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入学教育过后,军训如期而至。
大一新生普遍被分到两个去处,病号席和绿坪操场。其中,一小拨病号凭借三级甲等以上医院的证明坐到了看台上。剩下的则穿着军训服,按照学院分成的阵营,在操场上有条不紊地训练。
摄影系今年分配到的场地向阳,站军姿三十分钟过后,有女生叫苦不迭:“郑教官,休息一会儿吧,头晕得厉害。”
郑教官是这批男教官中最年轻的,二十一岁,身材彪悍,性子有点闷。
朱瑾在心底倒数着三二一,听到郑教官发令“原地休息十分钟”后,飞速蹿到最后一排找栀子。
头顶忽然落下一道阴影,栀子抬头看清来人,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朱瑾坐下时摸了摸她的头:“乖,知道给猪哥哥让座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支防晒霜,挤在手心上揉搓开来,直接往脸上拍,“栀子,帮我看看哪儿没抹匀?”
“挺好的。”栀子停顿一下,“只是……脖子要不要也抹点?”
朱瑾在这方面完全是门外汉,要不是担心军训后会晒成非洲土著,才不会整这套玩意儿。
她点点头:“也是哈,免得晒得分层了。”接着又对着脖子一阵乱拍,完事后吹了吹刘海,偏头看栀子,“OK,现在到你了。”
栀子闭上眼,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乖巧地任人揉捏。
朱瑾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她这下可不能像对待自己那么粗鲁,指腹动作刻意地放轻柔,边涂边感叹:“栀子,你的皮肤比我好一万八千倍!”
这时,艾叶不合时宜地路过,阴阳怪气道:“哟,你们俩可真是……腻歪啊。”
栀子猛地睁开眼,有点局促地攥了攥拳头。
朱瑾呵呵冷笑:“真有不招人待见的臭苍蝇往人身边凑。”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和艾叶同班,大抵是她这二十年来最大的不如意。
“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还有自己找骂来的,怎么,巴掌没受够?”
栀子不安地拽了拽朱瑾的衣角,摇头示意她不要吵架。
朱瑾朝艾叶摆摆手:“去去,没心情理你。”
艾叶却不依不饶过来揪人脖领子,眼见这战火又要烧起来,这时一声哨响,郑教官怒吼:“那边三个女生,是想要打架怎么着,都给我过来!”
结局是,栀子和朱瑾被罚跑四圈,艾叶只被罚两圈。
朱瑾不满,故意说给艾叶听:“这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有校长爸爸就是了不起,这都能包庇,厉害厉害。”
郑教官:“不服从指令,加罚一圈。”
朱瑾抠耳朵:“什么?再给艾叶加一圈啊,好啊!”
郑教官:“少给我装糊涂,五圈,马上实施!”
朱瑾看了看前方,嘴角忽然咧起一抹笑,大喊了一声:“导员好。”
“郑教官,别跟孩子们一般见识,来分水果吃。”蒋福奇瞪了朱瑾一眼,这群熊孩子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可谁让他护犊子呢。
郑教官尴尬地笑了笑:“这回就算了,下次再让我逮到,你们有好果子吃。”
军训期间,导员会带着学生会的人隔三岔五来给新生“送关怀”,是摄影系不成文的规定。
蒋福奇身后跟了一众学生,皆是两手满满,气场十足。
但栀子的关注点不在那些诱人的水果上,而是队尾的鹿衔,他目不斜视往方队这边走,给人一种直奔她而来的错觉。
朱瑾一屁股坐到地上喊她歇歇,栀子回过神问:“刚刚要是教官真罚你跑圈怎么办?”
“打死也不能跑啊,跑了腿岂不是废了?”朱瑾想了想又起身,“等着,我去弄点水果解渴。”
只是,朱瑾低估了同学们的战斗力,一班四十几个人蜂拥而上,她去得晚,水果被瓜分殆尽。
她挑了个芒果问学长:“还有吗?”
