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贤君”李嗣源

他在位七年间,是五代比较清明的时期。用司马光《资治通鉴》中给他的评价,就是:“在位年谷屡丰,兵革罕用,校于五代,粗为小康”,他在位时粮谷多次丰收,兵戈战乱比较少见,跟五代时其他诸国比较衡量,李嗣源的七年可稍称“小康”。

李嗣源被逼造反

后唐明宗李嗣源应该是影响了赵匡胤军政生涯的重要人物。

与历史上六七百位皇帝们比较,李嗣源还真不算是个坏人。

他整顿吏治、改革时弊,加之李愚在后唐时做宰相,辅佐李嗣源有了几年和平生涯。应该说,他在位七年间,是五代比较清明的时期。司马光《资治通鉴》中给他的评价,就是:“在位年谷屡丰,兵革罕用,校于五代,粗为小康”,他在位时粮谷多次丰收,兵戈战乱比较少见,跟五代时其他诸国比较衡量,李嗣源的七年可稍称“小康”。

这个评价已经相当不低——中国历史上,称得上“小康”的也不过就有限的那么几个朝代。五代乱世,李嗣源能令国家走上“小康”,够得上奇迹了,虽然还不过是“粗为小康”。

但就像历史上很多“好皇帝”一样,李嗣源也没有走出帝制时代的结构性问题。那不是他的能力和见识可以达到的。

李嗣源没有解决以安重诲为中心的朝廷内斗问题。

安重诲早年追随李嗣源,深得信任,被委以中门使,中门使是唐末五代时期出现的奇异官职,这个职务略相当于藩镇的机要秘书,总揽内外军政机要大事,又有参谋总长的性质。

魏州士卒因为轮番戍守问题,没有公正解决,引发兵变,要自立统帅。

兵变时,李嗣源奉命平叛,公元926年三月六日,到达邺镇城下,叛军统帅赵在礼登城谢罪,并且拿出牲畜粮草犒劳朝廷大军。李嗣源也说了些安慰他的话。当天驻扎在城西南。李嗣源知道赵在礼是被军士皇甫晖等人胁迫作乱,他无能主导令其归降朝廷,于是下令准备九日那天攻城。

但八日晚就出事了。

有一位下级军官名叫张破败,夜半起来,纠集几位死党,号令诸军,各自杀掉各自的都将,开始纵火焚营。一时间李嗣源行营内火光冲天,人喊马叫,乱成一团。这是李嗣源没有料到的。说话间,乱兵到了中军大帐之前,李嗣源亲兵当即组织起来,与乱兵殊死搏斗,史称“伤痍者殆半,乱兵益盛”,亲兵受伤死亡了将近一半人,但乱兵越来越多。

这时,李嗣源根本就没有叛逆之心,他出帐呵斥乱兵无礼,大声道:“自从我做了藩帅,十多年啦,我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吗?现在带你们来讨伐魏州,就要破城,不正是你们这些人立功名、取富贵之时吗?何况你们还都是天子的亲军,怎么反过来为贼人服务呢?”

张破败等人毫不畏惧,回应道:“城中之人何罪?都不过是戍卒想回家回不去而已!当今天子不肯原谅这些可怜的戍卒,反而一定要剿除。我们还听说,破城之后,要将魏州的士卒全部坑杀。我们没有叛乱之心,只不过要跟城里的士卒合兵一处,击退诸镇之兵,请天子在河南称帝,明公在河北称帝。”

李嗣源因功被封为成德节度使,治所在镇州也即河北正定。

乱兵势众,与后来李彦饶面对的几百乱兵不同。经张破败忽悠起来的乱兵有几千人,而且与魏州城里已经有了呼应。李嗣源看着大兵人人激奋,多年经验告诉他:一切已经不可避免。想想一世的英名,就要蒙上一个“叛逆”的罪名,不禁悲从中来,他哭着对乱兵说:“我明天应该回藩镇,上奏皇上,请求治罪,一切听皇上裁决。”

乱兵大呼大叫不同意。

张破败等人又说:“令公要干吗?不到河北称帝,那就会被别人称帝!如果做出失去机缘的决断,那可就有不测之事!”

这些乱兵说着说着,就抽出刀,露着半截刀刃,远远地环列在李嗣源周围。弄个“千钧一发”的模样,明晃晃的钢刀在火光下,也确实有一股阴森而又凌厉之相。场面有点吓人。

李嗣源还要辩白,这时候,安重诲、霍彦威正在旁边,就在夜色中悄悄地踩了一下李嗣源的脚。

李嗣源当即醒悟:乱军中,任何激怒血脉贲张之辈的做法都是愚蠢的。

于是,在乱兵的架弄下,在火把照耀下,李嗣源不情愿地向魏州也即邺镇城里走去,这时,邺城已经放下了吊桥,这就意味着,城内乱兵已经接受了李嗣源。李嗣源从吊桥走过城壕,赵在礼等人欢欣鼓舞,又感动异常,流泪不已——邺镇,总算没有被朝廷“剿灭”。

但鼓动赵在礼叛乱的皇甫晖却担心城外的乱兵进城后有诈,拒绝外兵进城。皇甫晖甚至率本部精兵出城,将张破败等人斩杀。

外兵见状,呼哨一声,四散而逃,丧家犬一样,没有了归宿。

赵在礼设宴犒赏跟随李嗣源进城的少数兵众,李嗣源登上城楼,看到城外大兵流散,就对赵在礼说:“要做大事,没有兵是不能成的。我还要到城外去招抚诸军,不能让将士们离散。”于是又出城,到了附近的魏县,招抚的士卒不满百人。

当时霍彦威带领的镇州兵五千人还没有乱,听到李嗣源出城了,带着将士们来护卫。

李存勖派大将元行钦率军万余人屯驻魏州城南,元行钦发现李嗣源在兵变中进城出城,琢磨不透,但他估计李嗣源可能要反,带着本部兵马回洛阳去了。

第二天天亮,李嗣源登上魏县城楼,哭着说:“国家患难,一至于此!看来我回朝是不可能啦!来日归藩,回镇州,然后上章,听主上所裁。其他事慢慢再说。”

安重诲、霍彦威等人都认为李嗣源所言不对,他们认为:“朝廷将京师之外的事托付给我们,不幸大军在逗留之际遭遇贼人兵变。那个元行钦在城南,还没有听到战鼓声,就无故而返。他见了天子,一定会添油加醋说起这场变故。如果天子信了他的话,有什么事不会发生?如果我们要是回到藩镇听命,给人的印象,正好就像占据根据地,以此来要挟君主,这也正好堕入元行钦之辈的谗佞之口,等于授人以口实嘛!我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星夜返回朝廷,叩拜天子,当面说清事情原委,阻断谗佞之言。这样也许能够保全一世的功业。临难,这个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啦!”

