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阳光太刺眼的缘故,她一度难以睁眼,屏幕上的题目千奇百怪,诸如“我总是很紧张”“有时我觉得我的灵魂离开自己的身体”等,她在“是”和“否”当中徘徊,内心煎熬又焦虑。
她想到俞东升,他赐予她的除了生命,还有盘根错节、难以泯灭的恐惧感。这种恐惧不单指面对陌生人,还有审视自己。
陆陆续续有人提交试卷,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也有女生交头接耳商量中午吃什么,看上去神情都很畅快。
栀子难以启齿的是,她竟有一瞬感到无比恶心,甚至想吐。
仿佛某种结果的暗示,测试过后,她被心理老师单独叫去咨询室谈话。
“就像老师先前说的,这项测试的评估结果标准分,也就是T分,在40—60分之间属于正常范围。上下浮动10分算轻度异常,学生当中不少这样的情况,可能跟近期情绪波动有关,老师对此也都能理解。”
心理老师将打印出来的测试分析表拿给栀子看:“只是,栀子同学,你有好几项不太乐观——抑郁量表68,精神衰弱70,社会内向高达75。老师叫你来是想了解一下,近期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有不好的情绪要及时疏导,不妨跟我说说。”
闻言,栀子攥了攥藏在衣袖里的手心:“老师,谢谢您的关心,我……真的没事。”她停顿一下,垂眸盯着脚尖,“我只是……离家太远,一时……有些不适应。”
“嗯,也有可能。”老师没多想,拍了拍栀子肩膀,亲切地说,“测试结果也不是百分之百准确的,存在一定误差,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老师看你性格文文静静的,多少有些内向吧。新到一个环境,起初都有些不适应,慢慢就好了。大学是个很锻炼人的地方,老师也是从你这么大过来的,多参加些社会活动,交些知己朋友,想家的情绪也就淡了……”
栀子闷声点头,老师又嘱咐了几句,这才放行。从咨询室出来时,正值下课时间,走廊里人潮汹涌,有同班男生朝栀子打招呼。对方是个大嗓门,冷不防从身后蹿出来,栀子被吓得愣住,心中一阵恶寒。
男生不好意思地挠头:“吓着了?”
栀子摇了摇头,一语不发,仓皇无措地跑进隔壁卫生间。
身后的男生一头雾水地问同伴:“我有那么可怕吗?她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谁知道呢,兴许被你丑到了呗。”
“去你的。”
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地流淌,栀子往脸上捧了一大把水,冷水刺激皮肤的同时,也将她从紧张的情绪中拯救出来。
外面那两个男生从卫生间路过时所说的话,她全都能听得到。这让她觉得愧疚,甚至有种抬不起头的羞耻感。毕竟在旁人看来,同学之间见了面相互问候一声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情,嘴唇一张一合,比吃饭还要简单。可于她而言,这却是一种负担,它比千斤顶还要重,让人无法喘息的同时又不断催生出她内心的畏惧感。它在咆哮,在哀求,在同她发号施令:“跑吧,快跑吧,你必须马上逃离这儿!”
在栀子的记忆中,她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和臆想中的声音对峙,尽管她清楚地明白这种畏惧是错误的,是过分的,可是每一次,她都在那个声音的蛊惑中败下阵来。她厌恶这样懦弱的自己,却又不得不承认,她是如此依赖于臆想的牵引,对于一个罹患社交恐惧症的人来说,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独处还要让人安稳的事情了。
很久以后,当她真正做到“明媚无伤”这四个字时,她仍旧会想起那个闷热得不透一丝和风的下午,她曾在那样一个地方偷偷难过,继而平复心绪,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下楼去。
等栀子走到一楼,就见朱瑾一瘸一拐往她这边走,同她挥手:“我在这儿呢。”
朱瑾是栀子的室友,是个身高腿长的酷姑娘,梳着干练的齐耳短发,染的是时下流行的苦亚麻色。两人初次见面是在大学生活动中心——摄影系新生报到处,排着队等待学姐给学生证上盖钢戳。朱瑾的学生证掉到地上,身后的栀子顺手帮忙捡起来,前者笑得跟个流氓似的:“同学,你身上好香啊。”再后来,机缘巧合下两人被分到同一间寝室成了室友。二人所在的寝室位置好也清净,只是栀子不住校,她一个人无聊又寂寞,半夜看鬼片,去厕所时踩空踏板,这才扭了脚踝。
朱瑾说:“栀子,你知不知道,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拖着残躯上楼寻你了。这会儿班上同学都去学生会见面教室了,咱们也快点。”说着扬了扬手上的新生入学手册,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发。
“不好意思啊,让你等久了。”入学第一周有许多流程要走,栀子从不敢怠慢一直牢记着,但今天被心理老师叫走实在是个意外。
学生会见面会安排在位于实验楼对面的一教五楼,栀子看了眼腕表,距离开始还剩五分钟。
头顶的太阳不知疲倦地发光发热,热空气裹挟着阳光的味道迎面吹来,晒得人脸蛋通红。栀子迁就朱瑾的脚步,两个人闷头往前走,行动艰难得好似两只蜗牛。
02
鹿衔昨晚睡得不安稳,带着倦意走进教室时,被大一学弟学妹们突如其来的热情惊得蹙眉。
学生会主席团一行七人,清一色干练西装。他作为会长打头阵,边挽袖口边上台,看似漫不经心的举动却自眉宇间透露出一丝威严,他视线清冷地环视一圈,底下人默契噤声。
他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切入正题:“学生会介绍这儿我长话短说,你们刚从机房测试回来又困又累,我争取早点结束放大家回寝休息。看看前后左右,自己寝室成员有没有没到的?”