“我这儿是没了,鹿学长那儿应该还剩吧,你可以去看看。”
朱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到鹿衔跟前,还没开口对方就递过来一个苹果。
她犹豫地发问:“学长,还有芒果吗?”
“没了。”
没了?你难道以为我的眼珠是玻璃球吗?你背后手上的袋子里明明剩好几个好吧。
朱瑾沉住气,OK, fine,兴许是你给自己留的,看在你人长得帅的分上,我原谅一分钟。
回到栀子身边,她把芒果递给对方:“去晚了,就领到这两个,给你吃贵的。”
“没关系。”栀子没接,反倒拿起朱瑾另一只手上小小的苹果,笑了笑,“我对芒果过敏的。”
朱瑾一愣,一个故意不给,一个又过敏,这莫名其妙的巧合是怎么回事?
她下意识地朝鹿衔看去,发现对方目光并未落在她们这边。
于是,她咬了口芒果,关闭女人的第六感。
02
下午五点,军训收队。
乌泱泱的绿色军团从运动场四散开来时,闷热的夜晚渐渐拉开帷幕。
学校浴池中心,前来洗澡的人已经排到了门外。新生们顶着大太阳训练了一天,衣服早被汗水濡湿,晚上六点还有两个小时的军理课要上,很大一部分人宁愿牺牲晚饭,也不想浑身黏糊糊地坐两个小时板凳。
栀子和朱瑾提着浴筐赶到时,为大多数人的心有灵犀哭笑不得。
北方浴室是全开放格局,左右两边是齐刷刷的一溜“莲藕喷头”,没有墙体做隔断。过道中间摆着两张床,床上铺了海绵垫子,床边立个盛满水的塑料大红桶。
栀子进去时,正赶上搓澡阿姨跟学生收搓澡牌子,八元一位,洗澡也是力气活。
她一时羞怯得眼睛不知道往哪儿看才好。
“在北方洗澡就是这样,公共澡堂子,习惯了就好。反正你想啊,穿上衣服出了门谁也不记得谁。”朱瑾拽着她在角落里寻了两个空位,浸湿澡巾后说。
“嗯,就是……觉得有点神奇。”栀子拧开喷头小声说。
朱瑾拿余光偷瞄,小姑娘双颊泛起红晕。她琢磨着先洗头,洗完了让栀子帮忙搓背,只是满头泡沫还没冲掉,对方就神速冲完澡留下一句“我去外面等你”,立刻慌里慌张地出去了。
朱瑾“扑哧”一笑,她的室友还真是可爱得不得了呢。
栀子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时,大厅里拎着浴筐等待的人依然很多。她把更衣柜钥匙直接递给下一位同学便站到门口透透气。
蓝黑色的夜幕垂下来,总算有晚风携来些许凉意,栀子闭上眼睛深吸一大口气,再睁眼时碰到了从对面男寝出来的鹿衔。
她就像被摁了暂停键,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鹿衔正低头摆弄手机,身后的俸思毅倒是一眼认出了栀子:“嗨,学妹好巧。”
她礼貌地点了点头,视线中鹿衔抬起头淡淡扫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从旁经过。
不过,俸思毅倒是在她面前止住了脚:“算算我们也见过三面了,一回生二回熟,学妹你叫什么名字?”
“俞栀子。”栀子诚实地说。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面前这位是和鹿衔关系不错的朋友。她斟酌地想了想,他看上去不像坏人,这才回话。
俸思毅还想再聊点什么,可看鹿衔越走越远,没半点等他的意思,只好追过去。
朱瑾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时,远远看见一个男生对栀子的头发伸出咸猪手,她又气又急地跑到栀子跟前,那人早就跑没影了。
她忙问:“这学校什么治安环境啊,大晚上还有流氓骚扰,栀子你没事吧?”
