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们还会来吗?”木柏松靠在车厢上,对盘腿坐在地上的柳星张问道。
“该来总会来,不来便不来。”柳星张的“卜吉问凶”招牌幡横放在腿上,随口答道。木柏松听完,吹了一下胡子,没什么事做,伸出小指掏起了耳朵。
仔细望去,这里是一段山脉之中的小路,木柏松一行五人出城之后刚好走到这里,天黑之后未曾走出丛林,只好就地驻扎。谁知戌时刚过,便又有两位不速之客从天而降,两人手持利剑,杀伐果断,一左一右奔着张秋池和小伍而去。有着不俗刀功的小伍这次没有托大,他从这两人身上明显察觉到了血腥之气,非之前那伙盗贼可以相比。他第一时间拔出二尺短刀,刀尖斜掠刺向张秋池的那一剑,刀鞘砸偏逼向自己面门的一剑。短兵相接之后,小伍心里一沉,这两人两剑绝非寻常刺客,而是身经百战的杀手。两道铁剑上传来的力道虽沉却留有余力,见有小伍阻挡一时不能得手,两位杀手同时默契地收回刺出的铁剑,空中一左一右夹击小伍,比之前的速度更快上二分,明显是全力而为,希冀一击而杀之。
小伍自两位杀手现身之后便暗自谨慎,看到杀手变招,并不慌乱,手腕轻抖,短刀回旋防守,刀鞘立于胸前,以防万一。初涉江湖的小伍此番应对可谓万全之策,可杀手行事,只为目的而不择手段。左边的杀手在全力攻向小伍的同时,还趁机向张秋池射出一支飞箭,对于文弱书生张秋池来说,这支普普通通的飞箭足以要了他的命。眼见事出突然,小伍微微皱眉,左手刀鞘一弹而出,后发先至在空中将飞箭打落在地。此时,仅余二尺短刀的小伍只能全身心迎战两位杀手,再也没有回旋余地。
当时,六人围着中间的篝火席地而坐,木柏松与柳星张靠着车厢就地歇息,凤儿姑娘则和小清坐在张秋池和小伍对面不远的空地上。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暗杀,两位老人并无任何动容,只听得木柏松不时在一旁评头论足,柳星张默然不语。凤儿姑娘波澜不惊,在小清的伺候下,将随身携带的古琴在身前架起。凤儿姑娘每天都要练琴,从不间断,今日因为赶路,现在才有时间架琴调弦,一主一仆神态自若,无视外物。待将自家小姐安顿好,小清才得空打量对面这场战斗,正值两位杀手与小伍生死相搏之际,小清突然从篝火的余光里发现,一道黑影从小伍背后缓缓升起,一柄寒剑一闪而逝,便已刺透小伍的身体,然后便见到小伍如受重击般飞了出去,跌在地上生死不知。
其实,只有跌落在地却清醒异常的小伍自己知道,就在最后关头,他心中也已感到隐隐不妙,等到身后那丝寒意升起,小伍便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谁知道,不知哪里冒出一脚,直接踢在小伍右边肩膀,将他整个人踢飞出去。面对杀手的铁剑,小伍还能反抗一番,可这一脚让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不过也亏了这一脚,让第三位杀手必杀的一剑仅从小伍肋下穿过,并无性命之忧。可趴在地上的小伍,有苦自知,右肩膀上传来的疼痛似乎比肋下的伤势更让他难以接受,这位拔脚相助的壮士是否过于热情了些。
没有人理会小伍此时心中是何感受,因为剩余的五人只看到一道身影,比三个杀手更黑更快的身影,先是在踢飞小伍之后,双手抓住前两位杀手的剑尖,轻轻一折,“叮当”两声脆响同时发出,下一刻,两片剑尖已经插在刺客额头,没入眉心,杀手已经直挺挺躺在地上,比小伍的形象要卖座得多。至于第三位偷袭小伍得手的杀手,面对后背朝向自己的身影,虽然吃惊于此人身手了得,可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刚从小伍体内拔出的带有温热血迹的铁剑没有丝毫犹豫便向前刺去。然后,这个杀手就看到一幕奇怪的情景,身前近在咫尺的身影没有任何躲避,只是在原地转了一个身,杀手质地优良的铁剑便如丝绸般围着身影的腰绕了一圈,剑尖又捏在此人手中,下一刻,这把剑从剑尖到剑柄都不再属于这个杀手。不待杀手对眼前这位面容秀丽,比杀手还杀手的年轻女子有任何表示,女子一掌轻轻拍在杀手胸口,这位杀手便如落叶般向树林飘去,人在空中,心脉尽断。
一切发生得太过迅速。等这边尘埃落定,小清看到小伍被偷袭,尖叫声还未发出便咽了回去,小伍还未从地上爬起,而张秋池更是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弄得云雾缭绕,不知所以。张秋池只看到自己和小伍聊天的时候,有人朝自己飞来,然后小伍便飞了出去,再然后又有人飞了出去,最后,一位个子修长、身着黑衣、长发披肩、面容清丽而又不带半分表情的年轻女子站在自己面前,好奇地盯着自己。这让张秋池有些惊慌。看到地上两位杀手的尸体,张秋池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略作镇定,不失礼节地向年轻女子作揖致谢。