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朝与大月氏的战争已经持续三年有余,哪怕以荣朝广阔疆域和强大国力,也终究受到了战争的影响,以至民间流传着一种说法,在九州大陆东方建国五十年不到的大荣似乎从白颢、白羿的“颢羿盛世”之后,在新皇白泓的手上将会由盛转衰。毕竟凭借荣朝的军事力量,三年时间内竟然与内乱不已的大月氏旗鼓相当,双方互有小规模胜负,荣朝虽说总体占优,但一直绕不过大月氏的天堑之地新月谷。
当然,这只是极少数人的见解,不过由此也可看出新皇白泓毕竟不像太祖开国、太宗拓疆那般让人敬若神明。实际上,在朝堂之上甚至在大部分知晓内情的人心里,对新皇即位之初便发动战争一事反而没有多大意见,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经过“颢羿盛世”的积淀,荣朝国内政事稳定、军心团结,对于新皇御驾亲征大月氏的事情,相当一部分老臣都很明白,新皇只有在文治武功上有所突破才能在皇位上真正坐稳,而且荣朝以武立国,在三年战争的刺激下,不少年少气盛的男子都积极应征入伍,希望在新皇手下建功立业。
其实,让整个荣朝真正安心的是那位从太宗白羿以幼胜长即位后便改名不觉的王爷,昊天王白不觉与太宗一起随太祖征战整个九州大陆,自太祖之后一直手握荣朝半国兵权,令人惊讶的是,白羿、白不觉兄弟在太祖西去后仍然亲密无间,白羿精心文治,白不觉勤于武功,兄弟二人硬生生让荣朝疆土北至犬、狄不毛之地,南到苗、陵蛮荒之所,东濒大海,西接天漠,成为九州大陆自大明王朝之后疆域最大之国。所以,只要没有惊动昊天王白不觉便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况应征入伍的青壮男子战死的少,升官的多,即便偶尔有边境城镇流窜四散的难民,可更多的百姓依然只是把这场战事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谈。更有极其支持新皇的一群人认为这场战争只是练兵之战,是为新皇白泓将来一统九州所做的准备。
无论外人如何揣测琢磨,荣月之战还是打到现在,而且依旧没有停息的苗头。对于帝都的百姓来说,这场战争最大的好处还是能够不时从西北方向迎来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件,而这些物件大部分都被帝都的皇亲贵族瓜分殆尽,以显身份。这几天市场上又涌入了一大批西北物件,让整个帝都着实沸腾了几天,很明显,这肯定是最新一批轮换的征边士兵回来了。或许,荣月之战对于荣朝来说,仅仅是盛世王朝用于娱乐的调剂品罢了。可这场战争对于皇宫来说,影响还是非常大的,因为皇宫里最多的是女人,而女人的心思最难猜测,更何况现在荣朝的皇宫之中还有三个与新皇白泓息息相关的女人。
荣朝皇宫里面,位于最西面的怡容宫恐怕是最尊贵的地方了,因为怡容宫的主人便是当今的皇太后。初春时节,整个怡容宫在香炉和暖炉的点缀之下,香而不腻,温和异常。怡容太后斜靠在凤榻之上,静静望着宫门的位置,她知道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小男孩,在成为新皇之后,每次征边轮休回宫时都会按时来给自己请安。或许,在白泓心里,最想看到的人不一定是自己,而是与他一同长大的鸾儿,那不也是挺好的吗?白鸾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有白泓这个疼爱她的皇帝哥哥,自己这个做母亲的不也正好放下心来。可是,今天你可能要失望了。这样想着,怡容太后犹显绝色的脸上露出少有的温馨。