“没有。”栀子摇头,听得云里雾里的。
就在这时,两人肚子双双发出咕噜声,朱瑾露出坏笑的表情:“军理课今晚放影片,不点名呢。”
A大后街美食广场,祖国各地的代表小吃云集于此,诸如长沙臭豆腐、东北烤冷面、陕西肉夹馍。百分之八十的商家都在招牌上印着“正宗”俩字,实际味道却千差万别。
曾有某位爱吃的学长同他们科普,后街哪些店可“种草”,哪些店需“拔草”,他说到最后更是强调了三遍:“不吃街角龙门花甲,枉为A大学子。”
两碗香辣可口的花甲粉进了肚子,令人心满意足。朱瑾又转悠了一圈,带着一大堆小吃回来时,察觉栀子表情有点不对劲,她一下慌了神,忙问:“栀子怎么了?”
栀子也说不上来,坐在风口处左挠挠右挠挠,身上哪里都很痒。她撸起衣袖,冷色调的LED灯照耀下,皮肤上密密麻麻的小红疙瘩,大片大片赖在上面,触目惊心。
朱瑾眼皮一跳:“糟了,是荨麻疹。”
诊所里,医生开了外涂的药膏,语重心长地说:“晚上湿气重,老祖宗常说房檐底,墙根下坐不得。那里风吹得猛,免疫力低下的人坐久了,身子骨禁不住,很容易诱发荨麻疹。这病不大,但容易留下病根,回去切忌沾水,痒也不能挠。”
栀子连连点头,哀叹今晚运气实在不佳。
手机里天气软件预计明早六点才会下的雨,在她和朱瑾分别后,当她走到离家不到五百米时毫无征兆地降下来,并且呈瓢泼之势,细密的雨帘将天地连成一片。
她狼狈地回到公寓换掉湿衣服缩进被窝里,脑海中这些天的时光像是放电影般回放。
她早就料到鹿衔会对她视而不见,可朱瑾去拎水果时她也远远地看清了他的细心之举。
他那番举动是为了自己吗?她不敢自作多情,偏又期待那不是巧合。
胡思乱想了一阵,她想还是睡着好,至少梦里他还是那个温柔赤诚的小迟。
03
接下来的几天,天空仿佛罩下来一块灰色的幕布,淅淅沥沥的雨好像怎么都下不完。
因为荨麻疹,栀子不得已向学院申请病假。都说军训时期是新生们建立友谊的最佳时段,此番缺席,她隐约担忧日后会更难融入集体。
不过好在朱瑾一日三次视频通话拨过来,将学院发生的大事小情事无巨细地跟她讲,镜头中时不时有乱入的同学同她打招呼,她非但没觉得跟学校脱轨,还和许多人混了个脸熟。
这天中午,记者团招新令在班级群里发布。
栀子刚下载完手机版报名表,朱瑾电话便打了进来:“栀子,记者团纳新开始了。我报科技部,你呢?报名表我给你填,你想报哪个部门?”
栀子顺着群文件一溜看下来,往年的数据显示,除了生活部以外,其他部门报录比都很大。
其中,竞争最为激烈的是鹿衔负责的外联部,每学期只招两个人,大一至大四,拢共十六个人的团队,文笔、口才、思辨,任谁拿出去都能独当一面。栀子想努力和鹿衔并肩,于是说:“嗯,麻烦了,外联部。”
两个人又唠了一会儿,朱瑾那边教官喊着集合,她骂了一句,想起电话还没挂,嘿嘿一笑:“栀子,你别学我,挂了。”
栀子压根没注意听,心全被准备面试给占满了。
网络上有许多面试技巧课,她抱着笔记本学了几节,想了想又对着镜子练了大半天自我介绍。直到时钟指向三点,迟缓的肚子才发出预警信号。
冰箱里的食物堆成了小山,除了基本的蔬果蛋奶,还有些昂贵的营养液。总之,食材丰富得不像话,而这些都出自喜树之手。他比她年长四岁,行事已经是老父亲做派了。自从得知栀子生病以后,他担心外卖不够干净营养,每天中午都来公寓做饭,尽管说学校离着不远,来来回回也要四十分钟。
今晨,喜树来电话说要跟导师参加学术研讨会,叮嘱她把桌上的保温粥喝了。她喝了两勺,无意间发现餐垫下压着一张Flavor餐厅的外卖名片。
她也是后来才了解,Flavor餐厅是鹿衔和俸思毅合伙开的,就在去年寒假,学校有个大学生创业项目,他俩拔得头筹,获得了一笔可观的创业资金。
她犹豫了一会儿,用手机扫了上面的二维码,迅速注册一个账户,下了单。
于是,从这天起,Flavor餐厅的接单员发现了一个忠实又怪异的粉丝。
为什么说忠实呢?