女子盯着张秋池看了半天,眉头微皱,脸上显出一副不解的神情,让张秋池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突然,张秋池发现自己的右手腕上多了一只手,一只洁白如玉,而指尖红艳至极的手。这只手上传来的冰凉触觉,让张秋池记起小时候自己无意间碰到蛇的身体产生的怵意,自此以后,这位不怕天地不惧生死的书生,唯独对蛇敬而远之。可现在,被女子冰凉而又略显滑腻的手捉住,张秋池不敢有丝毫举动。火光跳跃之中,处于女子阴影之下的张秋池任凭女子的手指在自己的太渊、内关、神门穴位游走,一股清寒而舒爽的凉意从内关穴流入体内,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女子红艳的指尖在张秋池手腕上不停轻弹游走,光彩流动,刺眼异常,张秋池记起女子刚刚一掌击杀黑衣杀手的事情,身体忍不住僵硬起来。“放心,这不是血。”女子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然后便收回手掌。
“你真的不会武功?”虽然女子已经通过内力查看了张秋池体内穴位,可以确定张秋池没有一点内力,可她真的不相信,这样的文弱书生凭什么获得师父的青睐。张秋池很诚实地点了点头,看了一下女子收回去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将双手往身后缩了缩。女人转了一下眼睛,没有再说什么,不客气地坐在六人余下来的空缺位置上,从怀中掏出一张当作干粮的玉米馃子,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只见四周漆黑的篝火旁边,一位黑衣女子,手持大饼,手指洁白,指尖鲜红,大饼金黄,美不胜收。张秋池忍不住望了一眼,目光触及指端那一抹鲜红,忍不住全身冒出一股寒气,不敢再看。
小伍被木柏松扶起,一同靠在车厢上休息,肋下的伤口做了简单包扎。为防万一,张秋池也坐在车厢附近,四人对面正是那位专心吃玉米馃子的女子。小伍背靠车厢,用手不停地揉着肩膀,本来被木柏松的问话勾起的一些兴趣,立马就被柳星张的回答灭得无影无踪。突然之间,小伍内心对木柏松这个木匠好生敬佩,竟然能够跟要么不说,说了等于白说的柳星张一路同行这么久。看了看还在掏耳朵的木柏松和盘膝而坐的柳星张,想想每次自己能够跟张秋池同房,小伍顿时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这样想着,连肩膀上的疼痛都弱了几分。
气韵悠扬的琴声从凤儿姑娘指下传出,小伍虽然听不懂是什么曲子,却也颇有感触。琴声在深邃的黑夜里愈发悠扬动听,声传天际,时间一长,连小伍也忍不住放下左手跟着曲子的节奏,一次次拍打在地面之上。一曲既罢,黑衣女子的玉米馃子也吃完了,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静谧,火光跳跃,只有不远处两具杀手的尸体略显碍眼。小伍回过神来,忍不住瞟向凤儿姑娘那边,果不其然,被守株待兔的小清逮个正着,小伍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视线从凤儿姑娘的位置一带而过,可总归看了一眼凤儿姑娘的手指,除了指甲修长如玉,似乎与对面那位救了自己一命的“壮士”的手指没什么两样,都挺好看。于是,小伍偷偷多看了对面的黑衣女子两眼,又转头望了望一直发呆的张秋池。只是这些落在疾男如仇的小清眼里,自然又被不屑和腹诽一番。
凤儿姑娘落指之后,木柏松也边摸胡子边打着拍子,曲子停下的时候,他刚好打了六十九下。木柏松神情凝重地望向柳星张:“竟然还有六十九个人,真是好大的手笔,江湖中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强势的杀手组织。”“是六十八个。”柳星张纠正道。“明明是六十九个,你们占卜算卦不也讲个天罡之数吗?”看到木柏松又要吹胡子瞪眼,柳星张朝对面努努嘴,木柏松这才发现六十九个杀手中最靠前的一个已经被黑衣女子扭断了脖子,正软塌塌地挂在空中。
木柏松这次没有继续跟柳星张斗嘴抬杠,而是略显放松地随意说道:“原来是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孩子。老柳,你看看,人家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女娃子都能当上天下第六的高手,再看看我们当年。啧啧,了不起。”
“当年你不是在追南海派的女弟子吗?”柳星张难得附和一把。
“是啊,可惜最后没有追到,要是我再年轻个三十岁,一定要追这个女娃子,就算死也不会撒手。”木柏松老怀感叹。
“哎,那你真的会死的,这丫头可比南海派的门规厉害多了。”
听到两个老头煞有其事地讨论来讨论去,一旁听得一惊一乍的小伍忍不住问道:“真的假的,她是天下第六?”
