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陈亮《中庸》佚说辑释

卫湜引陈亮《中庸》说时,并未注明其徵引来源,而且由于“集说”体经解的体例,卫湜对于原始材料也有所剪裁。我们无从推断这批陈亮《中庸》经说的原始面貌及陈亮本人对《中庸》的章句方式,并加以复原。所以下文先依《礼记集说》中《中庸》经文的章句方式,列出《中庸》经文,“永康陈氏曰”以下为陈亮经说。佚说文字以嘉熙四年(1240)本《礼记集说》为底本,以《通志堂经解》本、《四库全书》本《礼记集说》参校。

(一)

子曰:“舜其大知也,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永康陈氏曰:古之知道之味者,无如舜。故曰:大知。大智[1]则非“知者过之”,常俯而合中,而后民有所赖。如“好问”、“好察”、“迩言”,此取诸人以为善也;如“隐恶而扬善”,此与人为善者也;如“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此善与人同者。孟子称大舜有大,盖得诸此。执两端者,执而不用,所用者惟中耳。民协于中,岂无自哉?

案:此条佚文见《礼记集说》卷一百二十五。陈亮认为舜为大智,必知“道”之至味,而非上文所说“知者过之”之“知者”。此说从杨时说而来,杨时说“道之不行,知者过之也,故舜以大知之事明之。”[2]朱熹之说与此近似,“此亦承上章之意言,如大舜之知而不过,则道之所以行也。盖不自恃其聪明,而乐取诸人者,如此则非知者之过矣。”既善取诸人之善,又善与人同,民自然合于“中”。“中”就是舜之无过不及,这也是舜之所以为成为舜的原因。

(二)

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永康陈氏曰:如回“择乎中庸”能体认之也。体认得分明,则得其固有之善。如失其故物而得之,敬而守之。如恐不及,肯失之乎?兹回始可谓知。

案:此条佚文见《礼记集说》卷一百二十五。此段经说中,陈亮以“中庸”为人固有之善,故而“体认至道”类似人重新得到丢失之物。这也是陈亮对于《中庸》全篇的基本看法,在后文中还将进一步展开。

(三)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永康陈氏曰:均天下国家之富以与人,辞爵禄而不受,蹈白刃而不顾,揆之人情至难也。适当其前,有志类可为之。中庸乃日用不易之理,至简至易,体而得之,如反掌耳。彼犹可为而此不可能,可谓舍近而慕远矣。“不”为疑辞,直曰“不可能”者,甚之也。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同意。说者谓举此三者以见中庸难能,非也。彼其奋然于是三者,必其心有所不欲,有所不为。达其所不欲于其所可欲,达其所不为于其所可为,则其至中庸也孰御?此圣人变动人心之术,肯以日用之理为难而绝之乎?

案:此条佚文见《礼记集说》卷一百二十五。其中“‘不’为疑辞”之说为陈氏所独创。他所批评的“说者”几乎包括了此前所有的历代《中庸》解释者。郑玄解释这一段,“言中庸难为之难”;继之,孔颖达加以申说,“言在上诸事,虽难犹可为之,唯中庸之道不可能也”。[3]宋儒在讨论这一段时,对于“中庸”之难,亦罕有异词。胡瑗说:“孔子言其难如此,盖设教以勉人也。”[4]程颢说:“克己最难,《中庸》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5]朱熹认为,“若中庸,则虽不必皆如三者之难,然非义精仁熟,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不能及也。三者难而易,中庸易而难,此民之所以鲜能也。”[6]相比之下,陈亮的解释,前无所承,训诂上也近乎强词夺理。但陈亮之说建立在他对“中庸”的整体认识上,他认为“中庸”是人固有之善,达到这一点并不困难,而这段经文是“圣人变动人心之术”,意在使学者明白,既然均天下、辞爵禄、蹈白刃可做,“中庸”又有何难?若如前儒所言,就未免“以日用之理为难”,而绝人入道之途。此外,陈亮以疑词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不”,在历代《论语》解释中,亦属仅见。

(四)

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永康陈氏曰:子路问强,夫子开端以启发,因强以明理,所以变动子路之强也。南方之强,孟施舍以之;北方之强,北宫黝以之;要之皆守气也。君子之强即曾子之“大勇”、孟子“浩然之气”,此守约之理。“强哉矫”,有卓立气象,孟子所谓“至大至刚”,盖有见于此。

案:此条佚文见《礼记集说》卷一百二十六。子路在孔子弟子中性格刚强,故而问强,所以陈亮认为孔子的回答意在“变动子路之强”,其说与历来解释无异。是段引《孟子》说《中庸》则为陈亮独发,孟施舍、北宫黝等见《孟子·公孙丑上》。以《孟子》之说明“南方之强”虽较“北方之强”为尚,然皆为“守约”,不及曾子守气之大勇。相比之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则直指“南方之强”为“君子之道”,并不往下分疏。陈亮继之更以“强哉矫”坐实为《孟子》中“浩然之气”之至大至刚,以为孟子之说,盖承此而来。

(五)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见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

永康陈氏曰:君子于日用间体认得实然不易之理,如饮食之知味,敬以守之。异行必弗为,半涂必弗止,依乎中庸,与之俱也;遯世不见知而不悔,与之安也;至乎此则圣人。其曰:惟圣者能之,非绝人也,直以为圣人成能在日用间耳。

案:此条佚文见《礼记集说》卷一百二十六。陈亮喜用“知味”喻“知道”,第一条佚说亦说“古之知道之味者,无如舜”。而“惟圣人能之”,又当与第三条佚说合观。陈亮以“中庸”为“日用间”实然不易之理,说“中庸不可能也”,为“中庸”可能。此处解释“惟圣人能之”,亦说“非绝人也”,只不过是圣人在“日用间”,较诸常人更易“成能”而已。