一日三餐,一顿不落,并且每回点单都完美错开用餐高峰期。
至于怎么个怪异法?
没头像、用户名系统随机分配,这些本不足为奇,关键是每次备注都是雷打不动一句:“麻烦送餐员将食物系在门外把手上,谢谢您。”
接单员有点好奇,将上述内容一五一十告诉自个老板。
俸思毅最近恰好闲得发慌,听员工这么一说,开着四个圈的轿车就去送外卖了。
天知道他是不是又招惹到哪个女生,被人家以这种方式暗恋了?
他一边自恋地想着,一边拨通了外卖单上的电话。殊不知屋里的栀子被陌生来电吓了一大跳,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接起来:“喂,您……您好。”
俸思毅一听,是个妹子,声音还挺好听的,故作深沉地回复:“外卖到了,下楼来取。”
“能帮我挂在门把手上吗?现在……不太方便。”
“不能,单元门打不开了,我上不去。”俸思毅信口胡诌。
“那……请……请您等一下。”
俸思毅在楼下等了十来分钟,都有点怀疑对方是不是住在月球时,就看见单元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全身上下捂得只剩一双眼睛的栀子走了出来。
他单手撑着车门,忍着笑意喊:“尾号9726,你的外卖。”
栀子灰溜溜迎过去,俸思毅打量着她说:“三伏天捂这么多,不热吗?”随后,看见栀子自衣袖中伸出来的手大片大片泛红,他也顾不上礼仪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收起玩世不恭的模样,目露关切地问她,“你的手……怎么弄的?”
“没……没事。”栀子不动声色抽出手来,声音很低,“荨麻疹。”说着,接过餐盒迅速上楼。
俸思毅目瞪口呆。
他徒劳地张了张嘴,其实还想说“吃药了吗,用不用我送药过来”,可隔着单元门,她已将身后的他隔绝开来。
想来,是没那个必要。
04
南星会突然到访是栀子意料之外的事。晚上六点左右,锁孔有钥匙转动的声音,栀子走到玄关相迎,喜树身后蹿出个梳马尾的小脑瓜,南星双手托腮做花朵状:“Surprise!栀子,有没有想我啊?”话音未落,扑过来将她抱了个满怀。
十六七岁的少女身形已有所发育,个头却怎么也不见长,后背背着个大书包看上去就很重。
栀子笑:“是不是又逃课了?”
“没有,真没有。”南星双手举过头顶,“天地良心,学校校庆放两天假,不信你问喜喜。”
喜树点头,往厨房方向走:“你们先聊着,我去做晚饭。”
南星说:“我一听喜喜说你生病了,就快马加鞭过来了。客车堵在高速好半天,饿死我了。”
栀子拽着她坐到沙发上,剥橘子给她。
“啊。”南星张嘴,接收到投喂后,她发出好奇三连问,“栀子,大学生活怎么样啊?好玩吗?有见到鹿表哥吗?”
