见高启年笑吟吟地接了,才又问到:“妾听闻,殿下这几日总是天不亮就出门,过了子时才回来歇息?”
“可不是嘛,年节下本就事务繁多,又遇上回鹘使团来朝,往年都交给鸿胪寺去办,偏今年他们的王子也跟着来了,这不,就只好东宫亲自接待了。”
大昭规矩向来如此,凡遇外邦来朝,接待者需得比使臣高一两个品阶,方显大国礼仪,此番别人家的王子都来了,可不是只能东宫亲自接待了吗。
“如此便要辛苦公公费心,多多留意殿下身体了。”
“奉仪请放心,这是老奴的本分。”说完像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张小纸笺递给沈筠,“瞧老奴这记性,最重要的东西差点都给忘了。”
灵犀在一旁见了,劈手便抢过来,展开看时却扑哧一笑,继而大声念道:“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沈筠听了,红着脸一把夺过来塞进袖中,却听高启年道:“奉仪若没有旁的事,老奴先回殿下身边伺候了。”
“公公且等一等,”沈筠说着,落英已提着个食盒进来,交到高启年身后的小内侍手中,“妾做了些羹汤,公公姑且带着,若有机会,劝殿下进一些。”
高启年连忙应喏,却见她略一思忖,又走到书案前,提笔在纸笺上写了几个字,递到他手中,“这个也一并带给殿下吧。”
高启年一看,笑得两眼眯成了条缝,忙捧着那张纸笺行礼告辞。
路上,身后的小内侍望着纸上的字迹问:“公公,这‘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饭’,意思是让咱们殿下好好吃饭?要说这沈奉仪也真有意思,在宫里还能让殿下饿着么。”高启年此时见那墨迹也干透了,小心翼翼将字条叠好揣入怀中,鄙夷道:“去去去,你懂个什么,没事别瞎问。”眼里却早已堆满笑意。
次日午后,灵犀独自拎着一包东西神神秘秘地来到竹舍,支开落英后,小声对沈筠道:“听说今天回鹘使团进宫面圣,东宫稍后会在太极殿设宴款待他们,想不想跟我去见识见识?”
彼时沈筠正在临帖,闻言头也不抬道:“不想。”
灵犀便循循善诱道:“唉,奉仪不要急着回绝嘛,那么多时日未见东宫了,你竟一点也不思念他吗?不想去看看他瘦了还是胖了?”
沈筠十分干脆地答道:“不想。”
灵犀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哼了一声道:“你就嘴硬吧,也不知道是谁,每天都要煨一罐子汤,巴巴地在那儿等着,昨天要不是高启年来送酒,你那罐子汤不是又只能便宜我了?”
沈筠这才停下笔睨了她一眼道:“便宜你还不好吗?没见过你这样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灵犀却鄙夷道:“行了吧,我就不信你真不想去见兄长。”
沈筠翻了个白眼,将纸挪了挪,继续临写,却道:“怎么去?咱们怕是还没走出东宫就被拦下来了。”
灵犀见她松了口,立马将她手中的笔夺过来搁到架子上,又取过刚才那个包袱,边解边道:“只要你想,办法总是有的。”
待她解开包袱沈筠才看到,里面是两套鸿胪寺太祝的礼服,沈筠翻检了一下,冠服绶带俱全,只差没有印玺了,又拎起一件在身上比了比,长短肥瘦竟也合适,微讶道:“行啊郡君,您这筹谋的怕不是一两天了吧。”
灵犀得意道:“本君既然敢带你去,肯定是有万全的准备,此番我们就扮成鸿胪寺的人,反正这两天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谁认识谁呀,不会有问题的。我可听说那回鹘王子长着红眉毛绿眼睛,怎么样,一起去看看呗。”
于是沈筠就这么半推半就的,换上衣服跟着灵犀走了,只见她一路上遇到“同僚”还不住点头哈腰地跟人家问好,说什么这样态度才显得自然,不容易被揭穿。沈筠不得不强忍住笑,给她竖了一个大指。
两人来到太极殿外,便混入一队鸿胪寺太祝中,竟也无人发现,不多时,便见鸿胪寺卿领着一队人,陪着回鹘使团转进宫门,向大殿走来。
这边萧琮穿着繁复的礼服,肃然立在殿前,越发显得丰神俊朗,仪态雍容。
灵犀观望了一阵,有些失望地问身旁的人:“兄台,那边那个领头的就是回鹘王子?也没见他长着红眉毛绿眼睛啊,模样看上去跟我们也没多大不同嘛。”
那人答道:“您这都是听谁说的呀,人家王子英俊着呢。”
灵犀嘟囔道:“英俊吗?这么远看不清啊。”
那人继而打量了她一番,疑惑道:“倒是兄台你,看着好眼生啊。”
灵犀忙道“唉,我这不是这两天刚从典仪司调过来帮忙吗。”
那人听罢,“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但凡外使来朝鸿胪寺忙不过来时,从别处临时借调些人手确实也是常事。