李嗣源听从了安重诲的这个意见。

李嗣源大军本来势单力薄,到了相州(今属河南安阳)时,遇到一位马坊使,也就是负责管理马匹的后勤部长,得到了几千匹马,这才算组成像样的军队。

但事情还有变化。

元行钦闹市斩首

元行钦本来是李嗣源的手下败将,投降后,李嗣源还给了他优厚待遇,但他此时却选择忠于李存勖。他从邺镇返回,驻守在卫州,命人向朝廷报告:李嗣源已经造反,与邺镇赵在礼的贼众已经合兵一处。

李嗣源此时一边准备回到朝廷自辩,一边连续不断地给李存勖上书,说明自己不想造反,也没有造反。

李嗣源的长子李从审在朝廷为金枪指挥使,即金枪部队总指挥,李存勖对他说:“我深知你老爸为人很忠厚,你可以代替我前往宣示我的意思,不要使他有疑虑。”

但李从审走到半路到达卫州时,被元行钦拘留,准备杀掉他。李从审大呼道:“公等既不愿意给我老爸伸冤,又不要我去找我老爸,这样,还是放我回朝廷,宿卫皇上去吧!”

元行钦放回了他。

李存勖很可怜这个年轻的近卫军官的处境,给他改名为李继璟,待他像亲生儿子一样。

此后李嗣源再有投向李存勖的奏疏,都被卫州的元行钦半路截住,无法与李存勖联系。显然,元行钦此举是带有某种野心,要逼反李嗣源。李嗣源有了深深的疑惧。

本来,安重诲等人要李嗣源回朝“明辩”,事实上已经带有怂恿造反的含义,但事到如今,李嗣源的女婿,当时正任“左射军”统领的石敬瑭一番话,更给他吃了定心丸。

石敬瑭说:“哪有主将在外领兵,军队兵变,主将却安然无事的道理?犹豫不决实是兵家大忌!不如趁势迅速南下。我愿领骑兵先取下汴州,这是得天下的要害之处。得之则大事可成。”

李嗣源麾下的突骑指挥使康义诚说:“当今主上没有德政,军民们怨恨愤怒。主公您要是顺从大家的意愿就会活下来,如果要坚守节操就会死去!”

李嗣源对石敬瑭一向信任,康义诚一番话,虽然很糙,违背李嗣源多年信奉的价值观,但却是非常“务实”的一个经验判断。李嗣源不是“殉道”之人,最后痛下决心:反!

于是就任命石敬瑭为前军先行,命安重诲发檄文,召集部队。

李嗣源大军夺下汴梁向京师开进之际,元行钦率兵回到京师,与李存勖南下荥阳,在途中杀死了李从审。御敌李嗣源失败,二人再次返回洛阳,“兴教门之变”后,李存勖被艺人郭从谦攻击,死于乱箭之下,元行钦出逃,在一个叫平陆县的地方,被村民捉住,押送到虢州(今属河南灵宝)。虢州刺史为了讨好李嗣源,砸断了元行钦的两只脚,然后将其装入槛车押送到京师。

李嗣源见到他后,想起无辜被杀的儿子李从审,大骂道:“就算我有错,我儿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元行钦想想总归一死,于是怒目而视道:“先皇帝又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李嗣源下令将元行钦在洛阳闹市斩首。

据说市民对元行钦的忠义很钦佩,也很感动,行刑时,很多人为他流了泪。

安重诲恃权暴虐

魏州兵变后,安重诲有功,被破格提拔为枢密使,并任左领卫大将军,从此进入中央枢机部门,掌握了军政大权。

他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安插亲信。他推荐了一个人,名张延朗,原来是镇州(今属河北正定)别驾,相当于镇州战区的办公室主任,被他推荐为枢密副使,一下子由副局级升为副部级。但张延朗曾经在后梁时做过财务官,对国家财政管理,有一套办法。后来成为后唐重要的财务官,也算安重诲荐人得当。

安重诲居功自傲,管理朝中之事,无论大小,都要由他说了算。这方面他很不像石敬瑭,懂得韬晦之术。石敬瑭也有佐命之功,但他不动声色,继续以厚重之相示人。安重诲开始走向前台。

安重诲恃权暴虐,杀人不眨眼。此前曾不经李嗣源同意,杀害了李存勖的几位皇子,李嗣源念他有辅佐之功,没有给他治罪。安重诲就以为有这把大伞罩着,杀起人来更为轻率,习以为常。李嗣源对他也不禁有几分害怕。

安重诲派自己的亲信韩玫以及副供奉官乌昭遇出访吴越国。韩玫是个十足的小人,依仗安重诲的权势,在吴越国内,多次当众凌辱乌昭遇,甚至有一次酒后用马鞭抽打他。这种毫无修养的使臣行径,让衣冠之邦的吴越国君臣都看不下去。以至于吴越国王钱镠打算将韩玫的表现写信告知后唐朝廷和安重诲。但乌昭遇表现出了士君子风度,他觉得二人代表后唐出使,现在让异国君主来为本国人论是非,此事有辱“国格”,于是执意不让钱镠插手这个事。但小人往往无自省之心。韩玫返回后唐之后,反而诬陷乌昭遇,说他见了吴越国君,太卑躬屈膝啦,还主动称臣,并将朝廷机密泄露给异邦,等等。安重诲根本不调查,轻信来自“自己人”的谗言,当即逮捕乌昭遇,最后令他屈死狱中。

