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二

五 疑难杂说下

有检验被杀尸在路旁，始疑盗者杀之，及点检沿身衣物俱在，遍身镰刀斫伤十余处。检官曰：“盗只欲人死取财，今物在伤多，非冤仇而何！”遂屏左右，呼其妻问曰：“汝夫自来与甚人有冤仇最深？”应曰：“夫自来与人无冤仇，只近日有某甲来做债，不得，曾有克期之言。然非冤仇深者。”检官默识其居，遂多差人分头告示侧近居民：“各家所有镰刀尽底将来，只今呈验。如有隐藏，必是杀人贼，当行根勘。”俄而，居民赍到镰刀七八十张。令布列地上。时方盛暑，内镰刀一张，蝇子飞集。检官指此镰刀问：“为谁者？”忽有一人承当，乃是做债克期之人。就擒讯问，犹不伏。检官指刀令自看：“众人镰刀无蝇子，今汝杀人，血腥气犹在，蝇子集聚〔1〕，岂可隐耶？”左右环视者失声叹服，而杀人者叩首服罪。

昔有深池中溺死人，经久，事属大家因仇事发。体究官见皮肉尽无，惟髑髅、骸骨尚在，累委官不肯验，上司督责至数人，独一官员承当。即行就地检骨，先点检见得其他并无痕迹。乃取髑髅净洗，将净热汤瓶细细斟汤，灌从脑门穴入，看有无细泥沙屑自鼻孔窍中出〔2〕，以此定是与不是生前溺水身死。盖生前落水，则因鼻息取气，吸入沙土，死后则无。

广右有凶徒谋死小童行，而夺其所赍。发觉，距行凶日已远。囚已招伏：“打夺就推入水中。”尉司打捞已得尸于下流，肉已溃尽，仅留骸骨，不可辨验，终未免疑其假合，未敢处断。后因阅案卷，见初验体究官缴到血属所供，称其弟原是龟胸而矮小〔3〕。遂差官复验，其胸果然，方敢定刑。

南方之民，每有小小争竞，便自尽其命，而谋赖人者多矣。先以榉树皮罨成痕损，死后如他物所伤。何以验之？但看其痕里面须深墨色，四边青赤，散成一痕，而无虚肿者，即是生前以榉皮罨成也。盖人生即血脉流行，与榉相扶而成痕。若以手按着，痕损处虚肿，即非榉皮所罨也。若死后以榉皮罨者〔4〕，即苦无散远青赤色，只微有黑色，而按之不紧硬者，其痕乃死后罨之也。盖人死后血脉不行，致榉不能施其效。更在审详原情，尸首痕损那边长短，能合他物大小，临时裁之，必无疏误。

凡有死尸肥壮无痕损，不黄瘦，不得作病患死；又有尸首无痕损，只是黄瘦，亦不得据所见只作病患死检了，切须仔细验定因何致死。唯此等检验最误人也。

凡疑难检验，及两争之家稍有势力，须选惯熟仵作人，有行止畏谨守分贴司，并随马行，饮食水火，令人监之，少休以待其来。不如是，则私请行矣。假使验得甚实，吏或受赂，其事亦变。官吏获罪犹庶几，变动事情，枉致人命，事实重焉！

应检验死人，诸处伤损并无，不是病状，难为定验者，先须勒下骨肉次弟等人状讫，然后剃除死人发髻，恐生前被人将刃物钉入囟门或脑中，杀害性命〔5〕。

被残害者，须检齿、舌、耳、鼻内，或手足指甲中，有签刺筹害之类〔6〕。

凡检验尸首，指定作被打后服毒身死、及被打后自缢身死、被打后投水身死之类，最须见得亲切，方可如此申上。世间多有打死人后，以药灌入口中，诬以自服毒药〔7〕；亦有死后用绳吊起，假作生前自缢者；亦有死后推入水中，假作自投水者。一或差互，利害不小。今须仔细点检死人在身痕伤，如果不是要害致命去处，其自缢、投水及自服毒，皆有可凭实迹，方可保明。

【注释】

〔1〕蝇子集聚：这是《洗冤集录》中有名的案例，判断致伤物的一种间接方法。未洗干净的杀人凶器有血腥味，能引来嗅觉灵敏的苍蝇，为侦查指出方向。在科学技术尚不发达的古代，这种生物识别法还是有作用的，检验官能这样做，不能不说是科学之举。但是，某物件能引蝇叮，非局限血腥味，即使血腥味，也不一定就是人血，若为人血，也不一定与本案有关，所以这种生物识别法有很大的局限性。现代法医学手段已经很丰富，对致伤物有无人血及体源认定，运用血清免疫学原理及技术方法、DNA检测、光电仪器分析等，检验灵敏，结果可靠。