这边沈筠却拉拉她的衣袖低声道:“差不多走了吧,一会儿该露馅儿了。”
灵犀却道:“不嘛,还没看清呢。”
正在这时,有个鸿胪寺少卿过来道:“你们几个,快到内殿伺候。”
灵犀一听,正合我意啊,于是二人又混在人群中进入内殿,不想只被安排在角落侍立,一番繁文缛节过后,灵犀站得腰酸背痛,却还是只能看到王子的后脑勺,便拉着沈筠寻了个由头,偷偷溜到偏殿。
灵犀见四下无人,摘下头上的笼冠道:“累死我了。”
沈筠却赶忙又给她戴上,她正想反抗,但见沈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有人来了。”
匆忙间二人只能躲到屏风后,透过缝隙往外看,就见一对回鹘男女先后进来。一掩上门,那女子就伸手环住男子的脖颈想要献上香吻,却被那男子一把推开,二人纠缠了一回,又低声交谈一番,女的便含泪而去。灵犀原本想着还能看一场异族版本的宫廷情感大戏,可惜他们说的全是回语,让她听得好生无趣,许多情节还是只能自己脑补,不免觉得有些遗憾。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那男子忽然转身对着屏风,用不太标准的中原官话说了句:“二位看够了没有,可以出来了吧。”
灵犀满脸疑惑的看了一眼沈筠,见她指了指脚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屏风下面还露着她们两对齿屐呢。
二人知道躲不过,便咬牙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沈筠垂头拉着灵犀施礼道:“参见王子。”
灵犀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对哦,他身上穿的就是刚才所见回鹘王子的衣饰。不禁抬头朝他望去,却只见他那双浅棕色的眼眸,也在望着她。
二人对视一番后,各自在心中肯定了对方的相貌,那王子心想,早就听闻中原男子多以秀丽为美,有些甚至傅粉施朱,状如女子。眼前这个恐怕就是最好的例子,确实长得肤白貌美,令人动心,连声音也如此软糯。怪道中原男子多有龙阳之好,现在看来,似乎也不那么难理解了。
灵犀则惊叹于他精致的五官,深邃的眼眸,和比寻常中原女子还要白皙几分的面皮,心想果然英俊。
正想着,却听那王子哂笑道:“你们中原人不是最爱说非礼勿视吗?怎么方才二位看得那么起劲儿呀。”
灵犀嘀咕道:“又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看了也白看啊。”
那王子听了,踱到她面前,将她又打量了一番,弄得她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他闻言勾起嘴角笑了笑,顺势踱到沈筠面前,阴恻恻地问:“她没有听懂,那你呢?”
灵犀见状赶忙挺身站到二人中间。
“王子想杀人灭口吗?这里可是我大昭禁宫,你...你...”
正在这时,只听门外有人用回语说了一句什么,那王子便扔给她们一个“敢出去乱说试试”的凶狠表情,转身走了。
二人这才松了口气。
灵犀问:“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沈筠想了想,答道:“只听懂了几个词,喜欢、献舞什么的,好像...好像还提到了你兄长...”
刚一转头却见灵犀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你不是吧,这回语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沈筠失笑道:“教坊司这种地方,哪里来的人没有,从回鹘客商那里听会了几个词罢了。”
灵犀听她提到教坊司,便不再问了,二人沉默片刻,沈筠道:“这下回鹘王子也见着了,可以回去了吧。”
灵犀点头道,“行,走吧。”
谁知二人刚出偏殿没走几步,就听见一个声音在身后轻斥道:“你们两个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跟我回殿内去伺候着。”
二人回头一看,是方才那个鸿胪寺少卿,只得诺诺称是,硬着头皮,垂头丧气,跟在他身后又往殿中来。
那少卿一边走还一边低声斥骂:“方才就见你俩鬼鬼祟祟,结果才一转头的功夫便不见了,就知道定是到一旁偷懒去了,果不其然,被我抓个正着吧,要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也真是,一天到晚就想着偷奸耍滑,领着朝廷的俸禄不做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念书的时候先生没教吗...”