任圜的死敌

后唐名相任圜,兄弟五人,史称“雍穆有裕,风采俱异”,雍容大度,神采异于常人。任圜尤其“美姿容”,有辩才,谈吐不凡。此人也有自负的一面,认为有安天下之策,看不上一般官僚。他“忧国如家”是真的,“切于功名”也是真的。这两句话连起来看就是:这是一个愿意在为国家服务之中实现个人抱负的豪杰人物。所以他推荐、选拔优秀人才时,不遗余力;待到被选拔的人才到他府上来答谢,他一概不见,有“公事公办”之风。

优秀人才被小人妒忌,是历史常态。任圜也不例外。

深深地羡慕嫉妒并恨着任圜的人就是安重诲。

一次,一位殿前的官员马延,冲撞了安重诲的仪仗,安重诲没有犹豫,就将马延斩于马前。看着一地的血迹,他像没事人似的。有个御史大夫李琪看见了此事,出于御史负责弹劾臣僚的职业精神,知道此事不能不说,但又碍于安重诲的权势地位,想了想还是先告诉了任圜,得到支持,而后在朝堂提出了弹劾。但他还是尽量做了曲笔,尽量不去直言安重诲的不是。安重诲则不以为意,对李嗣源说,应该下诏,马延这种人,侵犯、侮辱、冲撞身居要职的大臣,应该告诫全国,不要再出这种事。

李琪敢于弹劾当朝大臣,让安重诲对此人有了恶念。

这时恰好赶上朝廷需要选拔宰辅人才,各派就有了争斗。

当时任圜已经在宰辅位置上,安重诲不想让他独自为相,就鼓动朝议,再拜一人为相,以此来削弱任圜的权力。孔循推荐了一个叫郑珏的人。郑珏长期在中书做事,很谨慎,文章做得好。安重诲就奏明李嗣源任命了他,与任圜并为宰辅。但不久郑珏因为耳疾,不再担任中书事,多次上章请辞,李嗣源最后同意他的辞章,授开府仪同三司,行尚书左仆射致仕。

这时,就还需要推荐一位官员上来替代郑珏。

孔循推荐太常卿崔协做宰辅。

任圜则想起用御史大夫李琪做宰辅。

郑珏平常不喜欢李琪(朝中御史官员多刚直,一般不为人所喜欢),孔循与郑珏又是一个阵营,因此也努力阻止李琪进入中书。他知道李琪曾经弹劾过安重诲,就来对安重诲说:“李琪不是无文才,只是不够廉洁。宰相应该起用端重有器度的人,这样才可以成为百官典范。崔协可以为相。”

有一天御前会议讨论这事。安重诲就推荐了崔协。

任圜为人刚直,当即反驳说:“安重诲你不熟习朝中人员,这是被人收买啦!崔协虽然是名家,但徒有虚名,识字很少。我已经因为没有学问忝列相位,很惭愧啦,怎么可以再加一个不识字的崔协而被天下所笑呢?”

明宗李嗣源说:“宰相职位很重要。你们再商议下。我在河东时曾见书记冯道,这人多才博学,而且与世无争,可以任宰相。”

退朝时,孔循没给皇上行礼,一甩衣袖转身就走了,嘴里还嘟囔着:“天下事,一也是任圜,二也是任圜,任圜是个什么人!我还就不信啦!崔协要是突然死了也就罢了,如果不死必须让他当宰相!”

孔循为此置气,好几天称病不上朝。李嗣源派安重诲去做工作,他这才不情愿地来上朝。

安重诲对任圜有忌惮,但对李琪是说啥也不想让他当宰辅,想了想,就低一次头,去找任圜开碰头会。他说:“现在朝廷正缺人,崔协暂且做备选人,您看可以吗?”

任圜说:“您抛弃李琪而让崔协为相,这就像抛弃了苏合香丸,却去选屎壳郎推的粪球。”

苏合香,是一种非洲植物分泌的树脂。这个东西最初见于《后汉书》,称出自于“大秦国”,即罗马和中东一带。也即自汉代起,就是中国皇室贵族常用之舶来奢侈品。任圜以此来比喻李琪,以屎壳郎推的粪球比喻崔协,让安重诲很没有面子,不免嫉恨在心,尽管当场装作一笑了之。

事后,想到任圜的影响力,安重诲觉得还是争取能与任圜成为一拨的,就找理由到任圜府上去串门。赶巧任圜府上有一歌妓,能歌善舞,长得那也叫俊俏柔美。安重诲不缺女人,纯粹是出于讨好,提出要纳这个歌妓为妾。这在社会交往中,也是一种沟通策略:自己做些付出,从此感恩对方;而对方也知晓这个逻辑,顺水推舟,做成一党。不料任圜根本就没瞧得上安重诲,一口回绝。他不想跟这个没品的人结为同伙。

安重诲彻底死心,于是跟孔循结成一气,处理政事时,每天都说李琪的坏话,说崔协的好话。

李嗣源做了个决定,还是将天平向安重诲这边倾斜了点,最后是任命端明殿学士冯道和崔协一起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没字碑”

崔协长得一表人才,有轩昂气象,遇到事好议论,往往语惊四座,但他所讲的道理很多不近于理,平庸得很。很像后世常见的夸夸其谈之辈。此类人物自视甚高,但因为不读书,太少思想资源,故所谈所论,不过坊间之见。崔协胸无点墨,尤其不会写文章,起草的奏章太多讹谬,经常受到责罚。所以他后来很多奏章都要请人捉刀。

长得好,没文化,时人给他起一个诨名:“没字碑”。

宋人笔记《北梦琐言》记载他一事,颇传神,似可概见此类人物本来面目。

说李嗣源有一次向宰相冯道打听司空卢质的近况,问他:“卢质最近还吃酒吗?”冯道回答道:“卢司空曾经到臣家里做客,也曾饮过几杯。臣劝他,不让他饮酒过度——国家大事也如此:过则患生。”这一番话,带着宰辅气象,明白人都能明白,言语中自有忧国心在。

崔协觉得不能不说话,就勉强发言道:“臣闻《食医心鉴》有一说法:酒可是好东西,不用添加药饵,就可以安神。”这样一番坊间式议论,在朝堂说出,且又在冯道那一番带有远猷思考的意见之后,品味和品位之差异顿时显现。史称左右见其言语肤浅,“不觉哂之”,给了他一片嘘声。但此人后来死得早,没有太多的糗事传世。