木柏松和柳星张不约而同地望向小伍,眼神无比慈祥和蔼,让小伍浑身不自在,木柏松的眼中更有一丝狂热:“小子,这个机会看你敢不敢抓住。就看她刚才救你的举动,虽然力道有些过了,可那也是你小子太差劲了些。以后只要你能迎头赶上,至少不能落下太多,老人家我再帮你去跟她师父说说情,说不定你们就能在一起了。啧啧,到时候,娶一个八方高手做老婆,威风八面啊。”柳星张在一旁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望着这两个为老不尊的家伙,小伍虽然心里知道这事没谱,且不说黑衣女子是不是天下第六的高手,光是之前那一脚就绝了他的心思。知道两个老头在拿自己打趣,可现在大家正被一大群杀手包围着,受了剑伤和肩伤的小伍也没力气跟他们瞎闹,嘴上却毫不示弱地回应:“谁不知道天下第六是谁,楼外楼的榜单上写得清清楚楚,八方高手里面唯一的女高手便是排名第六的指甲红,你们一大把年纪了,不能看到一个红指甲的女人就认为她……”小伍话未说完,就看到又有两个杀手被黑衣女子所杀,一个被戳透咽喉,一个被拍碎额头,皆是一招毙命,鲜红的指甲在沾染血迹之后更加妖艳动人。红指甲,指甲红。这个时候,小伍觉得一股寒气从丹田升起,逐渐遍布全身。
没有管一旁吓得半死的小伍,木柏松仍然聊兴正浓:“我说老柳啊,你说天机子老匹夫怎么教出这么个女娃,简直就是杀手的克星啊。”看柳星张没有回答的欲望,木柏松自己接了过去:“啧啧,还有你不知道的啊,你不是会算吗?那你给我算算这些杀手是什么人,干吗要来杀我们?”
柳星张伸手指了指天上,然后又指了指小伍和张秋池,纠正道:“不是杀我们,是杀他们。”
木柏松看了一眼云厚无月的天空,月黑风高夜,真是会挑时候。望着四周黑压压一片手持利剑不惧死亡的杀手,木柏松嘴里吐出两个字:“遮月。”柳星张点点头,然而木柏松突然诙谐一笑,竟然架起了二郎腿,扬扬自得,“真是一场好戏。”
黑衣女子指甲红站在篝火旁边,脚下又多了三具尸体,这三位杀手甚至连剑都未及出手,在跃出树林的刹那之间,便命丧指甲红手下。如果木柏松和柳星张的估计没有错误,那么树林之中仍然还有多达六十六位遮月杀手,只是再也没有一人擅自出剑刺杀,篝火为明,树林为暗,既然以暗算明没有胜算,那么杀手们就不再飞蛾扑火,而是静待指甲红,这位江湖公认的真正第一杀手进入他们的世界,在黑暗之中决出荣耀和生死。
指甲红看了一眼六人,凤儿姑娘手指轻抚,琴弦隐隐发声,有新音欲破弦而出,小清垂首静立。张秋池睁眼无神,不知是不忍即将开始的杀戮还是在默背圣贤之书。小伍脸色苍白,拖着伤病之躯仍然不忘向张秋池靠近一些,以防后患。至于木柏松和柳星张,指甲红自然不会担心他们的安危,望一眼是要确认,确认在她进入树林之后,其他四人能否安然无恙。木柏松摸着胡子不置可否,柳星张善意地点了点头,于是,指甲红蓦然回首,长发轻扬,飞身进入树林之中。这时候,琴声初起,曲调激越,为其壮行。张秋池眼中生气渐生,虽然他不喜黑衣女子杀人,可两相比较,还是希望指甲红能够活着出来,只是希望,无关其他。
自指甲红进入树林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凤儿姑娘的琴声一直未停歇,一曲终了,重续新曲,只是音调更高,节奏更快。小清看见自家小姐额头早已渗出滴滴汗珠,可她不敢动一下,她知晓小姐是在以琴音助战,最忌半途中断。凤儿姑娘十指已显血丝,隐隐见浓,血浓音更甚,直透九重霄。树林之中不时传出种种声音,没有哀号和惨叫,只有铁剑折断的“叮当”声与身体落地的“扑通”声,在激越的琴音之中显得异常突兀。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从东到西,又由北向南,不断有受惊的飞鸟和动物从林中跑出,一部分又被明亮的篝火吓退了回去。如此反复,直到森林之中再无动静,天欲破晓,战斗已息,暗淡光线之中,黑衣女子携风而至,落在篝火旁边。
黑衣早已破碎不堪,长发稍显凌乱,指甲红脸色苍白如雪,十指鲜艳如血,滴滴血珠顺着指尖滴落在地,血腥味随风而散。张秋池眉头轻皱,看着对自己盈盈一笑的指甲红,微微偏过头去。指甲红也不以为意,转而望向凤儿姑娘,笑而称赞:“好曲子。”
“《白虎啸天曲》,性凶,主杀伐。”凤儿姑娘浅笑回应,“只是此曲不应多奏,有违人和之道。”
“一次便够了,就算是遮月,想必也没更多的人再让我来杀。”指甲红随意说道。
凤儿姑娘笑了笑,未再说话。只有离得最近的小清才看得明白,此时凤儿姑娘双手的指尖同样是鲜红一片,与那位伫立的黑衣女子如出一辙,只是她们两个,一个以血养琴,一个以血养战。
红指甲,红指甲,天下第六指甲红,白虎啸天惊鸾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