灵犀听他叨叨了一路,心道,这老先生倒也正直,可惜就是有些太唠叨,不然还可以跟舅父提一提,晋一晋他的官职。
却说萧琮先前无意间瞥见混在鸿胪太祝里的灵犀和沈筠,难免有些生气,心道灵犀不懂事也就罢了,卿卿你怎么也跟着她胡闹。过了一会儿见她们从侧门溜了,便想着,也罢,不惹祸就好,随她们去吧。不料此刻二人却又灰溜溜地跟在鸿胪寺少卿的后面回来了,顿时又觉得有些好笑,便对身边的高启年道:“去把那两个人给我带过来。”
高启年闻言顺着他的眼神望去,这才看到她二人,赶忙过来对那少卿道:“殿下那边需要鸿胪寺派两个人过去伺候。”不等对方答话,便又道:“行了,就这两个吧。”
那少卿认得他是先皇赐给东宫的“老人儿”,不疑有它,当即对她二人嘱咐道,“这便是你们的造化了,可不要再偷懒,快去好生伺候着。”
她二人一见高启年,便知道这下完了。
灵犀哀声问:“怎么办?”
沈筠叹道,“怎么办?待会儿回去脱簪待罪呗。”
二人来到萧琮身后坐下,灵犀小声道:“兄长怎么认出我们的?”
萧琮端起酒杯,用袖子掩住喝了一口,冷笑一声道:“化成灰也能认出来。”
灵犀便不敢再做声,抬头一看,却见那回鹘王子正坐在对面,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二人,赶紧学着沈筠的样子将头垂得低低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反正大家早见过面了,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嘛,于是便抬起头,肆无忌惮地盯了回去。
她这番举动倒是弄得那回鹘王子一愣,旋即露出更深的笑意。
灵犀被他笑得心里发毛,一时歌舞暂停,只见他转过目光,对萧琮道:“中原歌舞,果然雅正端方,只是少了些天真洒脱之趣,因此外臣有个不情之请...”
灵犀不禁小声嘀咕:“既是不情之请,就不必说了。”
萧琮白了她一眼,继而微笑着对那回鹘王子道:“王子请讲。”
回鹘王子便继续道:“今日在下也带来了鄙国一名舞姬,愿为诸位献艺,不知殿下可否应允?”
萧琮微笑点头道:“甚善。”
那回鹘王子见状,回想还在回鹘王庭时,便有大公对自己说过,坊间传闻大昭东宫偏爱舞姬,此番古娜尔若能抓住机会到他身边伺候,会对两国邦交颇有益处。于是拍了拍手,众人便见一个轻纱覆面的曼妙女子,由远及近,款款而来,灵犀一看身形,便断定就是先前在偏殿的那个。
只见她来到东宫面前,先是按照中原礼节福了福身,接着便拿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盯着萧琮道:“妾身不才,愿为殿下献舞。”
见萧琮微笑着作了个请的手势,她便随着音乐尽情地舞动起来,众人一看,果然新奇。
灵犀扯扯沈筠的衣袖,小声问:“我们这些外行就看个热闹,你这个内行倒是说道说道,她这舞跳得如何。”
沈筠微微一笑,道“美则美矣,未尽善也。”
灵犀微讶,在她看来,这已经跳得很好了,因而追问道:“怎么个未尽善法。”
沈筠又是一笑:“你看她身法虽快,却让人有眼花缭乱之感,这种舞蹈初看新鲜,但久了也很容易让人觉得疲乏。况且你若再仔细些,就能看到她很多动作其实都没有到位,比如刚才那个踢腿,要再高一些,才算好。”
灵犀撇嘴道:“哦,看来也不是什么高手啊。”
沈筠却摇了摇头:“不,她是高手,只是没尽力罢了。”
灵犀便又来了兴致:“真的?如何可以看出她尽没尽力。”
沈筠微微一笑,耐心答道:“舞蹈中许多动作,在别人看来很轻松,要做到位还是挺费劲的。但是你看,人家不带喘气就把你们给忽悠了,可见是高手吧。”
灵犀这才恍然大悟,忽然又问:“你很喜欢跳舞吧?”
