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印卡王室述评》的价值

《印卡王室述评》是探索和了解印卡文化发展历史和各方面情况的一部珍贵著作。

本书作者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1539年4月12日生于秘鲁库斯科，父亲是西班牙远征队的统领塞瓦斯蒂安·加西拉索·德拉维加，母亲是印卡帝国公主伊莎贝尔·钦普·奥克略。他在印卡贵族和西班牙征服者中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受到印卡文化的强烈影响，并开始接触了旧大陆的文化，学习了拉丁文。父亲去世后，他于1560年去西班牙，一直未归。在西班牙的生活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在第一阶段中，他曾从军入伍，为西班牙王室作战，并获上尉军衔。后来他到过意大利，学习了意大利文。在这个阶段，他还向西班牙王室提出要求，因他父亲对王室有功，希望得到某种酬报，并希望收回秘鲁土地上原属于他母亲的几块地产，但被西印度事务院拒绝。在第二阶段，他先后在蒙蒂利亚和科尔多瓦两座城市居住，参与当地生活并进行写作。1616年4月23日他在科尔多瓦逝世，终年77岁。

第二阶段是他作为文人建树最多的时期。1590年他翻译出版了犹太人雷昂·希布雷奥的《爱情对话录》，这是一部充满柏拉图风格的作品；1605年出版了《印卡人的佛罗里达，又名佛罗里达半岛发现史》，记述西班牙征服者埃尔南多·德索托在佛罗里达的探险活动；1609年70岁高龄时，他在葡萄牙里斯本发表代表作《印卡王室述评》。此后他的写作热情一发而不可收，仍以古稀之年辛勤笔耕，著述不辍，完成了《秘鲁通史：印卡王室述评·第二部》，全面、详细地记述了西班牙人征服秘鲁后的多次内战。遗憾的是，他在有生之年未能见到这部书的出版，直到他故去的次年，这部著作才得以问世。

加西拉索以一个梅斯蒂索人（印欧混血人）的身份，在美洲印卡文化和欧洲文艺复兴思潮的双重熏陶下，在经历了戎马倥偬的军旅生涯后弃武从文，取得了巨大成就，成为秘鲁、西班牙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秘鲁当代评论家塞萨尔·托罗·蒙塔尔沃称他是“殖民地时期西班牙美洲文学的天才散文家和具有世界性决定意义的历史权威”，而且“继续代表着最高的秘鲁文学激情”^注1。西班牙著名作家、曾一度对他持批评态度的马塞利诺·梅嫩德斯-佩拉约，也高度评价他的《印卡王室述评》，说这部道地的美洲作品，是关于征服时期这个题材中写得最好的作品，并赞扬说：“作为散文家，他在殖民地文学中享有最大的声名。他和阿拉尔孔（墨西哥剧作家）是出生于美洲的两位真正的经典作家。”^注2

《印卡王室述评》，顾名思义就是印卡人对自己帝国历代国王生平事迹和自己国家一切事物的叙述和评论。这部著作的素材来自三个方面，一是作者母系亲属印卡王公对印卡古国的回忆；二是作者自己从小在祖国耳闻目睹的情况；三是引录在他之前为秘鲁修史的西班牙著述者的记述。作者把这三者有机地组织起来，全面记述了印卡帝国的历史和印卡社会的各方面情况，同时对于涉及的内容和西班牙作家著述的是非真伪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判断，从而构成一部完整的“述评”。

从内容上看，正如它原著的副标题所说，《印卡王室述评》“讲述印卡王的起源、秘鲁的诸代国王，他们的偶像崇拜、和平和战争时期的法律与统治方式、他们的生平和征服业绩，以及西班牙人到达那里以前，那个帝国和印卡人国家的一切情况”。

这是一部卷帙浩繁的著作，全书共包括九卷，下分二百六十二章。从纵向上看，它记述了印卡帝国历史发展的脉络，从第一代印卡王曼科·卡帕克的起源开始，中间记述十二代国王的更迭，一直讲到被西班牙人征服为止。从横向上看，它记述了古代秘鲁人的经济、政治和文化生活，其中包括土地制度、劳动制度、行政制度、法律法规、偶像崇拜和宗教信仰、祭礼仪典、风俗习惯、神话传说、教育和语言、艺术表现形式和各种物产。对照第一部分“印卡文化本事”来看，本书对于印卡文化发展史中的各个方面都提供了丰富的第一手原始资料，而且在记述过程中务求详细具体，力求真实可信。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一部关于古代秘鲁社会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各方面无所不包的著作，是一部关于印卡文明的文献总集和资料宝库。自从这部著作出版后的几百年来，许多学者和作家在关于古代秘鲁的著述中都曾广泛地提及、引用和评论，这本身就充分证明了它在史学研究领域中的文献价值。美国著名史学家威廉·普雷斯科特在评论加西拉索这部著作时说：“《王室述评》记述那个国家的古代历史，展现了在印卡诸王统治下该国文明的完整面貌——比所有其他史学家的记述要完整得多。”还说：“迄今为止，在关于秘鲁古代历史的所有著述者中，没有人像加西拉索那样获得这样大的声名，也没有人像他这样被后来的史学家所广泛引用。”^注3