“学长!”最后一排高个班长举手,“326寝室没来。”
话音刚落,门口闯进来一个冒冒失失的短发女生。
朱瑾扶着墙大喘气:“报告,326寝室。”
鹿衔的眼睛仿佛被什么刺痛了一下,视线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她藏在短发女生身后,头戴着墨绿色帽子,帽檐低垂遮住大半张脸,露在外面的脖颈白如雪,身上穿着和这个季节很不搭的长袖长裤,显眼又违和。
好久,她才弱弱附和一句:“报到。”之后便抿紧嘴角。
短暂到难以计量的一瞬,栀子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和讲台上的人四目相对。
他长高了些,看上去得有一米八的样子。脸上是惯有的疏离表情,再没有少年时毫不掩饰的狂傲,礼貌又陌生。从她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见他垂在裤线旁的右手,手半握成拳,是因为不喜欢与人牵手。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栀子静悄悄地回想,试图忆起他所有的小动作。
他却迅速别开眼,紧接着有清冷的声音从话筒传来:“最后一排有空位,下次不要再迟到。”
鹿衔说是长话短说,便真的说到做到。
见面会原本安排的时间是一个小时,他不到二十分钟就捞干讲了一遍。
到最后,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写下名字及一串数字,鹿衔留了一句“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散会”,便匆匆离开教室,只剩一屋子的大一萌新对着他背影花痴般尖叫。
“所以说,这学生会长到底叫啥名?鹿,鹿后面那是什么玩意儿?”朱瑾一到座位上就趴在桌子上大睡,这会儿被人吵醒视线凝在黑板上,打着哈欠问同桌。
“衔,衔草结环的衔。”
栀子浅浅一笑,手上学生会宣传册被翻到学生会成员那页再没动过。
红色的小二寸照片,男人身上白衬衫干净整洁,五官端正,眸光清冷地注视前方。
此去经年,她想起第一次见他,他还不叫这个名字。
时间拨回2006年。
那年,1986版《西游记》开播二十周年;青藏铁路全线建成通车,著名的庞加莱猜想被攻破;《全球反恐战略》在联合国大会上一致通过……
还在读幼儿园的栀子,学会了一首叫《想唱就唱》的歌。
她一路哼着回家,手里还攥着一张彩笔画,天蓝色背景,嫩绿色草坪上三口之家手挽手,左下角被老师用印章盖了朵代表“优秀”的小红花。
家里一片杂乱,桌椅绿植尽毁,电视机屏幕被凿出坑,墙上巨大的全家福支离破碎,散落一地玻璃碴儿……种种迹象,仿佛遭了贼。
栀子带着哭腔找妈妈,久久没人回应。
她被吓得不清,本能地往二楼父母卧室跑,却在楼梯口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额头重重磕在台阶上,疼得号啕大哭。也因此,惊醒了醉酒倒地的俞东升。
俞东升这天极为挫败。
先是出口东南亚的那批红木家具被查出质量问题被暂扣海关,紧接着医院那边又传来妻子流产的消息。他匆匆赶去,被医生告知妻子今后恐难再孕。他气得出去酗酒,回来时和妻子大吵了一架,对方哭着回了娘家。
“妈妈呢?我要妈妈。”栀子看清俞东升的脸,眼泪一下子涌上来。
俞东升眸光冷得瘆人,他恨不得将引发所有失意的原因都归咎在女儿身上。她就是个灾星,害他商场失利,家不安宁,如今更克得他膝下无子。
心魔作祟,他引诱着说:“栀子,爸爸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
栀子毫无防备,她天真地觉得父亲今晚格外温柔。
俞东升将车开了很远一段路,遗弃孩子的念头在他心里生了根,他必须要做到天衣无缝。栀子睡了一阵,醒来时却发现车窗外是静谧的郊区,她迷糊地问:“这里是哪儿啊?妈妈在这儿吗?”