沈筠摇头道:“不,一点儿也不喜欢。”
灵犀奇道:“那怎么还能跳得那样好?”
沈筠自嘲一笑:“不跳得好一点,等着吃竹笋炒肉么?”
灵犀自然知道何谓“竹笋炒肉”,毕竟她小时候也没少吃。因而忍不住问道:“那你很小就开始学跳舞了吗?我听说那个要童子功的。”
沈筠摇头笑道:“我小时候只喜欢骑马捞鱼,斗鸡走狗,这跳舞,倒是真没学过。”
灵犀惊叹道:“没有童子功也能跳得那样好?”
沈筠奇道:“你亲眼见过我跳舞吗?就这么口口声声赞叹我跳得好。”
灵犀对着萧琮的背影努努嘴道:“没见过,但听兄长说过。”继而又好奇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的?”
沈筠想了想,道:“后蜀灭国后,我们这些人就被伪朝编入贱籍,男的充军,女的送进掖廷和教坊司,我是从那时才开始学的,那时大概有...十三...还是十四?唉...记不清了。反正还不到你这般年纪。”
灵犀知道她说得云淡风轻,实则个中悲苦,只有她自己知道,不禁唏嘘道:“那些年你一定过得挺苦吧。”
沈筠却不以为意地笑笑:“当时是觉得挺苦,过了也就还好,其实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当时教习嫫嫫整天拿着细竹条子守着我练功,我又怎么有机会到晋阳君面前献舞,也就更不可能被他送到你兄长身边了呀。”
灵犀听罢不禁叹道:“你心还真宽,这要换做是我,早自我了断八百回了。”
沈筠闻言只是笑笑,又见舞曲已入尾声,便不再说话了。
她们自以为聊天的声音很小,殿中又有乐声不断,断不会被别人听了去,却不想这些话一字不落的都进了萧琮的耳朵。
此时一曲终了,那回鹘女子正在行礼谢幕,萧琮却还在为沈筠说的那些话微微皱眉。
回鹘王子见此情景,心道东宫果然深谙此道,不是好忽悠的。因此沉声道了句:“方才只是热个身,殿下勿怪”,又叫了声“古娜尔”,对她说了句回语。
那个叫古娜尔的女子眼神闪了闪,似有哀伤之色,但也只是须臾,眉眼间便又充满了笑意。
只见她对着空中拍了拍手,接着脱掉外袍,众人一见里面的穿着,皆是一愣。
灵犀惊道:“她这是要跳...飞天?”
沈筠点点头,一声轻叹几不可闻。
那女子一起舞,众人便看得呆了,灵犀也惊得合不拢嘴,扯了扯沈筠的衣袖道,“这个尽善尽美了吧?”