“见到了。”栀子如是说,“不过,没说上几句话。”
南星:“表哥就是那个脾气,跟姨夫姨母都少言语,木头人,冰块脸。要我说顾阿姨是所托非人,根本指不上他照应你。我就猜到会这样,当初填志愿时就该拦着你。”
栀子摇头:“南星,考A大读摄影系是我自己的选择。鹿衔比我高两届,就算照顾了一时也照顾不了一世不是吗?他有自己要忙的事情,况且我也是个成年人了。”
“确实是这个道理。”南星努嘴,厨房传来的香气直勾魂,她吞了吞口水,“让本监工去打探一番。”
栀子笑而不语,这丫头迅速转移话题的特性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当年栀子被母亲从育幼院寻回时,自此有了哥哥喜树相伴长大。后来稍大些,十二岁时,又在一次家庭聚会上,结识九岁的南星。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直苦苦找寻的小迟,被南星的大姨一家收养,有了新的名字——鹿衔。四目相对,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只是自那以后,家庭聚会他再未出席过。不过好在有南星,她不曾失去他的消息。她放弃理科读艺术,大学考到A大念摄影,对记者团跃跃欲试,都是为了追随他的步伐。
栀子回忆到这儿的时候,另一边,俸思毅刚到餐厅,老石头正和鹿衔就记者团纳新商量事儿。
老石头是记者团科技部的大神,姓“石”单名一个“竹”字,和他们一届,是个脱线的“老司机”。
俸思毅刚进门,老石头就招呼:“老俸,就等你呢,去哪儿忙了半天不见人影?”
“就……送了个外卖。”俸思毅走过去,拽了把椅子坐在俩人跟前,煞有介事地说,“鹿哥,跟你说个事儿。我这外卖不送不知道,一送吓一跳。你猜怎么着,这订外卖的就是你们院大一的栀子学妹,小姑娘得了荨麻疹捂得跟个粽子似的,看得我心揪得慌。”
老石头:“屁的心揪,还心梗呢!一口一个学妹、小姑娘的,老俸你说实话,你这是打什么歪主意呢?”
俸思毅指了指自己:“我?”身体靠在椅背上。“我觉得你此言差矣,没准人家是看上我了呢?想引起我的注意,盼着我亲自送呢?”
老石头:“Where are your face?(你的脸呢?)照你这么说,我还觉得她是奔着鹿哥来的呢。”他看了一眼鹿衔的冰山脸,摇了摇头。“不对,还是你更靠谱点。”
俸思毅哈哈笑:“行了行了,快别扯了,待会儿我鹿哥可能发飙,言归正传。”
老石头也秒回状态,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末了齐刷刷看鹿衔:“你觉得怎么样?”
只见对方揉了揉眉心:“抱歉,没听清。”
两人一脸发蒙地对视。
这是什么情况?大哥你溜号的概率可比陨石撞地球还小啊!
鹿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仿佛只要一听到那个名字,思绪就不受控制。他翻了翻手上的活动安排册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拿倒了。
所幸他动作幅度不大,没被身边这两个没心没肺的人注意到。
05
军训过了快一半的时候,栀子的荨麻疹彻底痊愈。返校之前,她瞒着喜树去了趟海城市育幼院,还带了两大袋子的文具用品。她也是偶然间听朱瑾说起,校志愿者协会发布公益募捐的消息,她便趁这次病假机会来探望孩子们。
操场不大,东墙下零星分布些单双杠,蓝色的喷漆掉了大半,看上去有些老旧灰败。
有几名穿背心短裤的孩子在玩跳绳,发现有陌生人来访便怯生生跑进大楼。
栀子跟过去,有热心的保洁阿姨帮她引路。育幼院有四层楼,院长办公室正对三楼楼梯口。
门虚掩着,她敲门进去,院长正在和人谈话,她万万想不到会在这儿遇见鹿衔。
目光相接,两人皆是一愣。
院长不清楚两人有何过往,在听栀子说明来意后,对她表示感谢的同时邀她喝杯茶。
一时间,她进退两难,有些尴尬。
好在,鹿衔的视线并没有在她身上过多停留,栀子垂眸盯着茶杯杯底,支起耳朵听两人交谈。
鹿衔说:“院长,记者团前些年都是联合校志愿者协会发布募捐活动,号召全校师生,捐赠力有限。先前我跟您说过,每年十月末,市政府会主办‘金樽杯’公益项目大赛,今年有了新变动,新增了社会服务类项目,偏重于主题性、细致化。我有个大胆的想法,直接申请咱们育幼院项目立项,您觉得如何?”