〔2〕颅骨灌水验沙，古代检验溺死的方法之一。人的耳、鼻、口通咽。死者生前落水时在憋气到最大限度之后，本能地出现大力吸气动作，从而吸进水及泥沙（如有泥沙的话），这泥沙不但可存在鼻腔、咽、喉及气管以下呼吸道，还可进入副鼻窦，甚至往耳咽管到中耳。经向颅脑灌水，这些孔道就有可能流出泥沙。在古代能进行这种检验，在一定程度上是可取的。然而，此种征象非溺死特有，亦非固有。死后入水，泥沙亦可沉积于鼻孔、耳道等穴道，向颅腔灌水，从这些穴道流出的水当然亦会有泥沙。另一方面，如水清而深，溺死者未沉底，或河床（水底）干净，即无泥沙吸入，灌水试验当然无阳性可言。

〔3〕龟胸：即鸡胸，胸骨及肋骨发育畸形，以胸骨为中线凸出而得名，多见于佝偻病。这是古人进行尸源认定（个人识别）的例子，有其科学性。当时人类学尚处在很不完善的阶段，能以骨骼识别尸源，确是了不起。现代法医学对尸骨的身份认定，广泛运用体质人类学理论及技术手段，以及染色体、DNA检验等，能确认性别、身高、骨骼特征以及年龄等。

〔4〕榉皮：榉树为榆科植物，落叶乔木，皮叶入药，用皮叶捣碎敷皮肤，使表皮染成青紫色，似皮下出血，还能腐蚀皮肤，但切开皮肤无凝血状。

〔5〕囟门：颅腔由八块颅骨接合而成。新生儿颅骨生前发育过程中尚未接合的较大间隙，称囟门。有额囟（前囟、额骨与左右顶骨接合处）、枕囟（后囟，枕骨与左右顶骨接合处），此外还有乳突囟、蝶囟。在儿童期前后囟门均已闭合，本处指的可能是其部位，并非未闭合的囟门。

〔6〕签刺：细长尖硬物刺入组织。古代法医学检验已注意到尖物刺入自然孔道的隐蔽作案手段。但书中所述部位被刺，如果未伤及重要器官，不一定会致死，如刺指（趾）尖，虽疼痛难忍，但一般不致命，刺入耳、舌、鼻内，一般亦不致命，即使刺入颅内，不伤及生命中枢及大血管，亦可不死。

〔7〕“以药灌入口中……”句：死后灌药，一种对死亡性质的伪装手段。本书这段话足见我国古代法医学的先进。强调对死因及死亡性质的认定，必须在详细检验的基础上作出，这观点对今天法医学检验仍有指导意义。死后灌药，伪装自杀或意外死亡，当今还经常遇到，如扼颈致死后，往嘴里灌杀虫剂之类味道很浓的有毒物质，粗心的检验者，一嗅到死者口腔有浓郁的似某种毒物的气味，就忽视了其他检验，结果上当受骗。

【译文】

有个检验官检验被杀死在路边的尸体，起初他怀疑是被盗贼所杀，经查点随身衣服财物都在，全身被镰刀砍伤十多处。检验官说：“盗贼杀人只是为了抢夺财物，现在财物都在而刀伤很多，不是仇杀又是什么？”于是叫随从人员退下去，唤死者的妻子来问：“你丈夫向来与什么人冤仇最深？”回答说：“我丈夫与人从来没有冤仇，只是前几天有某甲前来借钱，没借给他。他曾扬言限期取钱，但与他并不是冤仇很深。”检验官心中暗暗记住了某甲的住处，于是就派了许多差人分头告示某甲附近的居民：“各家所有镰刀统统拿出来，立即呈交检验。如果有隐藏不交的，必然是杀人凶手，一定要彻底追究查办。”一会儿，居民送缴来镰刀七八十把。检验官吩咐排列地上。当时正是盛夏暑热天气，其中有一把镰刀，许多苍蝇飞来聚集在上面。检验官指着这把镰刀问：“这把镰刀是谁的？”当即有一人出来承认是他的，此人就是借债没借到而扬言限期要钱的人。于是立即将此人逮捕审问，此人不服罪。检验官指着这把镰刀叫他自己去看：“其他人的镰刀上都没有苍蝇，现在你杀了人，镰刀上的血腥气还在，所以苍蝇聚集在上面，难道这可以隐瞒得了吗？”左右围观的人都禁不住发出叹服声，那个杀人凶犯也只好叩头认罪。

