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谈他的写作,像在种“四棵树”。除了“小说树”,还有“散文随笔树”、“《红楼梦》研究树”和“建筑评论树”。想必这四棵树也互为营养源,例如读《刺猬进村》,我们会发现,不同的建筑空间会频繁出现,作为影子主人公而存在。建筑本身在时间之河中是稳固无情的,因为一个人、一群人的故事而被赋予意义,并随着时间轴的推进焕发出异常强大而神秘的生命力,可以看出,刘心武对空间的迷恋与其对时间的敏感息息相关。书中提到一部电影《两个人的车站》——送别之际,车站明明人流如鲫,何以标作“两人”?借电影导演的回答,刘心武表达他对时空的某种感受,这是因为,“那一段时间里,那座车站是因为他们两个人而存在的”。
《刺猬进村》收录的大部分散文,涉及空间与人的羁绊。例如《雾锁南岸》,“我”在童年时代所栖居的重庆南岸,它最大的意义不在于空间本身,而在于时光流逝中绵延下来对保姆彭娘的思念。“我”的这种感情将南岸这一空间也诗意化了。“在多变的世道里我没能保留下那把她用嘟嘟羽毛缝成的扇子,但可以告慰她的是,我心灵的循环液里,始终流动着她给予我的滋养。”书中其他散文篇目也多见相似的主题,例如“我”追忆杉板桥与二哥的故事,劲松与“三刘”的故事……由一片天地引出一些人,随着岁月流转,人成为旧人,事成为旧事,那片天地还在,因羁绊而有情。
正因这种有情,刘心武撷取的生活细节,看似随意,却一眼望不到尽头。东四胡同在其笔下,带着空间的纵深,也带着时间的挪移——“一直想有机会,乘坐直升飞机,从南往北,鸟瞰那十几条胡同。那是北京古城残留的机理,半是绿荫半是灰瓦,还会有鸽群飞翔、鸽哨悠然鸣响吗?还会有孩童自制的‘屁股帘’风筝,拖曳着飘带浮现吗?那胡同的槐荫下,可还有抖空竹的嗡嗡声?那些四合院里的地栽花,可还是那么姹紫嫣红?……古人有‘十二栏杆拍遍’之说,套用一下,我是‘十二胡同踏遍’。”除了东四胡同,隆福寺的前世今生也好,在夕阳下面呈现淡棕色泽的糖猪儿也罢,无论人物的神髓还是事物的肌理质感,最让我们着迷的,终究是它们在时间流逝中呈现出来的微妙变化和本真模样。对变与不变的洞察,刘心武信手拈来,像在展现手掌心里的掌纹,一丝一毫的参差挪移,生来知晓。
文学是人学,又不止于此,它还会呈现天地的气数。刘心武的小说散文多见众声喧哗的生活流,又不给读者拥挤与逼仄的感受,究其原因,想必是因为刘心武并不将人物局限于故事之中,而更愿意将他们放置在更为广阔的时空,入乎其中,又超于其外。他笔下的时间轴,常以一类历史悠久的建筑空间加以烘托,如钟鼓楼、四牌楼、栖凤楼,又如东四胡同、隆福寺、小中河……《钟鼓楼》讲述的是1982年12月12日这一天发生在北京某个普通四合院里的故事,主人公薛大娘一早起便忙碌儿子的婚事,从日常劳作中偶一走神,透过浅绿色的丝绸般的天光,她抬头望见钟鼓楼的剪影,“钟鼓楼仿佛也在默默地俯视着她住的那条古老的胡同、陈旧的院落和她本人。在差不多半分钟里,历史和命运就那么无言地、似乎是无动于衷地对望着”。这一对望并不能推动情节的进展,然而以历史为参照的时间与以个人命运为参照的时间迎面相撞,主人公在恍神之间觉察出一种不言而明的神秘力量,瞬间让故事敞亮而有力。同样在小说结尾,四合院里一群知识背景、生活阅历、社会阶层各不相同的年轻人通过对历史、对未来、对时间的理解,融合成激荡人心的和谐与默契。这一和谐默契只可能是电光火石、稍纵即逝的,如同无数缤纷的浪花,交汇于海洋,再各自分散。而时间,既成为触媒,又无时无刻不把他们推向新的方向与碰撞之中。
有趣的是,时间在刘心武的作品中有两副面孔,一种是随叙事起舞的的急管繁弦,而另一种,隐于故事背后,它忠实于天地自然本身的节奏,紧慢随势、阔大无情。其实,这也是刘心武写作过程中的两种立场。投注生活之流时,随处可见他对世事人情的敏感锐利,一点小细节便搅起万千思绪,邵燕祥那声不标准的京腔招呼——“心武”,能在他的记忆深处鲜活几十年;而跳脱叙事之外,刘心武仿佛又成为钟鼓楼一般无言悲悯的历史见证者,历经世事后,对冷暖兴衰自有一派达观与通透。以蜉蝣见天地,以一粟观沧海,赤子般的闪亮性情和老人的沉默洞明融为一体,汇于读本的字里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