不一会儿,新皇白泓的身影果然准时出现在宫门外面,无须宫女通报,怡容太后很远就听到盔甲在行走时发出的声响,白泓请安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了怡容太后免礼的声音。白泓站在凤榻旁边,穿着那身未及褪下的黄金战甲,在这暖炉香气之间,愈发显得英姿勃发。望着刚满二十五岁的新皇,怡容太后不由得心中一阵疼惜:“你啊,长大成人,又当了皇帝,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急匆匆的,有许多事情是急不得的。”
“泓儿知道,”白泓将头盔放在身旁的茶几之上,坐下来继续说道,“听说太后身体不适,就先赶过来了,这身盔甲穿了三年,习惯了,不碍事。”
“哀家能有什么,哪次不是宫女太监为了讨哀家的欢心,故意夸大其词,看来下次怡容宫要整顿整顿了。”怡容太后淡淡笑道,坐直了身子,眉眼之间隐隐有些倦容,并无任何病态。
“其实也不怪他们,泓儿本就要来请安,早些也是应该的。现在除了太后怡容宫那几个,还真没人敢和我多说话了。”白泓想起那几个与自己和白鸾一同长大的宫女太监,才暂时放下征边的心思,稍微感受到皇宫这个家的存在。
“那怎么行,皇宫有皇宫的规矩,自古以来帝王总是走在孤家寡人这条路上。好在你们都还年轻,还有几年真心实意的日子,可要珍惜啊。”太后笑了笑,作为深宫之内的过来人,她怎能不清楚帝王家的孤独与无奈,“白鸾那丫头前几日偷偷溜出宫去,要是知道你今天回来,恐怕赶都赶不走了。”
说实话,自从进入怡容宫没有看见白鸾,白泓心里还是有些失落的,这个从小到大一直黏着自己的妹妹,从来都只对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要好,连怡容太后有时候都会嫉妒一下。可是,随着白鸾渐渐出落成一位美丽的女子,她的心思便谁也猜不透了,连怡容太后都吃不准自己这个女儿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平时在宫中,外表平静的白鸾在弹琴、看书,哪怕是发呆出神的时候,都会让一众同龄的宫女太监看得出神。记得上次征边回朝,白泓第一次看到心不在焉的白鸾望着天空怔怔出神,那份侧脸的单纯、恬静,让他也忍不住看出神了。宫女“哧哧”的笑声让白泓好不尴尬,然后,便是回过神来的白鸾乳燕投林一般飞扑过来,哪里还有半点先前遗世独立的样子,双手缠绕着白泓的脖子,让这位征边三年依旧平静如初的新皇顿时狼狈不已。
“要是去了那里,怕是我亲自劝她也不行。”白泓自然猜得到白鸾连他这个哥哥都可以不见而要去的地方是哪里。那里是超脱地域疆土限制的存在,是一个被江湖人士奉为圣地的地方,而白鸾去那里只是为了他,为了一个白泓自己一直在寻求的秘密。
“是啊,连你都劝不住,哀家更不行了。所以,这件事你心里别怨哀家,女大不中留,迟早会离家。”怡容太后说完这些,看到白泓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忍不住笑道,“当年鸾儿被太宗封为月狐公主,你因为这事差点连太子都不做了,现在鸾儿替你去一趟天漠,有何不可?”