俞东升将栀子抱下车,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松树:“妈妈在跟栀子玩捉迷藏呢。乖,躲到那里去,不许回头,闭上眼数到十,她就来了。”
栀子几步跑过去,身后有汽车发动的声音,她没忍住回头,俞东升开车疾驰弃她而去。
任凭栀子泪眼婆娑,喊破喉咙,他都没有掉转车头。
那夜,年仅六岁的栀子,仿佛要把眼泪流干。
她能明白自己被父亲抛弃了,却仍旧执拗地追着车子跑,不知道跑了多远的路,阴错阳差来到育幼院门前。隔着一扇涂着白漆的铁门,正对着的一栋楼里散发暖黄色的光,有欢声笑语传进耳朵。
她累极了,小小身躯缩成一团,靠在墙角睡着了。
鹿衔便是在这一刻出现的。
“喂,喂,醒醒。”
头顶传来一道不友善的声音,栀子吓得猛然抬头。面前站着个穿条纹衬衫的小男孩,双臂叠在胸前,整个人冷冰冰的,模样却是好看得出奇。
“小孩,这儿不能睡觉,快回家去。”小男孩饭后出来散步被这一大团吓了一跳。
栀子本来就心底警铃大作,一听说“家”字,鼻头又犯酸:“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你爸妈呢?”
“爸爸说……带我找妈妈的,但是……他自己开车走了。”
“傻蛋,那是不要你了。”
“才不会呢,你骗人。”栀子委屈得红了眼。
小男孩眉头一皱,朝她伸手:“逗你的,你爸妈会来接你的,先跟我进去吧。”
栀子歪了歪头,脏兮兮的小手在裙摆上蹭了蹭,郑重地递过去。
“小哥哥,你是来救栀子的天使吗?”
“嗯。”
“那天使你有名字吗?”
“小迟,我是小迟。”不耐烦的语气。
那晚的天色没什么特别,夜幕低垂,天上挂满星星。他拎着她跨过育幼院的大门,如同紧扣的十指,他们的命运自此纠缠,连带着他的人生轨迹也悄然改变。
03
见面会结束后,学院安排新生领院服。A大摄影系财大气粗,除引进大批高精尖摄影器材外,连院服也是职业摄影师级别,春夏秋冬,各有一套。学院为方便管理,要求学生领完后去更衣室试尺寸,有不合身的统一调度。
栀子和朱瑾去得晚,被老师硬塞到一个更衣室。
都是女生,没什么好避讳的。
栀子这样告诉自己,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换衣服。
“栀子,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啊?”朱瑾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栀子的脸色白了白:“前不久骑单车不小心摔的。”
“我当是怎么弄的,骑单车我也摔过。”朱瑾单腿蹦过来,指着自己左膝上的一大块疤,表情很是愤愤,“你瞧,当时摔得可惨了。栀子,你皮娇肉嫩的可千万小心,我看着都疼。”
“嗯,我下次注意。”
栀子极力掩盖眼里的情绪,率先一步走出更衣室,以至于没注意到身后人眼里的异样。
朱瑾是玩单车的老手,自然知道伤口多呈扇面。栀子身上的伤多集中在小腿内侧,况且呈长条状,沟壑很深,结了厚厚的血痂,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抽打所致。长长的一条,如同蜿蜒的蜈蚣盘踞着,让人触目惊心。
她不忍心戳穿栀子漏洞百出的谎言,也似乎窥见栀子炎炎烈日穿长衣长裤的原因。
朱瑾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认识也不过一周,可是对栀子,她没来由地喜欢。敛了情绪,她追上前去:“栀子,这学期教材你买了吗?教务处网站的太贵了!”
“嗯,我哥哥替我准备的。”栀子停下脚步回头。
关于栀子的哥哥,朱瑾曾在初进寝室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帮她修坏掉的椅子,态度谦和地请她帮忙照顾自己内向的妹妹。
想到这儿,她长长地一叹:“真是羡慕不来,贫民窟女孩只好去旧书摊了。”说着她看了看自己受伤的脚踝,又看了看栀子,直到对方脸被盯红默不作声地点头,她欢呼雀跃,“哦,YES!”
