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引导下的“阅读”:“春秋大义”成为主调
通过具体的答卷,也能了解考生如何被引导回答与“公法”相关的问题。要完整展现乡试中士子的应策情形,显然是不可能的。通过江南、江西、河南、福建等地乡试的试卷,即可注意到考生对公法知识的了解究竟如何,又如何被引导着去思考相关问题。
1902年江南乡试有这样一题:“证明公法他国能否干预内政之例以慎邦交而维国柄策”。名列第一的曹清泉,在应策中显示出对于公法知识有相当的把握,还具体引证了《万国公法》一书中的见解。但其对公法的评估却是负面的,强调了这样的意思:“公法者,强法而已。势力平等之国,有公法;势力不平等之国,无公法。”为此他指出:“亚东目前之和平,特强者以公法操纵之而已,得利益于公法之外。弱者以公法抵御之而已,失利益于公法之中。是殆非文字之力、口舌之争所能为役矣。”同样名列前茅的程起鹏,在应策中开篇即将公法与《春秋》结合在一起进行考量:“自《春秋》以外,能明乎大义者,其莫如公法乎。”还直接阐明“泰西之公法家言,慨争竞之不已,执名理以相维,亦犹《春秋》之志也”。不过对于公法能够发挥的作用,显然是有所保留的,其阐述的见解也基于此展开,一方面,作者指出“为使臣者,不可不明公法,公法既明,则不必以兵革胜,而可以口舌争”;另一方面又强调:“有国者,必选将才以辅使才之不足,而后能得公法之益。不然,公法虽善,其可以禁显背公法之强邻耶。”另一位中试者王景琦同样阐明公法之不足恃:“历观西史纪载,若不自强,虽入公法,亦无可恃之理。公法者,战后和平之策,群雄竞争,藉以均势,苟其有效,则波兰、印度之灭,其时岂遂无公法哉。”(6)
江西乡试1902年的问策直接以《万国公法》提出问题:“《万国公法》一书,西人交涉视为准绳,然所以用公法之柄则仍以国势为断。强者每取于公法之外,弱者每受损于公法之中,必如何始剂其平策。”很显然,问题的导向性是很明确的,认为“公法之柄”全操于“国势”,强者、弱者有着天渊之别。龙元勋、傅尔贻系排名前二位的中试者。(7)傅尔贻在应策中,明确指出今之世界,乃优胜劣败、弱肉强食的世界,并以此为出发点来评价《万国公法》一书:
悲夫,今日之世代,优胜劣败、弱肉强食之世代也……《万国公法》一书,垂之数百年,所以弭并吞之祸,揆诸理以剂其平者也。故凡交涉,莫不视为准绳。然此特施诸平等交际之国耳,盖所以用公法之柄,仍以国势之强弱为断。使其国果强,则不待命将出师,而势力平均,已有所惮而不敢轻。(8)
龙元勋的应策同样强调:“所谓《万国公法》者,不过为大侵小,强凌弱,籍手之资而已,岂真有公是公非之议论哉。”为此也褒扬“信义”之道,以此说明“公法不足凭”。剂平之道何在?“则非取法《春秋》不可。”“《春秋》经世,先王之制,实《万国公法》也,如会盟、朝聘、侵伐,平乱、行成、存亡、继绝诸事,无词不严,无义不正。加以《春秋》三传,各有义例,合之乃成完备。”这里明确是以《春秋》之义高于《万国公法》,“《春秋》之义行,而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多少有这样的意味。另一位中试者熊坤在应策中也明确阐明:“夫《公法》一书,为国与国交涉设也,为强侵弱,智欺愚设也。”作者列举了诸多例证,所强调的正是这一层意思:“强者于弱,虽明有公法,仍可逞于法之外,弱者遇强,虽谨守公法,即受损于法之中。此其弊盖现今各国无国没有矣。”(9)
再来看1902年福建乡试的问策:“以《周礼》《春秋》证公法策。”这更是直截了当引导考生以“春秋大义”与公法进行对比,而考官之意图也昭然若揭。所收唐瀚波之应策就哀叹中国今日之处境,似乎外于“公理”、“公义”之外,“夫公理人人所同具,而四百兆黄种之人,独见欺于彼族。公义世世所得伸,而十九周文明之世,独被诋谓野蛮,此吾辈痛哭流涕之秋也”。考生举证说明此二书高于公法,然后强调:“苟得明法者抉择其精,善译者推阐其妙,以持质彼中之通人哲学,则彼且色骇而心折,必不敢复歧视吾华于公法之外,其又何公理不能共,公义不能争之有哉?”林传甲在应策中说得更明确:“孔子作《春秋》,万世之公法也,列国之事,孔子借以起例也。《春秋》外夷狄于中国,公法屏野蛮于文明之邦,其例一也。《春秋》恶灭国者,公法家亦无灭国之例,其例一也。”还具体指出,“观惠顿所编,可以契元圣宣圣之意矣”。(10)此外,马兆桢、黄瓛之应策,传递的也是相近的意思。(11)