与崔协比较,李琪算是个才子。他十三岁那年,跟着父亲去拜谒地方官王铎。进献的诗词曲赋,王铎看了吃惊,但还是怀疑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怎么会这么有才,就在公署设宴,约请李琪父子,同时暗暗告诉下人,以《汉祖得三杰赋》为题,就在宴席上测试李琪。

这个赋的主题是要说汉高祖刘邦得到张良、萧何、韩信三个人才而兴天下的故实。李琪似乎对这段历史很熟悉,拿过笔来就写了篇赋文。结尾有言:

“得士则昌,非贤罔共;龙头之友斯贵,鼎足之臣可重。宜哉项氏之败亡,一范增而不能用。”

得到士人就昌盛;不是贤人不共事。跟随帝王起家的辅臣很高贵,佐助高祖立业的三杰很重要。由此可见,楚霸王的失败很正常啦——他只有一个范增还不能倾心使用。

王铎看到这个赋文很惊骇,说:“这个孩子真是大器啊!将来会独步文坛!”

但李琪虽然博学有才,但为人不够持重,更不懂进退之道。他少年以文章知名,从此也以文章自负。他后来做官,算是富贵了,就刻了一块牙板,上面用金子书写“前乡贡进士李琪”,然后将这块牙板放在办公的案头座侧。别人看了这块牙板,要么对他心生崇敬,毕竟是正宗科班出身嘛;要么对他心生忌惮,毕竟对不是科班出身的人构成资格上的压力。李琪这种做法就叫“失礼”。因为“失礼”,所以在与人打交道时,就到处会遇到障碍,一般人不愿意提携他。

李琪遇到任圜,之所以得到任圜欣赏,是因为俩人有同气相求的品质,都是才高八斗、眼高于顶的人物,于是惺惺相惜。

无道邦国的悲剧

任圜可能是满朝文武唯一不怕安重诲的人物。

有一次,御前会议讨论差旅费报销的权限问题。按照过去规定,使臣外出,费用应该由户部发给,但安重诲主张由枢密院发给。任圜不同意他的意见。安重诲想起任圜对他的种种不敬,当场跟他顶撞起来。不料任圜比他更气愤,说话时声色俱厉,坚持报销制度应该由负责财务的户部掌管,而掌管兵部的枢密使不能插手此事。

退朝后,宫里人问皇上:“刚才是谁跟安重诲这么争论事情啊?”李嗣源说:“还有谁,宰相任圜!”宫人吐舌头道:“乖乖!妾在宫中,还从来没见过宰相、枢密使奏请事情这个样子呢!他们瞧不起皇上吧?”李嗣源听后更加不高兴,最后接受了安重诲的意见。

任圜性刚,见自己的意见多次不获支持,因此请求辞去宰辅之职。

李嗣源同意。安排了别人暂时代理宰辅工作。

任圜还是气鼓鼓,干脆辞职,退居老家磁州(今属河北邯郸)颐养天年。

后来朱守殷案发,安重诲借机派出亲兵,到任圜家里假传圣旨,污蔑任圜与朱守殷合谋,逼他自尽。

据说任圜死时相当镇定,将全族人聚集起来,吃酒,酣饮,然后赴死,史称“神情不挠”,神情一点都没有服气的样子。

如此剪除政敌,天下人知道的,没有不为任圜喊冤的。端明殿学士赵凤就哭着对安重诲说:“任圜是义士,怎么可能做叛逆的事!公滥用刑罚到这等地步,如何辅佐国家啊!”安重诲也觉得这事可能做得过了,有点懊悔。

任圜的个人悲剧原因之一是对“礼”的忽略。

君臣交往、臣臣交往,也需要规则,“礼”之义理甚重,按照规范交往,主体间互相保留一种应有的程序性敬意,是豁免危机的习惯法保障。违背“礼”之交往规范,对邦国、对共同体、对个人,都是不祥之兆。儒学论“礼”,很大程度是在提醒士君子,在沟通与交流中,互相遵循约定俗成的规则。因此,儒学论“礼”,究其实,是内在地含有“理性之爱”的。任圜负气任情,没有按照传统之“礼”约束自己,在“节制”与“当位”的“礼”之方向上,掉以轻心。这样就让他人有所忌惮,小人安重诲一旦动了杀机,就会酿成悲剧。违背“礼”而酿成的悲剧,不仅是帝制时代的,也几乎是所有时代的产物。

任圜与安重诲的御前激辩,其实就是“廷争”。这种“廷争”,在大宋时代得到习惯法保护。大宋时代的御前会议,臣臣之争,有时会更激烈,以至于有人会当面要求帝王“斩杀”对方。很多时刻,这是一种“廷争”中表达愤怒的言辞。但大宋时代,圣贤辈出,士大夫都在孔孟之道的教化下,以圣贤气象砥砺前行,故不论多么激烈的“廷争”,很少有事后的打击报复,更少有“廷争”之后,像安重诲这样直接诉诸杀戮。这是“赵匡胤时代”以来,由太祖太宗和文武大臣们共同推演的一种“习惯法”。没有人愿意身负道义败坏的丑名。荣誉感激励着大宋时代的文化贵族。任圜如果活在大宋王朝,不会有这样的个人悲剧。

据此,又可以看出:“礼”,是有道邦国的规则。在无道邦国,是“礼崩乐坏”的。但也正因为无道邦国,“礼”的缺席,人人诉诸丛林原则,于是,有邦国悲剧,更有个人悲剧。

任圜善言谈,待人真诚,为时人所重。他算是儒生,但带兵打仗时也有凌厉的一面。早年他曾跟随李存勖与后梁军大战,获得胜利,李存勖还表扬他:“仁者之勇,何其壮也!”

任圜在李存勖麾下时,还曾带兵讨伐河北真定的成德军。成德军的守卫张处球,从他父亲那时起,就在扼守大藩,多年来抵抗王师,双方都有损失。任圜不忍看到兵锋所过血雨腥风,就多次以人生祸福之道晓谕成德守卫。张处球也知道兵败被围,早晚是死路一条。于是登上城楼呼喊任圜道:“我城中兵食俱尽,但因为长久抵抗王师,万一投降你们,恐怕没法解释。那时还得是个死。公哀怜我,给我指示一条生路吧!”