“当然,这可能需要院方的配合,为了确保数据的真实性,可能会涉及每季度财务收支取样,甚至更精细的资金流向。毕竟,项目申请成功,后续是要追踪的。”
“好事,这是好事啊。”院长鼓了鼓掌,“这样一来,将会使得更多孩子受益。有什么需要,随时来院里考察。”
栀子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就听南星说鹿衔会带着记者团参加各种项目比赛,他们的团队所向披靡,在大学城这一片是出了名的。她那时候文化课艺考两手抓,忙得昏天黑地。只是单纯地以为项目大赛就是交个策划案了事,实则不然,从立项、调研、统筹大数据做整理,再到最后策划案成稿,每一个环节都需要仔细推敲,确保能够顺利执行。
而今天,她站在离他很近的位置,不由自主地被他的一腔热血所带动,不知不觉也就忘记了时间。
快到中午,院长说:“你们两个都不能走,在这儿吃口饭。”
栀子在陌生的环境很是拘束,她想婉言谢绝,但看见鹿衔点头答应,也就硬着头皮留了下来。
三个人一起下了楼去食堂,氛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压抑,育幼院里都是些孩子,小的三四岁,大的十五六岁,起初都很羞怯,但稍稍搭上两句话后,就会乐于敞开心扉。
午饭是土豆泥配蛋花汤,很简单的搭配,孩子们吃得一脸餍足。
栀子端着餐盘排队的时候就在想,这个年纪最是无忧无虑的,天真又快乐。
很快轮到她,她拜托食堂阿姨单独盛出一碗土豆泥。末了,对方还热情地告诉她:“丫头,不够再来盛啊。”
她将里面的香菜细心地挑出来,鼓足了勇气,坐到鹿衔对面。
正方形的双人小桌,两个人的餐盘相抵,她小心翼翼地将土豆泥递过去,斟酌着说:“这份没有香菜,你吃这个吧。”
“不用了。”鹿衔自顾自吃自己的那份,中途有个电话打进来,他接起后端着餐盘就往餐具回收处走。整个过程,他打定主意将她忽略个彻底。
栀子呼吸一窒,他宁可吃香菜过敏,也不愿意碰她给的东西。
想到这里,她红了眼眶。
在鹿衔要上车前,她不顾一切地伸手拦住车门,撸起鹿衔靠近她那侧的袖子,患有食物过敏症的人症状来得很快,只是片刻工夫,他的皮肤已经隐隐发红。
在眼眶中含了好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带着哭腔质问他:“为什么你宁肯对自己下狠手,也不愿意搭理我半分。小迟,你真的讨厌我吗?我们之间一定要这样吗?”
“这里没有什么小迟。”鹿衔抽出手臂,语气决绝,“人不能总活在过去,俞栀子,你要明白,收起你那给人带来负担的关心,无论我做什么,都跟你没关系。”
“负担,真的只是负担吗?”栀子颤抖地问。
“对,希望你能有点自知之明。”
“如果……如果真的是负担,那你为什么故意把苹果留给我,又为什么一声不吭送药过来?”那晚她和南星送喜树出门,发现门外把手上系了个药袋。那绳结绑得很独特,是她小时候教他的,她不可能认错。
只是这些问题,鹿衔通通没有回答。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冷笑着反问她:“想知道答案?敢上车吗?上来我告诉你答案。”
06
栀子后来回想她和鹿衔的过往,她喜欢他,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事。遇见他,她懦弱的性格中会生出一丝孤勇。每当他朝她伸手,她便义无反顾地跟他走。
只是眼下,形势有些糟糕。
鹿衔没给她回答的时间,便将她拽到副驾驶,锁上了车门。直到被他扯着胳膊拽进他的公寓,栀子听到防盗门“嘭”地关上,才慌了神。
她往后退,他就步步紧逼。退到无处可退,他两只拳头抵在墙上,彻底将她圈住,居高临下地问:“怕了?”