沈筠沉默半晌,才道:“玉带流彩舞翩迁,雅韵瑶春胜女仙。千姿展尽男儿梦,又作飞花欲绕天。”
灵犀听了,不住点头。
却见那女子跳到最后,几步旋到萧琮身边,倚着他坐了,这才缓缓摘下面纱,风情万种地斟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娇喘微微,颤声道:“妾敬殿下”。
众人惊其美艳,哗声一片。
灵犀不由得看了一眼身旁的沈筠,见她面色果然变得不善。心道,兄长你完了,此番回去不知要费多少口舌才能把她哄得好。
却不想萧琮竟举起衣袂挡在了自己和那女子中间,波澜不惊地道:“贵国女子果然如传闻一般,热情如火,只是足下既到中原做客,就该客随主便,依我中原礼节行事,与男子保持适当距离才是。”
一番话说得那女子脸上先红后白,不得不讪讪而退。
灵犀见状掩口而笑,心中忍不住道:干得漂亮。再观沈筠面色,果然好了许多。
那回鹘王子看到萧琮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便知道这赠送舞姬拉拢东宫的计划只能作罢了。又见他身后那个方才在偏殿中见到一切的太祝似有嘲笑之态,心道一定是那两个小子从中作梗,便指着灵犀愤然道:“外臣不远万里来朝,只为巩固两国邦交,殿下不领情倒也罢了,怎的一个小小太祝,竟然也敢肆意嘲笑外臣。”
萧琮一皱眉,刚想说话,灵犀已朗声道:“小臣是在笑,却并非嘲笑阁下,明明是你们自己心术不正,随便弄个舞姬来就妄图勾引东宫,心中有鬼才看谁都像在嘲笑你们。谁知找来的人偏又如此不济,长得丑不说,连舞姿也平平,我们家殿下看不上,您就朝小臣撒气,未免有失一国王子的风度。”
萧琮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只得轻斥一声:“放肆,退下。”
灵犀这才住口,那回鹘王子被她气得不轻,却怒极反笑道:“贵国真是人才济济,连一个小小太祝口才也如此之好。”
灵犀听罢,忍不住还口道:“不敢不敢,若论口才,小臣在一众同僚中是最最不济的。”
那回鹘王子闻言冷笑:“可惜只是嘴皮子利索点,说的却尽是些大白话。”
灵犀立刻不干了:“臣说什么大白话了。”
那回鹘王子也不甘示弱:“足下道古娜尔相貌不佳舞姿平平,外臣倒真想见识见识,贵国的舞者到底有多么不凡。”
灵犀轻蔑一笑,也不管萧琮朝她瞪眼,沈筠不断扯她的衣袖,道:“这有何难,王子等着,下臣这就去请一位出来。”
说着,拉起沈筠便往偏殿走去。
萧琮暗暗叹了口气,低声对高启年道:“公公且去看看,就说是本宫的意思,让她们两个都回去,这里自有人善后。”
却说灵犀将沈筠拉到偏殿,口中不住道:“快点快点,你需要什么东西,我去给你弄...”
“郡君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此刻也只有你能跟那个什么古娜尔拼上一拼,你不上谁上。”
“别,别,你自己捅的娄子,自己善后,别拉上我,我还是先回去脱簪待罪好一些。”
“你这女子,怎么这样,别人抢你的男人都抢到你眼皮子底下来了,你还不去给她点颜色看看。”
沈筠刚想说什么,就见高启年进来了,将萧琮的话转述一遍,做了个请的手势,灵犀却不依不饶地说,“你看,兄长多护着你,这种情况都不舍得让你出面,可你就不顾及一下他吗?咱们狠话都撂下了,可人却逃了,这要传出去,东宫的面子往哪儿搁。”
其实在高启年说完那番话时,沈筠的心念就已动摇,再加上灵犀这一撺掇,思忖片刻道,“罢了,你去给我找一身利落点的男装,再弄一把长剑来,要没开刃的啊。”
灵犀见她这是应允的意思,连忙道:“省得省得”,便蹦跶着要出去,高启年却叹了口气,拦下她道:“还是老奴去吧。”
彼时大殿之上,众人喝了一巡酒,有个回鹘使臣便道:“殿下,贵国那两位爱吹牛的太祝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是尿遁了吧。哈哈。”
萧琮却像没听见一般,只举起酒杯邀他们的王子对饮。
使臣讨了个没趣,转头与身边的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阵,不一会儿,整个使团便都开始议论纷纷,那回鹘王子却不管束,还似笑非笑地望着萧琮,心道我看你怎么收场。
正在此时,大殿里的灯火忽然一齐暗了下来,众人不免骚动,接着乐声也都渐渐停了,片刻之后,忽闻一阵琵琶声起,若金石初开,银瓶乍破,众人不约而同都循声向乐工望去,此时大殿中央却又亮起一圈烛火。
等到大家一回头,才见那圈烛火中已立一人,手执一剑,剑挑一烛。亦是轻纱覆面。
众人心道,原来是要舞剑。
此时只听她和着琵琶,伴着箫鼓,朗声道:“醉里挑灯看剑...”一边吟诵,一边起舞,从声音和身形可以判断是个女子,整套动作却是干净利落,说不出的英姿飒爽。最令人称奇的是,任她如何辗转腾挪,那剑尖挑着的蜡烛竟都不熄不落,众人原本以为她是用了什么法子将蜡烛固定在了长剑之上,中间却又有几次见她将蜡烛高高抛起,身子转了一圈,又用剑尖堪堪接住,不由惊叹其技艺之高,而那烛火,也是在她诵完最后一句“可怜白发生。”后,才随着她的一个收势悄然熄灭。