任圜很真诚地回答他:“按照你的先人反叛事考察,固然是难以宽恕,但惩罚不会到子嗣身上,按理,你,可以从轻处罚。但现在不同了,你先人之后,你也拒守多年,并且伤害我军的大将。现在你已经穷途末路,这才来跟我们谈投诚。按照你这个罪过,真话说,你很难幸免于死。但是坐而待毙,跟伏法待命比较,哪个更轻一点呢?你可以自己去想。”

张处球听到这番话,知道结局已经不可避免,就流着泪说:“公言是也!”

于是派遣他的儿子送上了投降书。时人都称赞任圜没有欺骗张处球,所言都是君子义理。成德军城破之后,张处球虽然被处死,但全镇人民得以保全,史称这是任圜的功劳。

由安重诲一手制造的任圜悲剧,让人痛惜。

藩镇问题的“前驱”

但安重诲也有凡人不到的高明之处。

李嗣源不通文墨,奏章之类都要安重诲来读给他听,后来又要安重诲给他读儒学经典和历史典籍,安重诲自己也没有多大文化,于是上奏说:“臣只知道以忠诚之心侍奉陛下,现在得以掌管朝内机密事务,有些事还粗粗知道点;至于说到过去的事,那不是我能达到的。希望陛下效仿前朝的侍讲、侍读,近代的直崇政、枢密院,选一些有墨水的大臣来处理这些事,以备应对。”他主张引进文职大臣,还特别开设端明殿,招纳了不少读书人。由此可见,他也有期待天下由藩镇跋扈走向文治的愿望。

李嗣源践祚不久,就任命安重诲“兼领”山南东道节度使(治所在湖北襄阳)。所谓“兼领”,就是人在朝中做官,但可以挂一个节度使的军职。安重诲则认为襄阳地方重要,为水陆要冲,应该有正式的统帅,不当兼领。所以他坚决推辞不做,将这个职务让给他人。李嗣源很欣赏他的这个意见,同意了他的请求。安重诲不谋求藩帅这个军中实权,这也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品质。

安重诲杀人不眨眼,但他一旦看明白事实,也有救人一命的当下理性。

明宗李嗣源虽然待人宽厚,也温和,但也时常会动杀机。有一个马牧军使,相当于负责管理战马的后勤部长,他养的马总是很瘦弱,而且常有死亡。明宗论他的罪,认为应该处斩。安重海就劝谏他说:“陛下这样做,会让天下人认为朝廷因为马的缘故而杀人,这是‘贵畜而贱人’啊!”

明宗认为他说得有理,赦免了这位后勤部长。

明宗还曾令一个回纥人完成使命后回国。这个回纥人到达甘肃醴泉县时,因为地方很偏僻,很少有人来,平常也没有备多余的马匹,正好仅有的马匹被县令骑出去打猎了。以至于回纥人等着马回来,耽误了行程。明宗知道这个事后,大怒,要将这位县令绑到京师来问斩。安重诲认为法不当诛,极力劝谏,这个县令最终免予一死。

这些都算是安重诲的德政。

安重诲还有一个政治举动,可以见出他的格局不简单。

他想“削藩”。

时任西川节度使的孟知祥、东川节度使的董璋,二人蓄谋已久,不服从中央调度。安重诲应该是最早看出这二位心存“异志”的人物。他趁两位川将更换戍守将士的机会,开始安插朝廷的派出干部,并逐渐缩小二人的管辖地盘。但他做得不够策略。他给孟知祥派出的监军,被孟知祥杀掉。孟知祥的理由是:天下藩镇从无监军。安重诲将东川的阆中分出来,设立军事要塞,史称保宁军,又任命亲信去充任保宁军节度使,但也被董璋杀掉。

站在历史的后面来看,安重诲的意图十分清晰,就是要解决后来赵匡胤要解决的藩镇问题。事情虽然没有成功,但此类历史故实,应该对赵匡胤有警觉作用。老赵最后解决藩镇问题,全然不用这个套路。老赵不去硬拼,不去死磕,他用源于个人智慧的“杯酒释兵权”策略,获得成功。从这个意义上看,说安重诲是大宋解决藩镇问题的“前驱”,虽不中,当也不远。

更有意味的是,安重诲在藩镇问题上有着不凡的预知能力,或者说政治洞察力。这事跟李嗣源的养子李从珂有关。

弹劾李从珂

李从珂这时在做着河中节度使(治所在山西永济县)。安重诲看出李从珂不是李嗣源亲生,犹如李嗣源不是李克用亲生一样,作为“养子”,手握重兵,是有危险的。为了削除国家隐患,安重诲准备不惜冒险一试。

为了解决李从珂,安重诲多次在明宗前说李从珂的坏话,但不奏效。李嗣源还是很喜欢这个养子的。

于是,安重诲走出了一招险棋。

他假造明宗圣旨,“谕令”河中衙内指挥使杨彦温驱逐藩帅李从珂。杨彦温实在是一个没有什么见识的人物。他接到来自枢密院的这份“诏书”,也有怀疑,但他不懂得如何更智慧地处理这桩大事。就在一个初夏的日子里,李从珂到附近一个叫黄龙庄的地方去阅马,他号令城里诸军占据了各个城楼城门。李从珂回来已经无法入城。

李从珂很纳闷,想想他一直待此人不错。杨彦温在后梁时期不过是一个小校,后唐庄宗时,也不过做个裨将,明宗时,不过做河中副指挥使,李从珂做河中节度使,奏请朝廷,让他做了衙内都指挥使,相当于省军区办公室主任。好好干,还可以跟着继续提升,这是怎么啦?于是,他命人叩门,并质问杨彦温说:“我一直待你很优厚,你怎么能这样做?”

杨彦温回答:“我彦温不敢对您负恩,实在是受枢密院的宣示,请您入朝。”

李从珂当即明白这里有鬼。于是暂时驻扎在附近,赶紧派出精明使者把情况向朝廷汇报。安重诲没有截住使者,明宗知道了情况,问安重诲:“杨彦温怎么能说让李从珂入朝呢?我没有让他入朝啊?”