“没有,我没有。”栀子从他手臂底下钻出去,眼神倔强。
“你不是想知道答案吗?我现在就告诉你。”鹿衔背对着她脱掉身上的衬衫,一条横贯双肩的嶙峋而丑陋的疤痕以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映在栀子的视网膜上,带来火辣的灼烧感,她一下子就红了眼。
这时鹿衔回过身来,有些自嘲道:“俞栀子,你看清楚了吗?这就是我的答案。当年育幼院那场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谁烧的,你我心知肚明。我被困在小黑屋整整一夜,明明听得到外面有人讲话,却没有人来救我,那种绝望你经历过吗?今时今日,我是鹿衔,你记忆中的那个小迟他早就死了。”
鹿衔将她带进卧室,指着随处可见的台灯问她:“你不是喜欢猜谜语吗?我的谜题在这儿,这次你好好猜猜?”
栀子哑然。
鹿衔住的是个套间,黑灰色主调,墙面没有装饰,少有生机。她从进门开始,就发现客厅的灯是开着的,长廊的灯也是开着的,她洞悉这其中很奇怪,却猜不透缘由,只是隐隐心疼。
鹿衔将其中一盏台灯打开,擦了擦灯罩,半晌扭过头看栀子:“很奇怪吧?你猜不出来,我告诉你,这十二年来,我每天都做着相同的噩梦,从来没有睡安稳过,我怕黑,怕得要命,大白天也开着灯,你肯定觉得我像个变态吧,我又何尝不觉得呢?”
“不,不是那样的。”栀子哽咽着说,“我没有,你是知道我的,我没那么想。”
“你问我为什么不愿意理你,是不是讨厌你?我哪里是讨厌,是厌恶啊。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遇见你,把你领回育幼院。因为我只要听到你的名字,看到你,就会想到自己暗无天日的过去,它们占据我的大脑,一帧一帧地过电影,你知道被黑暗吞噬的感觉有多撕心裂肺吗?”尽管知道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鹿衔还是坚信长痛不如短痛,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哀伤,“俞栀子,于我而言,你就是深渊啊。你告诉我,我能拿你怎么办?”
鹿衔隐忍地说完这一席话,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踉踉跄跄地跑出房间。
防盗门再次关上,他在悄无声息的房间里和脑海中的火光对峙。
2006年黎江市育幼院的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一夜,但在鹿衔心中,那场火永不熄灭。它像是梦魇日复一日地在他梦中反复上演,十几年来不断折磨着他的心神,令他想忘却不能忘。
有时候,他只要一闭眼,脑海中便会浮现那个恐怖的夏夜,妖冶的火舌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小黑屋。他顶着浓烟九死一生地逃出来,机缘巧合之下被鹿家夫妇搭救,成为他们的养子。
按理来讲,他是应该高兴的,毕竟在看到同伴们相继被领养家庭接走时,他心里不是没有期盼过这一天的到来。可他与旁人不同,他的第一站不是去新家而是去医院,因为后背烧伤引发的伤口感染,他在医院一住就是一个月,隔三岔五便会高烧一次,只要是发高烧,伤口便又将迎来新一轮的溃烂继而反复治疗。
那段日子里,他鲜有熟睡的时候,即便有,也无一例外地会被护士叫起来换药,久而久之,通宵达旦的失眠成了常态。但那场大火给他带来的伤痛还远不止这些,后背的伤口可以结痂痊愈,心理的创伤却是难以泯灭,他也因此患上了重度的黑暗恐惧症,懦弱得要命。
此时此刻,他无比庆幸,栀子不曾回头识破他不高明的演技。
从幼年相识之际,他便一直守护她,何曾舍得对她说狠话,但不这样做,他又如何能叫她斩断牵挂。
现如今,他不再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他有着难以启齿的心理障碍,如同荆棘拦路,令他们无法靠近彼此。
而她,正值芳年华月,以后会遇到恩师挚友,会有恋人护她一世安宁。
他自虐地想,她的人生有无数种美好的可能。
只是无论哪一种,都不能也不该有他的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