白泓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合适,怡容太后从小待他便如亲生儿子一样,年幼之时,白泓见到那时还是怡容皇后的王逸蓉时,总会亲热地喊一声蓉姨。白鸾似乎也喜欢他对母亲的这种称呼,每次都会嘟着小嘴在一旁傻乎乎看着,然后,怡容皇后便会转过头看看这对年幼的孩子,轻轻笑笑,笑得真是好看,可惜白泓的父皇白羿一生都未见过这份倾国倾城的笑容。那时候,白泓不知道男女之情比君臣之礼更让人费解和头痛,现在他朦朦胧胧感觉到了一点,愈发觉得头痛。所以,刚刚听到怡容太后的言语,心里不禁升起一股荒谬又好笑的念头,白泓看着怡容太后笑了笑,不再想这件事情。
“哀家知道你现在很忙,不过有些话还是想说一说。鸾儿这次出宫其实也是我默许的,好多事情迟早是要解决的,何况荣朝现在大局看起来还算安稳,可湖面之下的暗流谁也不知道有多少。自古以来,再大的乱世也有安逸之人,再好的盛世也有流民,明白这点你也许会轻松一些。”白泓点了点头,怡容太后站起身望向怡容宫外,“别怪哀家今天多嘴,哀家跟鸾儿一样是最喜清静的人,不过鸾儿既然都愿意为了你踏足江湖,哀家也要帮点忙吧。”
“要不,泓儿让许绩将军留下来。”
“怎么,你是担心鸾儿呢,还是不放心哀家?”怡容太后白了白泓一眼。天下人或许不知道荣朝的将军里面有一个叫许绩的人,更不知道这位许绩将军空有一个将军头衔手下却空无一兵,可许绩这个名字在江湖人人皆知,因为楼外楼公布的天下八方高手里面许绩排名第三。
白泓识趣地不再提及此事。许绩乃先帝太宗白羿除了江山之外,留给白泓最宝贵的财富。只要这位稳稳占据天下第三的高手留在白泓身边,江湖武林对荣朝皇帝来说便不值一提,而传说能够争天下第一的山羊宫主天机子和楼外楼大楼主两个人,哪一个不是飘尘出世的存在,谁会无聊到来找荣朝皇帝的麻烦。所以,只要那两人不出,许绩便相当于天下第一,如果这样的高手跟着白鸾,不说万无一失也差不多了,想必就连楼外楼都会受到惊动。
“时间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对了,这些天记得去看看阿紫,不然下次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毕竟她还是我们荣朝现在唯一的王妃。”怡容太后说完,转身走回凤榻,白泓也告辞离去。
就在白泓离开之后,怡容太后回首望向那个还未消失的挺拔身影,喃喃自语,“以后不管鸾儿做什么,总是为了你好。”
皇宫正南,日头偏西,紫妃宫一片静谧,比颐养天年的怡容宫还要安静,大荣王朝的后宫难道都是这般波澜不惊吗?一位身着紫色华服的清贵妇人正在紫妃宫如意园中小憩,两个贴身的宫女也站得远远的,无人打扰,自得清闲。听说你昨日已回宫,先是去怡容宫与太后请安,后又到母妃殿给太妃娘娘上香,鸾儿不在宫中,难道连阿紫这里也不来吗?紫妃失神地磕着瓜子,她不会埋怨白泓,从来不会,怪只怪自己什么都不会,又能拿什么为这位视亲情更胜爱情的皇帝夫君解忧呢。
“紫妃娘娘,陛下已到紫妃宫,正在等候娘娘过去。”一位灵巧的小宫女匆匆赶来禀报。紫妃放下一颗即将入口的雀舌瓜子,温柔回道:“先去回话,说阿紫一会儿便到。”紫妃无论在白泓面前还是宫女太监面前,从不自称哀家,她不想过哀伤的日子,哪怕这种深宫独居的生活,在她看来还是有盼头的,比如说征边回朝的时候,新皇什么时候会来看她,比如说今年春去秋归的日子,又会陪太后去哪些稀奇的地方走走。总之,皇宫中的寂寞是人自找的,只要拥有一颗不寂寞的心,就会看见天空不一样的颜色。
