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上元节这天傍晚,沈筠正靠在廊下的围栏边,支着脑袋看落英和培竹在院子里扎灯笼,就见高启年穿着便服匆匆进来了,不觉精神一振,迎上前道:“公公怎么来了,可是殿下他们回来了吗?”
高启年忙与她见了礼道:“清河君还被陛下留在宫中,太子妃殿下已回寝殿休息了...”边说边打量了她一番,见她披着件雪灰大毛风氅,内着一身纱罗色半旧衣裙,脸上略施了些薄粉,头上也只绾了支白玉簪子,便接着道,“奉仪快跟老奴走吧,殿下等着呢。”
沈筠有些疑惑,以往萧琮都是直接过来看她,怎么今日不同。却不好多问,只对高启年道:“公公略等等,容妾换身衣裳。”
“不用不用,如此便很好,快走吧,别让殿下等急了。”
沈筠想了想,还是进屋抹了些胭脂,又对落英交代了两句,才跟着高启年匆匆出来,下意识便朝萧琮寝殿走去,却听高启年道,“奉仪,咱们往宫门这边走。”
沈筠奇道:“去宫门口做什么?”
高启年嘿嘿一笑,道,“奉仪跟着老奴走就是了。”
沈筠见他明摆着故意卖关子,也就不问了。到了宫门口,高启年又将她扶上一辆早早等候在那里的马车,道了声“走吧。”,那马车便晃晃悠悠,走了好长一段路,才终于停在一条僻静小巷中。
待到被高启年扶下马车,沈筠才见萧琮穿了一身寻常士子的衣衫,负手而立,
看到她下车,他便伸手道:“卿卿,快过来。”
沈筠快走了几步到他面前,刚要行礼,却被萧琮拦下了,还握住她的双手问:“冷吗?”见她摇头,才道:“方才回来时路过学士府,看见他院中的老梅开得正好,枝桠都伸出院墙来了,便想着叫你也来看看。”
沈筠心道,你从宫里回来,能路过学士府?
萧琮看她的表情,便知她在想什么,也不解释,只笑笑道:“上元佳节,我们就不去别人府中打扰了,只在外面看看就好。”
沈筠被他牵着手,走出不过数步,便觉得有冷香扑鼻,再转过街角,果然看见一片青砖院墙,自院中又伸出几支白梅,掩映墙头,观之甚是动人。
沈筠不禁叹道:“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这些听起来再平常不过的景致,乍一见到,倒是美得让人心惊。”
萧琮见她眸光闪烁,如同盛满星辰,微笑着道,“的确如此。”
此时天色渐暗,学士府的院子里也点上了灯。
萧琮道:“走吧。”
沈筠诧异地望着他,“这便回去了?”
萧琮笑道:“不回去,好容易出来一趟,自然要带你好好逛一逛,没见我衣服也换好了吗?咱们顺着这条路往前,不远就是夜市,今天是上元节,想必比平常更热闹吧。”一边说,一边拉着她往前走。
沈筠却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看,道:“殿下...嗯...公子不叫两个人跟着吗?”
“不必,子詹在。”
沈筠这才放下心来,二人说笑着往夜市中来,闻安也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逛了一路,买了不少糖果蜜饯,并一些精巧新奇的小玩意儿。
萧琮道:“你也不爱吃甜的,怎么买这么多。”
沈筠笑道:“我上次生病,不是把人家灵犀压箱底儿的存货都吃得差不多了吗,正好今天给她多带点回去,免得她总念我。”
萧琮亦笑道:“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吃个药就那么难。”
沈筠白了他一眼道:“药多难吃啊,又苦又臭,我来这世上可是为了吃好东西的,那些苦药汤子,谁爱喝谁喝。”
萧琮点头:“嗯,这论调倒是跟灵犀颇为一致,果然是臭味相投。”
沈筠不高兴了:“什么臭味相投,是英雄所见略同,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这见解,多正派。”
萧琮失笑:“嗯,正派正派,英雄,您最正派...”
二人一路说笑一路逛,沈筠又在一个小店里挑了两盒胭脂,萧琮付过账,笑道:“不是皮囊而已吗,还买胭脂做什么?”
沈筠狡黠一笑,道:“我这不是女为己悦者容吗。”
萧琮听她这样说,心中欢喜,口中却道:“你就胡乱杜撰吧。”忽然话锋一转,“差不多了,再沿着洛水河走一走,就回去吧。”
沈筠有些疑惑,时辰尚不算晚,怎么逛得好好的突然说要回去,不由得左右一看,忽然醒悟。
再往前,就是教坊司了。萧琮必定是怕她触景伤情,才忽然说要回去。
于是笑了一笑,一边拉着他继续往前走,一边道:“逛了这大半日,又花费了您许多银钱,妾怎敢不投桃报李,不如由我作东,一起吃个夜宵,公子可愿赏脸啊?”
萧琮见她如此洒脱,亦笑道:“你作东?带钱了吗?”