应当指出，印卡人没有文字，因而无法保存他们的完整历史，有关他们灿烂文化的许多史料被时光湮没了。加西拉索出于对祖国的赤子之爱，搜集了流传下来的口头传说，在1609年出版这部著作，第一次把古代秘鲁的全貌呈现于世，从而保存了印卡文化的遗产，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历史性的贡献。

但也无须讳言，正如近现代某些研究者指出，《印卡王室述评》对印卡历史进行了“古化”（把时间提前）和“美化”（把印卡帝国描绘成理想社会）。随着时代和科学，特别是考古学和人类学的发展，加西拉索以后各时代的研究活动逐渐更加科学、更加确凿地澄清了印卡文明史的真实面貌，也揭示了这部作品的某些虚构成分。然而历史地看，它作为第一部完整介绍印卡文明的著作，其作用和价值仍是不可否认的。

另一方面，从这部著作的写作风格来看，虽然作者在书中多次声称他写的是印卡人的“历史”，但它不是一部严格的历史著作。无论是拉美文学史还是西班牙文学史，都把它列入“纪实文学”一类，各国评论界也更加重视它的文学价值。事实上也是如此，作者的创作目的是“写一部全面、完整、有条理和正确地叙述”古代秘鲁事件和风俗的书，但他不是冷漠、机械地堆砌各种情况和资料，而是以文学艺术的眼光和各种手段来处理素材，从而构织成一部足以引人入胜的艺术作品。这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

第一，作品的结构。作为所写事物的直接和间接见证人，印卡·加西拉索的脑海犹如一部关于印卡文化的百科全书。他有多少事情要记述啊!正是在处理几十年间积累起来的纷纭复杂、浩如烟海的素材方面，充分展现了他的艺术才华。从作品中可以看到，他是以历史为经，以轶闻为纬，事无巨细，兼容并蓄，巧妙地描绘出一幅印卡社会的完整画卷。

关于这种大小结合、交替记述的方法在作品中随处可见。现在我们仅以一个例子作个说明。第七卷第十九章结束时说：“因为这位帕查库特克国王进行过多次征服，建树过无数英雄业绩，倘若总讲一个话题难免令人生厌，所以我觉得最好把他的生平事迹分作两部分来讲。现在先来插叙印卡诸王按他们的异教信仰庆祝的两个重要节日，然后再回过头来继续讲这位国王的生平。”于是，我们在此后几章便读到庆祝太阳节、朝拜太阳神、为印卡王族青年封授武士称号和其他有趣的事物。就在我们津津有味地沉浸在这些生动描写中时，加西拉索又把我们拉回到印卡人历史这条主线上来，在第二十九章一开头便说：“现在回过头来继续记述印卡王帕查库特克的生平……”加西拉索就是这样从容不迫地挥动他那支娴熟的笔，引导读者饶有兴趣地漫游了印卡文化的迷宫，看到了多姿多彩的印卡人生活情景。

威廉·普雷斯科特在谈到作者的写作手法时说：“加西拉索的作品反映了他所生活的时代的图景……它用时时展现的精彩场面使我们眼花缭乱，它用点缀在篇章中大量的有趣细节和生动议论使我们赏心悦目。情节的叙述与对说明情节主线的事件的议论经常交替出现，从而打破了叙述的单调，使读者可以愉快地轻松一下。”^注4所以从这种结构来看，《印卡王室述评》不是严格的历史，也不是纯粹的小说，而是两者完美结合的抒情回忆录。阿根廷评论家恩里克·安德森·因贝特在《西班牙美洲文学史》中说：“正当的是只相信以历史为基础的小说，或吸收了小说要素的历史。”^注5这或许可以说明加西拉索的独特风格。