安重诲见势不妙,回答说:“这是恶人杨彦温胡说!应快派兵征讨他。”

明宗有了怀疑。于是想把杨彦温诱来讯问真情,便下诏,调杨彦温为绛州(今属山西)刺史。但安重诲不同意明宗这个意见,坚持要派兵攻打杨彦温。明宗这时虽然对安重诲已经有了疑心,但还是愿意以一种优待方式稳住他。于是接受他的意见,派大将索自通、步军都指挥使药彦稠统兵讨伐。

行前,明宗指令药彦稠:“我要活着的杨彦温!我有话要问他!”

显然,明宗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这应该就是怀疑安重诲的开始。

然后,又召唤李从珂入朝。这也是一个胜负手,如果李从珂不入朝,那八成是有了反意;如果能入朝,事情当有蹊跷。李从珂已经判断出是被安重诲陷害,于是赶紧入朝进行表白。

但李从珂来到洛阳后,李嗣源责令他回自己在京师的府邸,暂时拒绝入朝请见。李嗣源似乎有意在等待杨彦温的到来,了解事情真相,暂时不理李从珂,也是做个姿态给安重诲看。

药彦稠率兵攻河中,五日攻克。但他却给明宗李嗣源送来了杨彦温的人头。李嗣源大怒,但已经没有办法。

当时就有一种议论认为:后唐明宗时,四海安静,恬然无事,兵戈已息,而河中又不是边郡,更靠近国门,一个小小的衙内指挥使,怎么敢如此狂悖,向帝国挑战?于是,舆论都认为这是安重诲弄权,因为他嫉妒李从珂的威望,所以巧做安排,但最后还是没有达到目的。至于杨彦温,不过愚蠢地被人嗾使,所以惹来杀身之祸。

此事似乎不了了之,但安重诲以此为契机,希望能够罢免李从珂的节度使。并暗示明宗,杨彦温之所以“造反”,实在是李从珂失职,应从重处置。只有这样做了,才算是拔本塞源,杜绝后患。

但明宗不同意处理李从珂。

安重诲要扳倒李从珂的意志十分坚定。他开始暗示大臣冯道、赵凤,要他们奏请李从珂失守河中,应该加罪。

李嗣源听后对这二位大臣说:“吾儿从珂被奸党栽赃,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是非曲直,公辈何为发此言论?意思是不想让我儿在人间待下去了吗?我看这不是公辈的本意啊!”

冯道、赵凤惭愧而又惶恐,匆匆退下。

但安重诲还是继续鼓动他们弹劾李从珂。赵凤已经有点相信安重诲了,也能感觉到李从珂手握重兵对社稷未来安全的影响,于是,再一次提起弹劾。

明宗看着他不说话,不回应。

第二天安重诲忍不住,自己向明宗提起弹劾李从珂的意见。

明宗很动感情地说道:“朕过去不过就是一个小校,家里很贫穷,我收养了从珂这个小儿,靠他拾马粪来养家。到今天,我当了皇上,就不能庇护他一次啊?爱卿你要怎么处理他,你才认为对你合适啊?”

安重诲说:“陛下父子之间,臣哪里敢乱说!只有听陛下自己裁断!”

李嗣源说:“让他在家里闲居就可以啦!何必多谈!不讨论这个事了!”

但安重诲还是不死心。

河中节度使的位置出现了空缺。朝廷以索自通为河中节度使。安重诲又指示他搜集李从珂的“罪证”。索自通到河中后,登记军府中的甲仗兵器,数量庞大,报告给朝廷,说是李从珂私自制造。但这时候李从珂得到了李嗣源的妃子王氏的袒护,最终平安无事。

王氏此时人称“德妃”,后来又晋封为“淑妃”,史称王淑妃。

王淑妃作为李嗣源的嫔妃,没有自己的子女,是李嗣源儿子许王李从益、女儿永安公主的养母。她原来是卖饼人家的女儿,长得俊美,时人赞美她,有外号叫“花见羞”。曾做过后梁一位将军的侍儿,这位将军死后,王氏成为孀妇。当时李嗣源的夫人已经逝世,安重诲知道这个人这个事,做了月老,将王氏推荐给李嗣源,李嗣源一见甚为满意,就将她纳为夫人。

王氏本来是通过安重诲才得以进入后宫的,初期对安重诲也充满了感激之情,但宫中用度原来很简朴,后来稍稍奢侈一点,安重诲就屡屡劝谏。王氏要用外库的锦缎做地毯,安重诲极力反对,并以李存勖妃子刘皇后奢靡生活的故实来警戒王氏。王氏从此对安重诲很不满。所以当李从珂与安重诲有了矛盾时,她站在了李从珂这一边。

李从珂失势,一般朝官都不敢与他继续来往,当时只有一个礼部郎中、史馆修撰吕琦,和李从珂府邸相邻,有时就会去看他。李从珂如果有什么事要奏明圣上,也都是向吕琦咨询后才去办理。

索自通诬告李从珂私造兵器事,差点左右了李嗣源的判断。但李从珂总算有惊无险,度过一劫。但他在李嗣源死后,果然起兵,夺了天下,索自通知道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史称“忧悸难释,决意求死”,忧虑害怕无法释怀,决意一死了之。有一天,他在退朝后,走入洛水,自溺而死。

孔循的花招

安重诲有强烈的控制欲望。他在处理河中事件时,上下其手,让人感觉到了他的威慑力。甚至明宗李嗣源也往往对他有点惧怕。

夏州节度使李仁福知道李嗣源喜好鹰鹞,派人送来一只白鹰。但安重诲拒绝接受这个东西,他不能容许天子沉湎于斗鹰走狗的奢靡生活之中。但是安重诲一走开,李嗣源心里还是惦记那只白鹰,就急忙派人追回,带到宫中后苑,然后再偷偷地带出京郊去嬉戏。玩的时候,还不忘记提醒随从说:“这事儿可别叫重诲知道啊!”

但安重诲得罪人太多了,最后失去了人心,也失去了李嗣源对他的信任。

枢密使、同平章事孔循,更是一个性情狡狯的小人。他跟安重诲一直很亲近,是多年旧交。但是涉及个人重大利益时,孔循玩了一招,骗过了安重诲。

当时李嗣源有心要为皇子李从厚娶安重诲的女儿。孔循知道后,找到安重诲,语重心长地说:“公是皇上的近臣,这么亲密,不应该再与皇子为婚。真成了婚,再说话,可就没有这么硬气啦!”