舞曲终了,殿中却许久都鸦雀无声,直到全部灯火再次亮起,才见方才伏在地上的女子已经站了起来,提着剑对回鹘王子一抱拳,转身走到萧琮面前,单膝跪下,同样斟了满满一杯酒,双手递到他面前。
萧琮见她满头满脸都是汗,还努力忍着喘息,便皱着眉接过杯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此时她眼中才露出一点笑意,旋即起身,对众人又抱拳施了一礼,转身刚要走。就听方才那个使臣又开始发难:“怎么不敢将面纱揭下来给大家看看,只怕是长得太丑了吧。”
沈筠闻言,收住脚步,转回身对那使臣道:“美又如何,丑又如何,不过皮囊而已,钦使何必纠缠,况且钦使可听过我们中原的一句古话?”她说着,却把目光投向回鹘王子,“以色事人,色衰而爱驰。再美的容颜也有老去的一天,到那时她当如何自处,贵国又当如何自处?与其把有的没的希望都寄托到一个弱女子的身上,不如集中精力好好想一想,自己身为大丈夫,应该有些什么实际些的作为,才更利于两国邦交。”
言毕再施一礼,翩然退去。
此时回鹘王子才举起双手,意味深长地看着萧琮,连击几掌。众人也都跟随着他,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灵犀原本候在殿外,此时见沈筠了退出,忙迎上前来道:“卿卿你真是绝了,不过方才真该把面纱揭下来,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倾国倾城。”
“不必了,大家都知道这种风凉话只有长得漂亮的人才敢说。”沈筠说完冲她眨了眨眼,灵犀挑起大指哈哈一笑,连旁边侍立着的高启年也是忍俊不禁。
彼时酒酣席散,萧琮站在大殿外目送回鹘使团离开,待到一众人马都消失在视野中,高启年才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太子妃正在竹舍训斥清河君,沈奉仪此刻也在廊下跪着待罪。这么冷的天...”他看了看空中飘飘洒洒的雪花。“殿下是否赶紧回去看看。”
萧琮一听,转身疾步往东宫走去,边走边问:“太子妃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还不是郡君身边的一个小宫婢嘴快,跟人闲聊时被骊姬听到了。骊姬立即上报了太子妃。她二人一回去就被太子妃堵住了。当时衣服还没换呢,可不就是人赃并获嘛。”
待东宫一行赶到竹舍时,就见沈筠穿着一身素衣,赤足散发跪在廊下,几步之外,灵犀也跪在地上嘤嘤哭泣,不过两人中间却摆着一个大炭盆。
静宜等人一早听到东宫驾临的通报,此时都已迎上来见礼。
待行完礼,静宜问:“殿下,今日宫宴没再出什么纰漏吧?”见萧琮摇摇头说无事,这才放下心来,又道:“今日这二人扮作太祝混进太极殿的事,殿下可知晓了。”
萧琮一听,便晓得她并不知道殿中发生的事,心头一松,却还是板着脸点点头道:“知道了,太子妃训斥过她们了吗?”
“妾身已经训斥过了,这二人也知错认罪,正等着殿下回来看怎么处置呢。”
“太子妃看呢?”
“依妾身看,左右也没惹出什么乱子,况且又是年节下,灵犀年幼不懂事,还情有可原,禁几天足便罢了,可恨的是沈奉仪,对这种事不仅不加劝阻,还跟着一起胡闹...”
萧琮不等她说完便道:“的确可恨,定要重重处罚,依本宫看,除了禁足,再罚她一年例俸吧。”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明白人一听便知,这算什么处罚,奉仪的那点例银,东宫随便从牙缝里抠出一点也给她补上了。不过人家既然面子上已经做足了,她们这些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骊姬本来还有些不忿,但转念想到沈筠跪也跪了,况且这么个跪法,也是够没面子的,也便罢了。
只听东宫又道:“行了,夜深了,你们都先回去吧,这两个人,本宫来处置。”
众人听罢,依次行礼告退。
待她们都走了,灵犀便过来扯着他的衣袖嘤嘤哭告道:“兄长,您饶了卿卿吧,都是我跟她说,去了或许能见上您一面,她才跟着去的,也是我跟她说都是为了保全您的面子,她才去殿前献舞的。您要罚就罚我吧,她身子那样弱,这么跪下去受不住的。”
其实早在回来的路上,高启年便把灵犀在偏殿如何撺掇沈筠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听得萧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此时见她如此乖觉,心道罢了,还算仗义,便沉声道:“知道了,你,给我回梅园去,再面壁一个时辰。”
见灵犀赶忙边擦眼泪边老老实实走了,萧琮这才睨着沈筠道:“罢了,快起来吧。”等了片刻,却见她动也不动,心下登时窜出三分火来,“怎么,还要我来扶你吗?”