旧书摊设在学校山上的商超二楼,途经一条两旁种有垂柳的林荫路。
正值新生入学季,A大附近不少商家借此机会搞宣传:身穿印有××家餐馆的中年大叔在发外卖传单;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发廊小哥热情地推销会员卡;年近古稀的大爷大妈逢人就送扇子、布袋,无一例外地标注着哪家考研、留学机构的联系方式……
栀子跟在朱瑾身后,压低帽檐,在校外人员的狂轰滥炸下艰难地穿梭。胜利在望之际,却被突然闯入眼帘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
Flavor餐厅正在做免费赠饮活动,只要扫描二维码就能免费获得一杯西瓜汁。俸思毅作为店长,为了今晚的开业,甘于牺牲色相。他有着一张人畜无害的俊脸,桃花眼含笑,自认没有女生能抵挡这种魅力。
然而,当他信心满满地拦住眼前个头矮矮的小不点时,听到的却是一句“麻烦您,让一让”,充满畏惧又极度困扰的语气。
俸思毅身子一僵,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幻听。他堂堂国际交流系的风流才子,多少女生仰视的存在,怎么就被人嫌弃了呢?
他不甘心,又重复了一句,语气更加温柔:“同学,冰凉的西瓜汁限时免费领取,真的不要来一杯吗?免费哟。”
这下女生终于抬起头来,巴掌大的小脸,眼里全是惊恐,她摇了摇头,拽着身边短发女生跑开时,留下一句闷闷的“对不起”。
胸口仿佛被人抡了一拳,俸思毅拨通一个电话,又羞又恼地嘶吼:“鹿哥,这世上居然有女人拒绝我的西瓜汁,还一脸惊悚地看着我!拜托,我这长相,多少人垂涎三尺……不对,我现在严重怀疑她不是女人,是怪胎,酷暑天还捂得很严实的怪胎……”
半晌,电话那头传来冷冷的一道男声:“牢骚发完了?赶紧滚回来开业。否则,我不保证你的钢琴会完好无损。”
“回,马上回。”俸思毅对着空气挥了挥手拳头,心想:俩怪胎,干脆拜把子好了!
怪胎之一的鹿衔挂断电话,屈着手指在钢琴上敲了几个音符,无端地想起一个身影来。
04
商超二楼的旧书摊,就是学生们的藏书阁。
栀子和朱瑾也是进去后才知道,所谓的“书摊”规模跟中型仓库差不多,大大小小的铁艺框架,中间搭着长条木板,被数以万计的旧书填满,没有精细划分,只是大致标出“金融”“会计”等分区。
旧书每本五块到十块不等,价格低廉,在学生当中很是抢手。
两人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凑齐十四本教材。
一人拎一袋子书往楼下走,朱瑾用闲着的那只手捏了捏栀子的脸蛋,笑得跟天蓬元帅似的:“走,猪哥哥领你消费去。”
栀子笑了笑,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忽然被左侧凭空冒出的人撞个趔趄,多亏朱瑾扔了书及时拽住,要是撞到一旁楼梯铁扶手上,后果将不堪设想。
“喂,你竟敢弄脏我的裙子!”
穿着高跟鞋的女生扯着尖尖的嗓子,冲栀子大喊。旧书上未清理干净的灰尘沾到白裙子的前襟,留下几道难看的痕迹。
“我……我不是,故意的。”栀子吓得瞳孔一缩,几乎同时,一记耳光落在脸上。
“你脑子有病吧!”朱瑾瞬间红了眼,二话不说回扇了女生一耳光。
朱瑾扼制住对方扬起的手,气到不行地大喊:“我说,你是眼瞎了吗?楼梯正对着商超大门,我们是直行!车拐弯还知道打转向灯呢,你倒好,自己从侧边蹿出来上楼,撞了人不道歉,还倒打一耙!弄脏你裙子?活该!”