安重诲想想也是,就傻乎乎地答应了他,辞掉了这门皇亲。

事实是,孔循自己也有个女儿,正待出嫁。他暗暗地结交王德妃,请求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李从厚。王德妃做工作,李嗣源答应下来。很久以后,安重诲知道这事,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不禁大怒,但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其他办法。

在此之前,有人对安重诲说:“孔循善于挑拨离间,万万不可安排他在跟皇上密切的位置上。”但现在孔循有了跟皇上套近乎的机会,又有王德妃在内,地位已经固若金汤。

从此以后,皇上待安重诲的态度确实有了变化。

善终的藩帅

秦州节度使(治所在今甘肃天水)华温琪申请入朝。他不愿意做藩帅,要求留在朝廷。这事等于自动交出兵权。李嗣源很高兴,给了他很高的荣誉,任命他为左骁卫上将军,这是皇家卫队中的骑兵副司令。每月除了正常的俸禄之外,明宗还特意赏赐他很多钱谷。

一个阶段以后,明宗觉得还是应该给他一个藩镇,这人很值得信任。于是就对安重诲说:“华温琪是我旧交,应选一个重镇来安排他。”

安重诲出于对藩帅的不信任,回答说没有空缺。

又一天,明宗再来反复说起此事,安重诲不耐烦道:“我已经跟您多次上奏,说过了,没有空缺!非要空缺,只有我这个枢密使可以代替。”

这一次也惹恼了明宗李嗣源,直接回复道:“也行!”

安重诲闻言,一时不知如何答对。

华温琪听说这事后,则感到恐惧,得罪权臣,可不是好玩的。吓得他好几个月不敢出门。

华温琪年轻时曾投在黄巢造反军麾下。黄巢失败,他逃跑后,认为自己形貌魁梧,已经被很多人认出来了,估计很难逃过一劫,于是投水自杀,但没有想到河水将他漂到浅处,被行人救出。他又跑到桑树林里,找到一棵歪脖桑树上吊,没想到树枝被他坠断,还是死不了。最后他投奔了后梁的部队,有功,被封为节度使。但他在地方管理上失政,曾经劫掠他人的妻子,被女子丈夫告到后梁末帝那里。当时的后梁正在姑息藩镇,不想得罪他,但又不能不管这个事,于是后梁末帝留下了一篇特别意味深长的文件,这是写给华温琪的一封信件。信中说:“若便行峻典,谓予不念功勋;若全废旧章,谓我不安黎庶。为人君者,不亦难乎!”你犯法在先,如果朕就此施行重典处理你,可能有人说我不念功臣的往日勋业;如果朕就此全部废了传统法律章法,有人也会说我不能安顿黎民百姓。我这个做人君的,是不是太难啦!这一番话,说得华温琪惭愧不已。

插入这段“赵匡胤时代”之前的故实,是想说:姑息藩镇,由来已久;处理藩镇,帝王两难。这不是个好干的活儿。

且说李嗣源,最后还是给了华温琪一个节度使,要他去治理华州(今属陕西华县)。华温琪在任上,做了很多好事,他用自己的俸禄和赏赐,修补了当地的祠庙、廨舍,达到一千多间。还在邮亭创建了待客的器具,这样就方便了往来的客人,得到很多称赏。几年后退休在家,石敬瑭得到天下后,他病逝于家中,终年七十五岁。他是五代时期较少得到善终的藩帅之一。

安重诲的末日

华温琪事件,对刚愎自用的安重诲是一个警戒。他因此意识到,这样下去很危险,皇上不是可以终身依靠的对象。思前想后,觉得不能这样拖延下去,后面不知会有什么风险,于是,上表要求退休。

但是已经晚了。

因为他的跋扈姿态,已经失去了朝廷内外人心。李嗣源也接到了更多对他不利的消息,更有个内部的王德妃,还有个孔循。这些因素加在一起,安重诲的日子不多了。

他一要求辞职,明宗李嗣源连表面文章都不做,当即同意。安重诲回到山西老家应县,此地属于河中辖境。

他刚刚到家,当天就看到在朝中做官的两个儿子也回来了。

安重诲大吃一惊,问他们:“我又没有召你们,你们怎么会回来?”

俩儿子还没有回答,安重诲一下子就明白了:身为朝廷命臣,一旦被人污蔑,说是带着子弟家眷返回故乡,那就有了反叛的嫌疑。现在俩儿子傻乎乎地回来了,安重诲的末日也就到了。

安重诲做出了最后的努力,他试图以一种绝对的忠诚姿态自救。他对俩儿子说:“我知道了。你们回来,不是你们的意思,是被人利用了。我要以死殉国,没有什么可说的。”

于是,将两个儿子捆绑了,上表,派人押送到朝廷。

但是,朝廷已经不需要他了。

朝廷这边已经派出了李从璋为河中节度使,并派遣步军指挥使药彦稠带兵护送李从璋直奔河中。李从璋是李嗣源的养子,带兵打仗有辣手。

第二天,有朝廷的中使宦官来到安重诲府上,进门就痛哭起来。安重诲问他怎么回事,中使回答:“有人说公有‘异志’,朝廷已派遣药彦稠将军带兵到啦!”

安重诲回答:“我身受国恩,死不足报,哪里敢有异志!没有想到这件事还要麻烦国家发兵来干,让主上担忧,我的罪过更重啦!”