由上述应策中不难看出,普通士子是如何被引导思考攸关帝国自处之道的大问题的。尽管他们已经接受了《万国公法》之类的书籍,但在应策中对此的评价差不多都是负面的。与之适成对照的是努力发掘《春秋》大义,与之对抗。由此亦可看出,《春秋》之道,乃晚清抗拒《万国公法》最基本的“思想资源”。在饱受种种欺凌的局面下,当局缺乏对“公法”之基本信心,自不难理解,而在此情形下激起士人对《春秋》大义的兴趣,更有可以理解之缘由。
再来看1903年各省乡试的相关策问,则对于科举考试所具有的引导性质可有更进一步的把握。而且,尤值得重视的是,当问策的引导性稍做调整,士子的应策也往往能将对相关问题的思考转向知识范畴。1903年浙江乡试题属于明显具有引导性质的题目:“泰西立国,其制度、法律于《周礼》、《春秋》为近,其权谋、综核、攻守、制造,于管、商、申、韩、孙、吴、输、墨为近,其政治家论立法宗旨,不外公意公益,又与圣人絜矩,与民同好恶并无异理,是其治术人才不出中国模范。今取资西国,仍宜以还证中国,庶推勘真切而得宰世纲领策。”该题不仅仍立足《周礼》、《春秋》出题,而且还规范了士子答题的方向。名列第1名的吴敦义在应策中,也受此引导,完全立足于“西学中源说”阐述看法,指出十九世纪泰西之富强,今中国诚不能比权量力,“然亦思二千年以来,我周孔之成法,九流诸子之学说,乃适与今日之泰西,殊途而同归乎”。具体说来,“夫西人盛称《万国公法》,今以《周礼》证之,其云自治之权,一天官之职掌也。其云自主之权,一地官之司理也。其云交通之权,战守之权,律法之权,制造之权,一春夏秋冬四官之领也,其制度之相近如此。至于《春秋》一字之褒贬,甚于哀荣斧辱,非即公法中之所谓义法者耶,其法律之相近如此。”为此还强调“今议者徒欲步武泰西,而不知富强之盛,轨我中国,发其微而达之者,遂臻于极点。然则礼失求野,循其明备之迹,而光复旧物可也。必震彼之长,而以为神圣所未闻,百家所未逮,不可也”。(12)
相较于浙江乡试题,1903年其他省所出策问多少降低了引导性质,而士子在应策中也展现出不一样的情形。先来看贵州乡试的情形。所出问策题为“泰西立法,判以公私,号称精密。中国欲收治外法权,既议纂新律,以便交涉矣,有谓宜参酌中西,即厘订全律者,试求西律义例,述其概略,是否可行策”。名列第22名的萧延荚在应策中显示出对于相关知识的把握,“盖国与国交际,而国际法立焉。君与民交际,而宪法立焉。民与民交际,而民法立焉。商与民交际,而商法立焉。国际法、宪法,公法也;民法、商法,私法也。介公私两法之间者,则民事诉讼法也。义例谨严,不相侵越。此所以精密欤。中国仅有民法,未尝讲求,通商以来,不知万国通例,以知外法权,让与西人。不惟租界之外人不归我辖,而我国人民转受治焉。”这里显示出对于中西法律之差异,作者还是能平实看待,并且对此策问中提出的问题,也能平实表达自己的看法,那就是“论公法,则国际法为先,举私法,则商法为重,息争竞而保利源。此不可缓者也。若宪法云者,欧洲有立宪法政体,非中国所宜言,置勿论焉可矣”。(13)
再来看其他各省乡试的情况。河南乡试题“欧洲列国,颇近纵横,近百年来,如维也纳会议、东欧同盟、西欧同盟、柏林会议,皆关系全局,试参稽情事,以觇世变策”。名列第15名的陈琦,在应策中对于公法持这样的判断:“公法公约之可恃,而不可深恃。”但其大体上还是认同公法所发挥的积极作用:“当群雄角逐之世,为之立公法,伸公义,以维大局,使贫弱者得以自存,而强暴者不至成席卷长驱之势,斯世之幸也。”结合问策中所提事例,作者也强调:“虽然欧洲之事,亦有未可厚非者。语有之,两利相权,则取其重,两害相权,则取其轻。使近百年来,无英国指柱其间,拿破仑被拘之后,各国割取法地,必更多而法不支。俄人破败突厥之后,乘机并吞,土早就灭,土灭而俄焰益炽,欧洲大局,将有不堪设想者。幸而得英人者,出而解纷排难,持公理,立公约,而危者安,亡者存,吞噬者沮。人知拿破仑一身系乎全局,而不知英之勉持全局者,尤足系人思也。”(14)广东、广西乡试的情形,大致也差不多。(15)可见,在没有明确引导的情形下,应试士子能基于对相关知识的把握阐述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