“放手!你弄疼我了!”女生脸红到脖子根,也顾不上形象吼,“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爸是副校长,你敢打我,就等着受处分吧。”
“我呸!”朱瑾啐了一口,“A大十几个副校长,怎么,都是你爸爸?随便你怎么找人,头顶有监控,四周有人证,谁先动手伤人谁理亏!”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双方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一阵警车鸣笛声突然传来。
A大校园警卫队向来是突击出动,想必是围观群众谁好心报了警。
白裙子女生旁边站着的姑娘有些心虚地说:“艾叶,我们走吧。事情真闹到巡逻队那边,叔叔评职称会受影响的。”
被叫作艾叶的女生涨红着脸,跺了几下脚气呼呼地离开。
两人刚出商超大楼,栀子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接起来。电话那端,喜树说快到A大北门了。等她和朱瑾回寝室放好旧书下了楼,车子已经停在寝室楼下。喜树摇下车窗冲她们招手,栀子方才紧张的心才彻底落定。
05
晚上七点,Flavor餐厅人满为患,喜树先前预订的位置是靠窗的雅座。栀子和朱瑾跟在他身后,一旁的服务员指引着往里走。欧式风格的大厅棚顶镶嵌着精致的吊灯,地板由形状不规则的大理石砖拼接而成,颜色清新而富有设计感。不远处有舒缓的钢琴音传来,是理查德《月光》的尾声,纯净中夹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她远远地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向食客们行了礼,从餐厅侧门离开。一颗心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她鬼使神差地追了过去。
只是眨眼工夫,对方便消失于人海,叫她扑了个空。
“嘿,没想到又见面了。”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栀子回过身,面前的男生穿着花衬衫黑裤子,手指在她眼前晃啊晃。
她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礼貌地点了一下头。
俸思毅露出个撩人的笑容:“嘿,你还记得我。”
栀子诚实地点头,迈步要离开。她没说之所以记得住,是被他身上这绝无仅有的热情吓到了。
“你好,我……”自我介绍突然被人打断,俸思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一秒还被自己困住的小姑娘,这会儿被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拽到身后护着。
“喂,兄弟,懂不懂先来后到啊!”俸思毅不满地抻了抻衣领,感叹诸事不顺的一天。
喜树现在没心情搭理这些,方才发现栀子不见时,他的情绪忽然变得焦躁起来,这会儿找到人了,他语气迫切:“小栀,哥跟你说过的,人多的地方不能自己跑出来,我找不到你怎么办?”
言语间无关责备,满是担忧。只因喜树清楚,他的妹妹到底是与寻常人不同,确切点讲,她要比寻常人脆弱得多。当然,也不单是她,对于罹患社交恐惧症的这一特殊人群来讲,社交场合与人际沟通都是扎在他们心上的荆棘丛,斩不断也碰不得。即便表面上谈笑风生,练就出一副钢筋铁骨的模样,但内心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们一旦察觉到外界施加的压力,就会面临情绪崩盘的陷境,后果也将不堪设想。
喜树垂眸,看着眼底那个小小的发旋,她抬起头眼眶泛红,软糯的声音带着笃定的意味——
“哥,我看到小迟了。”
喜树一怔。
关于“小迟”这个名字,背后掩藏着一段早已尘封的过往时光,在这个闷热的夜晚猝不及防被人为地翻开。
喜树始终记得,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2006年。
他被俞东升领养回俞家,成为保姆口中的“大少爷”。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愿意跟俞东升走,俞东升性情暴躁,高兴时拿他当儿子,不高兴时踹他就像踹一条狗。他胆战心惊地在俞家别墅住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见到了栀子。
那个小小的、精致得像个洋娃娃一样的小姑娘,如墨的长发粘在枕头上,像是开出了一朵黑色的曼陀罗花。她像中了睡美人咒的小公主一般嗜睡着,他日日来探望,坐在她床边给她讲故事。
而后某天她终于醒来,哭着问他:“小迟呢,有没有见到我的小迟?”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小迟是栀子育幼院的玩伴。他不明白栀子为什么会被送到那里去,也无法从讳莫如深的保姆那儿打探半点消息。
那段时间,栀子有些神志不清,被俞东升残忍地锁在阁楼里,她不肯吃饭,他便一点点哄着。有时候她沉默寡言,有时候她会偷偷拿出一张烧掉半边的照片,指着上面神情冷酷的小男孩,呜咽着说:“他就是小迟,你可不可以帮我找到他,他被锁在一间黑黑的大房子里……”
他向她保证:“我可以帮你找,但你要好好吃饭,乖乖睡觉。”
只是最终他没能做到。等栀子解除禁足,两个人来到育幼院,只有人去楼空的教室和烧得夷为平地的小黑屋。那天,栀子哭得泪眼婆娑怎么劝也劝不好,最后竟哭晕过去。
时至今日,他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内心五味杂陈。老人常说心病还需心药医,他守护长大的妹妹原来从未放弃过寻找那个人,这也意味着她始终是要面对她的过往。
昏暗的、密不透光的、他来不及参与的过往。
喜树这样想着,一顿晚饭吃得索然无味。
06
隔天是开学典礼,大一新生被要求提前半小时到达场地帮忙布置。栀子和朱瑾赶到1101教室时,正好赶上一堆同学坐在地上围成一圈给气球充气。
有学姐冲她们招手,两人自然而然加入队伍。
栀子蹲在人群外围不起眼的角落默默干活,陆陆续续有嘉宾到场,当她听到俞东升讲话声时心头一惊,松手的气球横冲直撞飞了好一会儿,最后“啪嗒”糊到朱瑾的脸上。
朱瑾冷不防被“抽”了一记耳光正要发飙,一抬头见栀子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火气荡然无存,只是宠溺一笑:“没事,不疼。”
栀子想帮忙揉脸的手停在半空中,又悻悻收回,最后脸上挤出个笑容来:“对不起,我有些头晕,去休息室待会儿。”
“头晕?要不要去校医院啊?”
