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泊牛渚怀古①

牛渚西江夜②，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③。

余亦能高咏④，斯人不可闻⑤。

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⑥。

①李白于入长安前（开元十五年前后），为翰林院供奉后（天宝三载），以及晚年流夜郎遇赦东归后，都曾往江东，可能途出牛渚。郁贤皓教授《李白诗选》据第七句一本作“明朝洞庭去”，而系本诗于开元十五年溯江往洞庭云梦之时，可备一说。本诗原本题下有注：“此处即谢尚闻袁宏《咏史》处。”按《晋书·文苑传》记，袁宏字彦伯，有才美，少时孤贫，以运租为生。曾作《咏史》诗，寄托情怀。当时谢尚镇守牛渚，秋夜与左右泛舟江上，恰闻袁宏在舟中吟讽《咏史》，心异之，便邀请袁宏上自己的船，与他谈论通宵。袁宏由此声名大振，后官至东阳太守。牛渚，矶名，在今安徽当涂北江边牛渚山下，与采石矶相邻。

②西江：古称由江西到江苏南京的长江水流为西江，牛渚正在西江中。

③空：白白地。谢将军：谢尚镇牛渚时官左卫将军。

④高咏：高声朗诵。

⑤斯人：指谢尚。句意为再也没有谢尚这样的尚贤之人。⑥明朝二句：暗用《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句意。挂帆，张帆。

清王士禛《带经堂诗话》评云：“或问‘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二十四诗品》语）之说，答曰：太白诗‘牛渚西江夜……枫叶落纷纷’，诗至此，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宋严羽《沧浪诗话》语），画家所谓‘逸品’是也。”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本诗写得自然超妙，言外有不尽意韵。确实，李白诗本以自然著称，而本诗尤其不见针痕线痕，这首先因为它发兴于一种极其自然的氛围之中。袁宏牛渚月夜江上遇知于谢尚，而李白途出牛渚时，也正逢月白江清。“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这千古似一的江月，联系了前后四百年的才子之心。于是诗人起笔便先渲染出一派澄明无垢滓的清景，在那深湛无片云的夜空，那空里流霜般的月华中，仿佛自然而然浮现出当年袁宏遇谢尚依稀情状。“余亦能高咏”句，“亦”字由古及今，由彼及我。然而千古胜事可遇而不可求，“斯人”已矣，随着那江流逝去，所余下的只是“余”之不可知的前程，就好像楚江畔那纷纷飘飞的落枫。末句暗用《楚辞·招魂》语，隐含“目极千里兮伤客心”之意——在言词之外，江天月华之中……

与这种极自然的感兴相应，本诗在格律上也化去町畦，声调全合五律而通篇不用对偶，故读来有行云流水、一气旋折之感，极有效地传达出清江月夜的意韵。这种体格在李白蜀中诗中未曾发现，然而前此襄阳孟浩然《舟中晚望》用此体，中唐后皎然等吴中诗人也多有此类作品。前后联系以观之，可知这是以轻清飘逸为主的南方诗人在格律上的一种创获，而李白本诗也应说是东南之游在诗律上的一种收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