安重诲的两个儿子被送到朝廷后,有诏,下狱。

有个皇城使翟光邺一向厌恶安重诲,李嗣源特意令他到河中去考察安重诲,还对他说:“如果安重诲真的有‘异志’,就杀了他。”显然,李嗣源已经不想要活口了。

翟光邺到河中后,李从璋大军也到了。他应该是向李从璋讲述了明宗的意图。于是,李从璋率领甲士将安重诲的府邸围住,自己带着铁挝叩门来见安重诲。

进门来到庭院,安重诲夫妇出来迎接。李从璋见到他后,在庭下行大礼。安重诲很吃惊,已经处于这样境地了,怎么还有这么尊贵的皇子、节度使来给自己下拜,也赶紧走下台阶跪下回拜。李从璋忽然奋起,挥动铁挝砸向安重诲的脑袋。安夫人张氏大惊,赶忙来救血泊中的丈夫,也被李从璋铁挝击杀。

李嗣源接到奏报后,下诏,以安重诲离间孟知祥、董璋等与朝廷的关系为罪名,又污蔑安重诲要征讨淮南,图谋兵权。随后,又说安重诲送到朝廷的两个儿子,曾与安重诲一道返回河中谋反,判令一起处斩。

满朝文武,除了赵凤,几乎没有人为安重诲喊冤。

进入“李从珂时代”

赵凤是读儒学经典的人物,年轻时就有文才和名气。安重诲推荐他做了端明殿学士。因此,他对安重诲很是心存感激。

此人好直言,性格刚强,平时与任圜友善。任圜做宰相后,也多次推荐他,后来赵凤做到礼部侍郎的位置。安重诲杀任圜,赵凤很痛心。

赵凤相信儒学的理性,不信“怪力乱神”。有个术士叫周玄豹,懂相术,善预测,很准,迷倒了很多人。明宗李嗣源践祚之前,做内衙指挥使,安重诲那时对这类相术半信半疑,就想测试一下周玄豹。于是叫他人和李嗣源换了衣服,把李嗣源安排在不起眼的位置,让那个人坐在衙内指挥使的位置,请周玄豹来看相。周玄豹看过后说:“衙内指挥使这个位置很尊贵,但现在坐在那里的人,还不足以承担这个位置。”又指着坐在下位的李嗣源说:“这个人才当得!”然后又说了一通李嗣源将来“贵不可言”的话。李嗣源践祚后,想起周玄豹,就觉得此人太神奇,想把他召到京师供职。

赵凤知道此事后进谏说:“喜好什么、厌恶什么,作为皇上必须谨慎。如果陛下认为他相术神奇就招来做官,那么全国的人,都会去竞相奔走、追逐预测吉凶的相术。天下人互相惑乱,后果可是凶险莫测啊!”

李嗣源一想是这么个理:多少野心家,借着预测之术在谋取天下啊!还真是不能这么干。于是不再召周玄豹进京做官。

这是李嗣源与那些动辄将术士召在身边,最后遭遇祸患的颟顸之辈们不一样的地方。李嗣源有格局。赵凤则是启发了李嗣源的儒生。

李从珂从河中调回朝廷后,李嗣源解除了安重诲的朝官,让他去出任河中节度使。尽管还让安重诲带着枢密使兼中书令身份,但安重诲已经不能干预朝政。这时候,李嗣源才把李从珂从府中召来,对他哭着说:“如果按照安重诲的意思,你哪里还能见到我!”

于是任命李从珂为左卫大将军。

赵凤知道这事后,对李嗣源说:“安重诲是陛下亲近人,他的心是永远不会背叛君主的,但因为他不能周密防备,所以一定会被人进言谗毁。陛下如果不能明察他的心迹,他可就不知哪天死于非命了。”

李嗣源对安重诲已经有了疑心,认为赵凤是安重诲死党,很不愉快。

果然,就有人来“检举”安重诲了。说安重诲要从河中起兵,要自己去讨伐淮南,还召引占相者为自己算命,等等,诸如此类。

明宗于是咨询侍卫都指挥使安从进、药彦稠,二人都认为:“这是奸人离间对朝廷有功勋的旧臣。安重诲为陛下做事三十年,有幸得到富贵,何苦谋反!我们请求用自家性命担保他。”

明宗看看扳不倒安重诲,就召见安重诲安慰他。史称“君臣相泣”,君臣互相感动得相对而哭泣。

但李嗣源对安重诲还是有猜疑。

赵凤有一次在中兴殿向皇上奏事,说:“我听说有奸人诬告安重诲。”

李嗣源说:“这是件小事,我已处理了,你别问了。”

赵凤说:“我所听到的,是涉及国家根本的大事!陛下您可千万不能以此为小事啊!”于是指着大殿说,“您看这座建筑,为何这么庄严宏壮?那是因为全赖栋梁柱石扶持啊,假如砍断一根栋梁,拆掉一根柱子,大殿就会整个倒塌。大臣,就是国家的栋梁柱石!安重诲起于微贱,跟着陛下历经种种艰辛,才让我朝兴旺,您也因此而成为中兴之君。怎么可以让奸人来动摇国家栋梁呢?”

李嗣源听到这里也很感动,对他说:“你说得很对。”于是严肃地处理了告密者。但李嗣源毕竟狐疑,后来治了安重诲的罪,赵凤还是多次说安重诲无罪,是个忠臣,李嗣源就将赵凤撤职。

当初,李嗣源镇守成德军时,李从珂就曾与安重诲相识,但他俩有一次在饮酒时,高了,互相“使酒”,于是有了争吵。李从珂跳起要殴打安重诲,安重诲赶紧逃了。酒醒后,李从珂后悔,赶紧道歉,但安重诲很可能没有忘记这件事。后来大权在握,安重诲就有了重新安排朝中人事的计划。

安重诲铁定地认为李从珂早晚会反,是出于私怨,还是政治洞察力?

《五代史阙文》记录一个说法:“明宗令翟光邺、李从璋诛重诲于河中私第,从璋奋挝击重诲于地,重诲曰:‘某死无恨,但恨不与官家诛得潞王,他日必为朝廷之患!’言终而绝。”

明宗李嗣源命令翟光邺、李从璋到河中诛杀安重诲于府邸,李从璋奋起挥动铁挝击杀安重诲在地上,倒在血泊中的安重诲还在说:“臣死无恨,但恨不能与陛下一起诛杀潞王李从珂,他日此人必为朝廷之患!”说罢气绝而死。

后来的事情果然如安重诲所预料:李嗣源死后,其子李从厚继位。早就心存“异志”的潞王李从珂已经成为凤翔节度使。不久,凤翔鼙鼓动地来,李从厚被杀,后唐进入李从珂时代。

所以,安重诲跟李从珂有私怨,但执意要将李从珂问题解决于萌芽之中,很可能是由“大私”达到“大公”的一种政治逻辑。因“使酒”生怨而怀恨在心,就是“大私”;为“削藩”致治而殚精竭虑,就是“大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