“瞧您说的,想妾混迹江湖多年,一两顿霸王餐还是吃得的。倒是萧公子您,怎么对去教坊司的路这么清楚。”
萧琮却气定神闲地说:“整个洛阳城的路,都在我脑子里。”沈筠听了微微一笑,也不纠缠,拉着他七拐八拐便绕到教坊司背后的一个小巷口。
只见她走到巷口的一个馄饨摊前,对着正在给客人结账的妇人熟捻地了喊一句:“顾大嫂,来两碗馄饨,哦不,三碗。”
那妇人闻声,一边把客人给的铜子儿往围裙兜里塞,一边应到“来啦来啦。”抬头一看,却愣住了。
只见沈筠笑到:“怎么,顾大嫂不认识我了?”
那妇人这才快走几步到她面前,就要跪下磕头,却被她一把扶住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我来的时候只吃馄饨,不受跪拜。”
那妇人激动得满脸通红,说话也有些磕磕巴巴:“是是是,娘子说了算。奴...奴这就去给娘子煮馄饨,娘子先坐一坐。”
沈筠便对萧琮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挑了张桌子坐下,闻安见状,也在旁边挑了张桌子坐下,沈筠四下看了看,问到:“怎么不见南生。”
那妇人举起手中的汤勺,对着教坊司的方向扬了扬,道:“去送馄饨了,马上就回来。”
正说着,就见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提着个篮子从街角拐了出来,那妇人赶忙道:“南生,快过来,看看谁来了。”
那小孩原本低头走着,口中还念念有词,听到妇人的叫喊,往她指的方向一看,见沈筠正坐在那里看着他笑,连忙撒丫子跑了过来,到了她近前,却突然停住,放下篮子,整了整衣衫,规规矩矩地跪下向她行了个稽首大礼,道:“学生见过老师。”
沈筠忙站起身来,下揖还礼,然后才拉着他坐下,摸摸他的头道:“几年不见你,长这么高啦?”那孩子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却并未闪躲。
此时那妇人已煮好了馄饨,用个盘子托着端了过来,边走边道“那可不,娘子这一走就是四五年呐,”说着从托盘中端出一碗放到沈筠面前,道“还是老规矩,多放了辣子。”之后又端起一碗放到萧琮面前,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问到:“这位就是那时候接走娘子的大官人吗?”
沈筠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两声,含混道:“不是,不是这个。”
却见萧琮对那妇人拱了拱手,大大方方道:“在下是她的夫君。”
这话听得众人都是一愣,倒是那妇人率先缓过神,按着南生跪到萧琮面前道:“快给大官人磕个头。”那南生便乖觉地向萧琮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只听那顾大嫂叹道:“大官人真是好福气,能娶到我们娘子这样人美心善的姑娘做妻子。我跟您说呀...”
沈筠见她有要说个没完的架势,便赶忙道:“顾大嫂,劳烦您把剩下这碗馄饨给那边那位端过去一下吧。”那妇人连忙住了口,转身将馄饨端给了一旁的闻安,只听身后沈筠又说到:“不过我今日可付不了钱啊,出门太急忘了带...”
不等她说完,那妇人便道:“瞧您说的,哪还能收您的钱呐,要不是您给置办了这摊子房子,还教会奴做馄饨的手艺,我们娘儿俩还不知在哪儿要饭呢...”正说着,摊前又三三两两地来了客人,她只得道:“那您三位先吃着,不够我再给您下。”
沈筠答到:“行,您忙您的。”又拍了拍身边的南生道,“快去给你母亲帮忙。”那南生便应喏去了。
萧琮抽出一双筷子,用手绢擦了擦,递给她道:“怎么不让她说了。”
沈筠接了过来,一边搅着碗里的馄饨一边笑吟吟的说:“她那个人,絮叨起来就没完,再说了,让你知道自己福气好就够了呗。”萧琮忍不住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道:“我的确福气好。”又看了看她满碗红红的辣椒油,皱眉道:“不是让你忌口吗?”说着伸手就要给她端走。
沈筠忙用双手护住自己的碗道:“我昨日起已经没吃药了,不用忌口,不用忌口。”
萧琮见她护食的样子可笑又可爱,不禁莞尔,也就由着她了。
二人吃饱喝足,便站起身来对顾氏母子道别,末了沈筠扶着南生的肩问:“还记得和老师约好的事吗?”
南生点点头道:“记得,南生一定好好读书,将来若能学得兼济天下的本事,便造福万民,匡扶社稷。若实在于学业上不济,也要习得一门好手艺,保家人衣食无忧,还要...还要取个好姑娘做媳妇,一起孝敬母亲。”
沈筠一边听,一边不住点头:“嗯嗯,还要让你媳妇给你生个大胖小子,给我做干儿子。”
顾氏闻言笑道:“哎呦呦,瞧娘子说的,这差着辈儿呢。”
沈筠也笑着纠正道:“对对对,是干孙子,记住了吗?”
南生重重点头道:“嗯,记住了。”
......