从前深水池中有个淹死的人，事情隔了很久，由于事情关系到一个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因仇事才被人揭发出来。预审官所看到的尸体皮肉都烂掉了，只有髑髅、骸骨还在。上司多次派官，可谁也不肯去检验，督责了好几个人，才有一位官员愿意承担验尸工作。这位官员便到当地检验尸骸。他先点检一遍骨头，并没有发现骨骸上什么损伤痕迹，就将髑髅洗干净，用盛着干净热水的瓶子慢慢地向它灌水，水从脑门穴流进去，细看有没有细泥沙屑从鼻孔洞中流出，以便根据发生的现象来判定是不是生前落水淹死的。因为凡是生前落水淹死的，就会由于鼻孔的呼吸，吸进水中的沙土，死后扔到水中的就没有这种现象。

广西有个凶徒谋杀了一个小和尚，并抢夺了他携带的财物。案发时离行凶日期已有很长时间了。凶犯已经招供认罪：“打劫后就把他推到水中。”县尉派人打捞，也在河流下游捞到尸体，肌肉已经烂尽了，只剩骸骨，不能辨认检验。承审官员始终怀疑这是一种巧合，不敢处刑断案。后来因翻阅案卷，看到初验预审官收到的死者血亲所作的供述，说他的弟弟生来就是龟胸而又矮小。于是派官员复验，尸骸胸骨正是这样，才敢定案判刑。

南方的百姓，常会为小小的争执就自杀而图谋诬赖对方，这样的事情是很多的。诬赖的办法是先用榉树皮捣烂敷在皮肤上伪装成伤痕，自杀身死后就像是用他物打伤的。怎样来检验鉴别它呢？只要验看那“伤痕”里面是深黑色、四边青红，散成一块痕迹，而又不浮肿的，这就是生前用榉树皮敷成的假伤痕。因为人活着血脉流通，与榉皮汁相互作用就会形成这样的痕迹。如果用手按捺伤痕处，有浮肿现象的，就不是用榉树皮敷装的假伤。如果是死后用榉树皮敷上的，就没有向四边扩散开来的青红色，只微微呈现黑色，而按捺伤痕处也不会感到紧硬，这样的伤痕就是死后敷装成的。这是由于人死后血脉不流通，致使榉皮汁不能发挥效用的缘故。处理这类案件，更重要的是在于审察清楚案子的原始情节，验看尸体伤痕哪边长哪边短，是否符合凶器打击部位的大小尺寸，办案时要全面审查分析，这样才一定不会有差错。

凡是死尸肥壮，没有伤痕，又不黄瘦，不能定作生病死亡；又有的尸体没有伤痕，只是黄瘦，也不能仅仅根据所见现象就作为生病死亡来检验完事，务必要仔细检验确定由于什么原因致死的。这类尸体的检验是最容易出错误人的。

凡是对疑难尸体的检验，以及争执双方都有势力的，一定要挑选老练成熟的检尸人员和有品行、小心谨慎、安分守法的文书，并让他们紧紧跟在检验官的坐骑左右行走。若逢吃饭、大小便，都要派人监视，检验官可稍作休息，等他们回来后再一同行动。如果不这样做，那么私下托情的事情就会发生了。即使检验出真实的死因，而吏役如接受了贿赂，那么案情事实也会有改变的。承办官员因此获罪倒还在其次，变动了案情事实，枉杀无辜，后果就实在太严重了！

应该受检验的死者，各处都没有伤痕，又不呈现病死的情状，难以作出检验结论的，先要勒令死者的亲属等人依次立据，然后剃掉死人发髻验看，恐怕生前被人用尖锐的器物钉入囟门或脑中，而被杀害性命。

被残酷杀害而死亡的，必须检验牙齿、舌头、耳朵、鼻孔内，或手指足趾甲中，是否有签刺入而杀害致命的情节。

凡是检验尸体，对于被认定是被殴打后服毒身死、被殴打后自己上吊身亡以及被殴打后投水自杀之类的案件，最需要验看清楚确切，才可以呈报上司。社会上常有打死人以后，用药灌进死人嘴里，伪装成服毒自杀的；也有人死后用绳索将死人吊起来，假装成生前上吊自杀的；还有人死后把死人推在水中，假装成自己投水死的。检验这类尸体，如一有差错，危害不小。因此必须一处一处地仔细检验死者身上的伤痕，如果没有伤及要害致命的部位，那么，被打后自己上吊、自己投水及自服毒药自杀等等认定，都必须要有真凭实据，才可以作出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