“没事,可能是吹缺氧了,静一静就好。”
朱瑾一副了然状:“那你快去吧。”
栀子点了点头,余光扫到俞东升背对自己和别人讲话,脚步飞快地逃进休息室,关上门的一刹那,心跳得厉害。
她说的头晕不假,但不是因为吹气球,而是因为俞东升。她本以为读了大学就能跟从前划清界限,却没想过俞东升会作为赞助商出席活动。
父女相逢,一个在媒体镜头下卖好父亲人设,一个藏在休息室里噤若寒蝉。
栀子双腿发软,跌坐在地上铺的墨绿色海绵垫子上,久久回不过来神。
鹿衔做完开场学生代表致辞后匆匆下台,接连几个晚上的梦魇击垮了他的睡眠。在和Rebecca医生沟通过后,他又重新开始服用治疗药,只是这样一来,不可抑制地有些犯困。
他强撑着眼皮推开休息室大门走进去,不料撞见他最怕见到的人,瞌睡虫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愣了一下,转身要走时被人叫住。
“小迟。”栀子揉了揉眼睛,有些迟疑地说,身体却先于语言一步冲上去将人抱住。
鹿衔察觉腰部一紧,低头扫了一眼拽住自己衣服的两只小手,他不敢触碰,只是克制地说:“认错人了,放手。”
“不放,我不想你走。”
鹿衔没搭话,狠下心来伸手去掰,她却攥得更紧。他在心底轻叹一声,忽然感觉后背一湿,有什么东西滴了上去,一点点在衣服上洇开来,温热的,像是眼泪。
到底是女生力气小,好一会儿,栀子败下阵来。
鹿衔余光扫到两只小手慢吞吞地缩进衣袖里,听她有些认命地嗫嚅说:“小迟,你说过的,不会放开我的手的。”
轻飘飘的声音,幻化成无数刀子划在他心尖上。
门在这时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鹿衔在来人进来那瞬迅速脱身。
俸思毅一声“鹿哥”噎在喉咙里,撞见此幕,他好奇地问:“你们两个怎么凑到一块了,认识?”
“不认识。”鹿衔轻描淡写地说。
俸思毅挑了挑眉:“找你好半天了,主持完了?主持完了就跟我回餐厅,我的‘衣食父母们’都等你演奏呢。”
鹿衔轻轻点头:“走吧。”
俸思毅看了看鹿衔,又转头看向栀子,没再多想,两个大男生一前一后往外走。
栀子盯着走在前头的背影,望眼欲穿,可惜自始至终鹿衔都不曾回过头。
心底有酸楚一点点蔓延上来,她不甘地追了出去。
幸好他们走得不远,她只要步子快些就能追上。俞东升的声音却意外地在背后乍响,声音沉闷带着几分怒气:“俞栀子,爸爸来了都不知道吗?你急着上哪儿去,嗯?”
她回过头,看见被三两个记者围着的俞东升,身和心如坠寒潭。
这时,俞东升又质问:“好端端的姑娘家,追着男生跑干吗,认识?”
栀子的脑袋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的是,在自己回头的一瞬,鹿衔也回过头,眼里全是不忍。
他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走到她父亲面前,脑袋低垂着,双手背在身后扣在一块,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他的耳郭。
“对不起,不认识的,是不认识的人,我看错了。”
他心头一颤,明明是他想要的答案,可随之而来的酸涩几乎要将他的胸腔填满。
他想深吸一口气,却好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