沈筠陪笑道:“不是,妾脚麻了,起不来。”
萧琮听她说话瓮声瓮气,赶忙将她横抱进屋,又吩咐仆婢去打热水,熬姜汤,待二人梳洗毕了,落英过来服侍沈筠泡脚,刚掀起她的裙裾,便“呀”地叫了一声,萧琮正从侍婢手中接过姜汤,循声看去,才见她双膝上都是淤青,不禁怒道:“李静宜让你跪了多久,怎么成这样了。”
沈筠赶忙解释道:“不是不是,这个大概是今天殿前...嗯...那个时候弄的,不干殿下的事,您看这外面的炭盆,殿下对我已经够好了。”
萧琮闻言,才沉着脸将姜汤递给她,一屋子人也都不敢作声,待沈筠喝完姜汤泡过脚,萧琮便挥挥手让服侍的人收拾东西出去了。
沈筠见他面色一直不善,只得过来扯扯他的衣袖,赔笑道:“殿下别生气了,说到底今日的确也是妾太冲动,被灵犀撺掇了几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鬼迷了心窍一般...”
不待她说完,萧琮的唇便覆上了她的唇,她挣脱开来道:“你做什么...”话音未落,嘴又被萧琮堵上,他的吻如疾风骤雨,含混了言语,只依稀听得三个字,“教训你。”
事后,萧琮搂着沈筠问:“你知道我今日真正恼的是什么吗?”
沈筠摇摇头。
“我气你竟不信我可以给你们善后。还硬要逞强出头。”
沈筠想了想道:“我自然信你,只不过灵犀有句话刺激了我。”
“什么话?”
“她说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抢我的男人。我就忍无可忍了。”
萧琮听了,心中无限欢喜,口中却仍故作不悦道:“你呀...以后万不可再逞强了,知道吗?”
沈筠打了个哈欠,含糊着道:“知道了知道了”,一翻身,哼唧了几句头疼,便睡着了。
萧琮的手指轻轻抚过她膝上的淤青,心道,所以我才想把你时时揣进怀中,揉进骨血,好让你再也无苦无忧。
次日清晨,沈筠一觉醒来,萧琮早已离开。她动了动身子,才觉得头昏眼花,浑身酸痛,开口说话时,更是声音嘶哑,咳喘频频,落英这次不敢怠慢,赶忙去请医官来看,却不知怎么还是惊动了萧琮,因自己实在抽不开身,便派了高启年去医官处询问,待得到医官“只是着了些风寒,确无大碍”的答复后才放下心,知道她断不肯老实待在屋中吃药,又特地嘱咐服侍的人小心照顾,除按时吃药外,还不能让她再去外面吹风。
况且太子妃的禁足令也不是说着玩儿的,沈筠便整日被关在屋子里,连着灌了许多天的苦药汤,另外医官还要求她忌口,酒也不能喝,茶也不能饮,还有许多东西都不能吃,许多事情都不能做。没有了灵犀在耳边聒噪解闷,萧琮因太忙也难得来一次,即便来了,也总是逼着她吃药,搞得她百无聊赖,十分忧郁。
幸而没过几日便到了除夕,李静宜一向宽仁,这一日起便解了灵犀和沈筠的禁足,不过萧琮自这一日起便没有再来竹舍了,因为从除夕到上元灯节,东宫和太子妃按例都是要在圣驾跟前随侍的。灵犀一向受到今上喜爱,此时也像往年一样被召入宫中伴驾。
沈筠只好自己找些乐子,或在竹舍中看书写字,或去梅园中折枝插瓶,或在廊下围炉赏雪,十几日便倏忽而过,除了吃药仍是一大苦恼,别的倒还算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