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方言挟文化随风而逝

最近关于方言的讨论悄然升温,有人提出要保护方言,有人认为更重要的是大力推广普通话。这个问题本来无须讨论,因为如果一个人既能讲流利标准的普通话,又能保持他原来的方言,那岂不是最好的选择?去年我已在《东方早报》上撰文“提倡双语”,但因为最近仍有人将推广普通话与保护方言对立起来,甚至声称“保护方言没有道理”,我很不以为然,因此想要将提倡双语的意思再引申一番。

不过首先得对方言保护者说句泄气话:方言的消亡在将来恐怕是必然的,这是无可挽回的历史趋向。这种消亡并不是简单对“一些孩子愿意说普通话、不习惯说方言”的现象的判断,而是一个客观的事实。大力推广普通话在数十年来已经取得很大的成就,虽然还不到人人会讲的程度,但利用各种方言腔调的普通话来通话一般没有太大的障碍。同时,各地方言的萎缩也是明显的事实。可以说除了粤方言与闽方言中的闽南次方言外,其他汉语方言都在迅速地缩小地盘,而且方言无论在语音、词汇或语法方面也越来越向普通话靠拢。因此可以说方言的消亡是总有一天的事。

不单是方言,世界上许多种很少人使用的语言也在迅速消亡中,有人估计在未来的二三十年中,世界上会有一半的语言死去,这是很令人扼腕但也让人无可如何的事。环境保护者大声疾呼保护自然,对于物种的消亡,人们倾注了极大的注意力,提出种种保护措施,并在最近取得了不小的成效。另一方面,对于世界上无形文化财产的保护也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关心,各种民族特殊的艺术表现都已成为或正在申报为文化遗产,中国的昆曲成功成为一项世界文化遗产就是很好的例子。但对于濒危语言的消亡为什么就很少有人注意到,并竭力加以保护呢?

我们常说语言是文化的载体,如果失去自己的语言,也就等于失去了自己的文化。无论多开放的父母,在要求自己的子女努力学好英语的同时,也不会要求他们放弃中国话的。因为担心他们不会中国话,就失去了中国文化。同样道理,如果我们失去了吴方言,那么我们保护昆曲还有什么意义呢?让谁来听呢?更何况,即使日常的方言,其文化底蕴也是极其丰富的。大家试想想,这几年东北话小品何以盛行不衰?就是因为用了鲜活的东北方言。如果我们把东北话里头的“忽悠”都改成“欺骗”,那么春节晚会上那个东北小品还有什么看头呢?可见方言的存在是为中华文化增光添彩,而不是阻碍普通话的推广。

尽管方言的消亡是必然的,但只要我们正确对待推广普通话与尊重方言的关系,那么方言还可以存在很长一段时间。有些人以为保护方言会与推广普通话冲突,这完全是杞人忧天,一个人既能同时学好汉语与英语,为什么就不能同时掌握普通话并保留他自己的方言呢?问题是我们有时对学习普通话要求太高,标准太严,非要学普通话的人说得跟北京人一样,这似乎就没有必要了。普通话主要是用来交流的,能听懂就可以,不可能人人都像中央台播音员说得那样标准。更何况,现在似乎不只是推广普通话,而是变成有点推广北方方言的趋向,这就有点过犹不及了。譬如媳妇在南方是指儿子的妻子,这与古义是一致的,而在北方是指自己的妻子,这是后来的演变。现在变成连南方人也用媳妇来表示自己的妻子,这就不见得合适了。

在推广普通话的过程中,不同的方言命运也有所不同。粤方言挟港粤经济发展的力量而盛行不衰,甚至有许多用语进入全民语言中,如“买单”一语已经全国通行。闽南方言因台湾影视的关系,也进入普通话,“我看过了”变成“我有看”,也多的是人讲。广东话的流行还因为该方言能将所有现代语言都用粤语方音表达出来,所以粤语歌曲可以到处春风得意。但吴方言就没有这个便利,许多现代语言用吴方言表达就不地道。如“我爱你”用吴语来讲就有点别扭,只有说成“我欢喜侬”才比较正宗。倒过来,上海人讲这个女人很“作”,这个“作”字用普通话也表示不出来,只有用上海话来讲,并在上海使用才足够传神。闽方言也有这个特点,讲得出而写不出的字更多。好在其中的闽南次方言用的人多,还能继续维持。但福州话就有点难以为继,与上海话一样,有的小孩已经不会讲了。而如果福州话再不保护,将来闽剧、福州话说唱都会随风而逝,地方文化宝库将会受到莫大的损失。前一向某些省市出现用方言配音动画片,招到不少人的反对,我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在上海除了沪剧与滑稽戏以外,再也听不到方言节目了,为什么上海电视台那么多,就不能开放一档上海话时间,播放大家喜闻乐见的节目呢?

再从语言本身的研究来讲,方言更加值得尊重与保护。中国的汉语方言是研究汉语历史变迁的绝好素材。各种不同的方言分别体现了汉语(及其前身诸夏语言)从秦汉及秦汉以前,以及六朝、隋唐、宋元以至明清各个不同历史阶段的情况。所以方言的调查与研究是学术上的一桩重要工作。解放前方言研究者少,只做了少数几个省方言的调查,解放后又补充进行了一些工作,但所有调查方言点都基本上是在县城,因为没有更大的人力与物力进行县以下的方言普查。而有时县城的方言表示的是一县的共通语,并不能概括或代表该县所有的方言。如果我们现在拥有更多的资源,就可以在方言消亡以前做好更深入的调查工作,使语言学的研究更上一个台阶。从这一点看,保护方言也是非常重要的。

据我所知,英国有一个基金会提供了大量的金钱,来调查研究正在趋于消亡的语言。可惜这种义举并不多见,远比动物保护的力度小得多。希望对于方言的尊重和保护意识能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理解和接受,不要在大力推广普通话的同时,自觉或不自觉地断送我们文化遗产中这一弥足珍贵的部分。

原载《解放日报》2005年4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