算起来,紫妃与白泓成婚已经五年了,在新皇登基之前,二十岁的太子白泓迎娶了大他五岁的阿紫。如今新皇二十五岁,而阿紫却快三十了,遥想当年,年长五岁的阿紫正值华年,却每天带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皇宫之中玩耍,任何地方都可去,任何人都会行礼,两个孩子任何时候都离不开自己。那个男孩叫白泓,是太子。女孩叫白鸾,封月狐公主。阿紫依旧叫阿紫,是宫女,自小在宫中长大,而后被选为太子贴身宫女的丫头。
那时候,小白泓和小白鸾一左一右由阿紫牵着,怡容宫、母妃殿、御花园,他们三个的足迹总是在叶落花开之前印满整座皇宫。“阿姊,阿姊,快看快看,树上有只八哥。”两个孩子跑起来,同样也还是个大孩子的阿紫怎么都拉不住:“太子小心,那是王爷送给皇后娘娘的寿礼。”“飞啰,飞啰。”阿姊看着越飞越远的绝品八哥眼圈通红,不知所措,而小白泓和小白鸾兀自手舞足蹈,欢喜异常。“阿姊莫急,父皇说过,天下所有的鸟儿都归鸾儿来管,没人会怪你的。”阿紫听闻,破涕为笑,拉过小白泓的脑袋,靠在业已微微隆起的胸前,轻轻揉着,就像更小的时候哄他睡觉一样。
后来,小白泓成了一个少年,少年不知愁滋味,依旧在空闲时光拽着阿紫满世界乱跑,不再拘泥于宫内,整个帝都那段日子没少见一位卓尔不群的少年身影。少年身后还跟着两位女子,一位温婉动人,年华正好;一位青涩毓秀,含苞待放。没有人敢对他们生出别样的心思,因为三人身边还跟着一名中年男子。男子器宇轩昂,姓许名绩,太子出宫之时必定贴身相随。再后来,少年成年了,就在阿紫以为自己即将离开他的时候,一道旨意从天而降,白泓成年礼毕便可迎娶宫娥阿紫,立侧妃,封紫妃。于是,平民出身的阿紫莫名其妙就成了首位荣朝太子妃,如今更是贵为皇妃。最让人意外的是,白泓登基之后未立皇后,直到今日,皇妃仍然只有一位。
三年荣月之战,荣朝后宫宛如三年冷宫,可是阿紫的心里并不冷,二十年朝夕相伴,可以让白泓的样子在她心中清晰如初,在这个宫里,她可以从任何地方找到白泓的影子。哪怕繁花落尽,哪怕秋叶漫天,皇宫依旧是这个皇宫,是自己从小到大陪伴的那个男人的家。
“在想什么?”一道熟悉的声音在紫妃耳边响起,白泓不知何时已来到如意园中,站在阿紫身后,用手轻轻揉着紫妃的脑袋,一如当年的阿紫。
“想起以前的事,总觉得陛下还是个孩子。”紫妃没有起身,亦未请安,感受到白泓掌心的温度传来,心中顿生感慨。
“怪朕不好,这次多留两天。”白泓顺着秀发,轻抚紫妃那张美丽成熟的脸庞,清凉袭人,清香饶鼻。清风徐来,紫妃有些瑟瑟的感觉,不由得紧紧抓住了白泓的双手。
“君王当以国事为重,阿紫岂会不知。只是眼看陛下在外操劳,实在有些于心不忍。”紫妃在白泓手心触摸到厚厚的老茧,这些都是手握缰绳和战刀的印记。
“放心,不会再等很长时间了。”白泓扶着紫妃肩头,将她转过身来,看着这位今生陪伴自己的女人认真说道。
紫妃将白泓双手叠在一起,放在自己双手之间,然后侧脸贴在上面,闭上眼睛,用心感受上面的温度,仿佛回到了从前。谁都没有说话,谁都不知道说什么话,良久,紫妃抬起头来,展颜一笑:“上次我去怡容宫与太后聊天,太后无意间说了一句话,说是陛下以前都喊她蓉姨,现在好久都没听过了。”
“那是礼数,朕不好僭越。”
“那我呢?”紫妃随口问道,因为以前白泓总是喊她“阿姊,阿姊”,所以她才会在成婚之前选择阿紫这个名字。宫内宫娥太监能有几人享有赐名的恩泽。
“朕怕你难过。”
紫妃听完,望着白泓,欲欢颜而不得,重新伏在白泓手背之上。无声泪流,泪水在春寒之时显得尤为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