告别了顾氏母子,萧琮笑道:“不错啊沈娘子,这一会儿工夫,连干孙子都订下了。”
沈筠原本笑吟吟的,闻言却忽然叹息道:“那不是我...”说到一半,却自己铡断了话头,心道,那不是我自己生不出来吗。
不过这种话此时就不要说出来煞风景了。
萧琮见她眼中忽现忧伤之色,忙岔开话题道:“看你吃得有些撑,再去河边走走吧。”
沈筠闻言欣然应允,二人来到洛水河边,望着街市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并肩踱步静默不语,忽然沈筠开口道:“你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生养在钟鸣鼎食之家的女子,忽然沦落到教坊司那种地方,对那些财多势大的人迎来送往,说是清倌人,却终究有推脱不过的时候,还是要...要...是不是早就该以死殉节?”
萧琮却没有作答,只是停下脚步,定定地望着她。
沈筠便也停下来,指了指远处熙来攘往的人群,继续说道:“可每一次不管是受了多大的辱,挨了多痛的打,在某一时刻多么想一了百了,我只要静静地看一看这人间烟火,就舍不得死了。”
沈筠见萧琮仍不答话,只是看着水面兀自出神,便自顾自道:“我也曾抱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想法成长,觉得为了升斗之粟卑微地活着,不如横剑自刎来得痛快,可历经了一番辗转流离,看尽了人间疾苦,才真正觉得,活着多好啊,有那么多人想活着,却枉自丢了性命,我们这些还好好活着着的人,凭什么总想着去死。”
萧琮听到此处,忽然想到灵犀曾对他说,沈筠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实是她见过心志最坚定的女子。
此时却听“啪”的一声巨响,空中炸开一朵礼花,只见它绽开又落下,虽然短暂,却让整个京都都为之惊艳,紧接着又有几束礼花直冲云霄,依次盛放,照亮了整片夜空。
萧琮将沈筠揽入怀中,在她耳边低语道:“先前的焰火不够好,这次给你补上。前尘往事,就都随它去吧,今后,凡事有我。”
回去的路上,大概是玩儿累了,沈筠坐在车里,将头靠在萧琮肩上,有些睡意朦胧。
然而马车原本晃晃悠悠地走着,此刻却忽然停住了,只听闻安喝到:“保护公子。”将沈筠惊醒过来,便听到外面传来激烈的刀兵之声,沈筠吓得睡意全无,紧紧抓住萧琮的衣袖,一颗心开始砰砰乱跳。萧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怕,又把她往身后藏了藏,这才从座位底下摸出一把长剑,抽出剑鞘握在手中。
就在此时,车窗外忽地伸进一柄钢刀,直直朝他们招呼过来,只见萧琮用剑一挑,那钢刀才被挡退了几分,沈筠惊得就要站起来,却被他一把按住,紧接着帘外传来一声刺破血肉的闷响,那柄刀便软软地掉落下来。就听闻安在帘外道:“他们人多,请公子在车内暂避。”
萧琮问:“能留活口吗?”
“卑职尽量。”
萧琮这才低声对沈筠道:“你要做什么,现在外面才是最危险的。别怕,我还在呢,你安心待在车里就行。”
沈筠愣了愣道:“公子以为我刚才是要逃命去?”见他一副“不然呢”的表情,气鼓鼓地道:“公子可曾听过,冯媛挡熊的典故?”倒听得萧琮也是一怔。
此时外面的嘈杂之声渐息,又过了一会儿,闻安便来回报:“禀公子,刺客共十四人,正法十二人,走脱了一人,还有一人...服毒了...卑职失职,请公子责罚。”
萧琮叹道:“罢了,我们带的人本就不多,有伤亡吗?”
“我们的人已...全部阵亡。”
沈筠听得倒吸一口凉气,所以还是好惊险。
萧琮闻言道:“那子詹呢?可曾受伤。”
闻安有些踟蹰:“卑职...卑职只是皮外伤,不打紧。”
萧琮闻言,沉默片刻道:“嗯,稍后回去好好养几天。余下的事,我另外找人处理。”
闻安道:“谢公子。”
沈筠听萧琮的语气,像在吩咐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也不知这样的情况经历了多少次了。
马车很快又晃晃悠悠走了起来,沈筠正想得出神,却听萧琮沉声道:“至于你,我看你是书看多了把脑子给看坏了,几时轮得到你来挡熊了?以后少动这种蠢心思,明白吗?”
原本以为,依她的性子总要争辩几句。哪知她只是闷闷的“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心道,看来还是把她给吓着了,本来也是,她平日看上去再怎么从容镇定,终究是个女子。况且,自己刚才的语气也确实重了些。
这么想着,便把她揽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卿卿,你记住,今后不要动不动就想着替我挡在前面,我是你的夫君,我才应该站在前面护住你,知道吗?”
沈筠听着听着便红了眼圈,却还是努力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遇刺的事,被东宫按下不表,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一时也就不敢妄动了,再加上新年伊始,大家似乎都心怀憧憬,不想闹事,所以之后,倒着实过了好一阵太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