第二，关于记事写人。《印卡王室述评》在记述印卡帝国历史的过程中，以文学笔法叙述了许多重大事件，描写了许多著名人物，从而增加了作品的故事性和艺术性。记事时务尽其详，不仅具体交待时问（虽然不是具体年代）、地点、过程和结局，做到首尾完整，而且注重叙述细节，并以环境和气氛进行烘托，使历史事件充实饱满，生动具体，读来兴味盎然。第三卷第二、三章征服科利亚人的战斗经过，第五卷第十八章亚瓦尔潘帕战役，第九卷第三十二至三十五章阿塔瓦尔帕与瓦斯卡尔兄弟之间的内讧，都是这方面的突出例子。写人时则形神兼备，通过人物的语言和行动写出他们的性格和心理，使之形象鲜明，栩栩如生。这样的例子也不胜枚举，比较典型的有第四卷第十六至二十章“啼血的印卡王”亚瓦尔·瓦卡克的怯敌出逃，维拉科查王子的大义凛然和英勇果敢，第五卷第二十六章部族头领安科瓦柳的剽悍不驯，第六卷第三十二至三十三章“强人”奇穆的狂妄孤傲，以及第九卷兄弟之间战争中阿塔瓦尔帕的狡诈残暴和瓦斯卡尔的忠厚仁慈。

另外在语言方面，加西拉索确如评论家所说，不愧为“第一流的散文家”。由于一生的特殊经历，他得天独厚地掌握了克丘亚语和西班牙语这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因而能够驾轻就熟地把搜集的印卡人口头传说用西班牙语记述出来。他没有去模仿刻意雕琢的文风，而是采用了一种自然、流畅、通俗、简练的语言，使整部作品读来既生动优美，又质朴易懂。在记述印卡人历史主线的记叙体文字中，这个特点表现得尤为充分。因篇幅所限，这样的例子恕不列举，读者在阅读时自会有所感受。

第三，作品的激情。《印卡王室述评》是作者晚年在西班牙的科尔多瓦写成的。虽然他避居这座静谧的小城，过着安闲的生活，但作为一个离别秘鲁几十年的海外游子，他时刻怀念自己的故土。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所见所闻构成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世界，促使他忠实地再现自己祖国过去的一切。秘鲁著名作家何塞·德拉里瓦·阿圭罗在《赞颂印卡·加西拉索》中一语中的地说：“《王室述评》就是从这种发自肺腑的怀念中产生的，因此它浸透着柔情。”^注6

加西拉索在《序言——致读者》中也明确说出了自己的写作意图。他在抱怨以前所写关于秘鲁的著作过于简短后说道：“因此，出于对祖国当然的爱，我自愿担负起了撰写这部述评的重任。”写作过程中，他不时以见证人的身份说话，多次重复“我见过，我去过，我听说过，我到过”。作者就是通过这种口气，在追忆历史的同时，在字里行间倾吐了对养育他的土地的一切真情实感：有对印卡诸王丰功伟业的赞颂，有对印卡人民高超智慧和顽强精神的敬佩，有对帝国辽阔土地和繁荣富庶的自豪，有对印卡文明归于毁灭的叹息，有对帝国都城库斯科的眷恋，甚至对故国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流露出了无限爱恋之情。这样的例子在书中比比皆是，现在信手从第六卷第二十九章中选取一个。印卡王公在征服了丘基曼库国王之后，命人在瓦尔库山谷建造了一座堡垒，“这座堡垒规模不大，却是建筑上的宏伟奇迹。无论从建筑物本身，还是从它所处的位置来说——不断受到海浪的拍击，都应该让它尽可能永远矗立在那里。根据建造的情况来看，它本身完全可以历经数百年而安然无恙。当我在1560年途经那里时，堡垒依然显示着当年的雄姿，令瞻仰者更生思古之幽情”。

综上所述，《印卡王室述评》既是史学典籍，又是文学名著；既具有重要的认识价值，又具有不朽的审美价值。说它是追忆印卡古国的历史著作，文学家却能从中领略它的审美力和感染力；说它是充满激情的艺术作品，历史学家却能从中寻觅前人历史的踪迹。我国古代的历史散文也常常是这样，历史与文学紧密结合，史实与轶闻并行不悖，既可作为史书阅读，也可作为散文欣赏，两者浑然一体，相得益彰。智利著名文学评论家阿图罗·托雷斯-里奥塞科在《拉丁美洲文学简史》中，对《印卡王室述评》的价值作出了正确评价：加西拉索·德拉维加和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一起，代表着西班牙殖民地文学中真正美洲主义的最早表现。这两位作家在编年史的贡献上作出了完美的典范，创造了一种既具有真实记录的历史价值，又具有长远文学价值的作品^注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