(六)

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永康陈氏曰:惟费故隐,横渠曰:“聚则明,散则隐。”道以知为始,以不知为至。《诗》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道以能行为始,以不能为至。《易》曰:“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天地之大也,犹有所憾。《易》曰:“天地设位,圣人成能。”语大,道之全体;语小,道之致用。“鸢飞戾天,鱼跃于渊”,鼓万物而无乎不在者,天理也。故君子无所不至,其察乎夫妇可以与知,可以能行之地也。天地有所不知,有所不能之地也。造端于可以与知,可以能行之地。此精义入神,利用安身之事也。致察于有所不知,有所不能之地。此过此以往、穷神知化之事也,要之可以与知,便是有所不知之端;可以能行,便是有所不能之端。君子之学,动有依据,不如异端之翛[7]然直指、泛然无着也。

案:此段佚文见《礼记集说》卷一百二十七。所引张载说,未知所出,《正蒙》之说与此处所引相近,或陈亮泛引其义而已。所引《诗》见《大雅·皇矣》,所引《易》见《系辞》。是段经文,宋人极为重视。二程说:“此一节,子思吃紧为人处,活泼泼地,读者其致思焉。”朱熹也认为:“子思之言,盖以申明首章道不可离之意也。”然而,宋人对“君子之道费而隐”解释多有歧异,张载认为“费日用,隐不知也,匹夫匹妇可以与知与行,是人所常用,故曰费;及其至也,虽圣人有所不知,是隐也”。[8]而朱熹意见相反,以为“若于费外别有隐而可言,则已不得为隐矣”。[9]此处陈亮看法则与朱熹相近,认为“惟费故隐”。所不同者,在于朱熹所强调者在“隐”,而陈亮则更为强调“费”的层面。朱熹说“化育流行,上下昭著,莫非此理之用,所谓费也。然其所以然者,则非见闻所及,所谓隐也”。他认为日用浅显之“费”外,真正所以然者在于“隐”。而陈亮则更加强调“可以与知,便是有所不知之端;可以能行,便是有所不能之端”。由此以突出“君子之学,动有依据”。这也是陈亮《中庸》说一以贯之的中心思想。

(七)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

永康陈氏曰:素其位而行,道自行也,无所不通之谓行。富贵以顺来,而道常公之;贫贱、夷狄、患难,极有窒处,而道常通之。回旋曲折,皆有乐地。如水由地中行,行因地而见,而行非地也。“居易以俟命”,信得及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身者,天地万物之准也,为道之基也,修其身至于与道为一,由是推之,无有不准,一豪不准,必有一豪不尽处。盍亦观诸射乎?

案:此段佚说出自《礼记集说》卷一百二十八。“素其位而行”,前儒解释多偏重君子如何行道,而陈亮之说则侧重于“道”之自行。宋儒中惟游酢之说约略似之,其说:“素其位而行者,即其位而道行乎其中若素然也。”[10]陈亮之说,或由此而来,朱熹以为此说“亦条畅”,[11]但《四书章句集注》不取此。《陈亮集》中说“古之君子,尽其在我者,以听其在命者,得失非吾事也”[12]可以为“‘居易以俟命’,信得及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一句注脚。后半解“反求诸其身”。由“居易以俟命”,落实到“修身”上,提出“身者,天地万物之准也,为道之基也”,而道既然自行,修身功夫就在于“修其身至于与道为一”。

(八)

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永康陈氏曰:无所不通之谓达道[13],天下共由之谓达道。五品,通天下所共由者也。知其至,谓之知;至其至,谓之仁;力其至,谓之勇。是知、仁、勇,所以得夫吾心者也。通天下而共得之,故谓之达德。得之之要在诚其身,故曰所以行之者一。知者,知吾之有是达德、达道也;行者,行吾之达德、达道也。尝试观之,童孩之良能则生知安行,不独于圣人而得也,圣人能不失耳。吾既已化物,而失之矣。丧心失灵,其谁之咎?能执其咎[14]则学而知,利而行,以复吾性之所固有,不然则无耻也。既已无耻,固当自反。故困知勉行,知无耻之耻,卒亦复其所固有。有宝于此,既失复得,与本不失者同。宝既无缺,我亦何损?此圣人所以达而归之于一,亦其本然也。反其本而示之耻,待其自至,而要其终不使天下有自弃之人。其圣人立言之本意也哉?虽然,知而不行不足为知,行而不知不足为行。生而知则安而行,学而知则利而行,困而知则勉而行,非二道。《中庸》所以兼言之,学不外驰,必能知其至;行所当行,必能至其至;耻其不及,必能力其至。至者何?以达德行达道也,推斯心以往则知所以修身者在此。由身而推之人,推之国家,推之天下,无不在此。其道不既要矣乎?若夫由知、仁、勇而行,道自尔达,无所事乎推矣。

案:此条佚文见于《礼记集说》卷一百三十。“所以行之者一也”,陈亮释“一”为诚,此说与杨时、朱熹等宋儒同。陈亮说圣人即是能勿失孩童之良能,本诸《孟子·尽心上》,其说与后世阳明学“致良知”之说有暗合之处。然而陈亮说只是一个简单的苗头,并未进一步扩大。他更为关注的问题,在于人成长以后,因为“物化”,“丧心失灵”,如何通过“学而知”“利而行”,回到自己“固有之性”上,不能如此,则是无耻。至此,“好学”“力行”“知耻”所对应的“知”“仁”“勇”,被陈亮分为两层。“好学”与“力行”相须为用,“知而不行不足为知,行而不知不足为行”。而“勇”则从反面表现为“知耻”。在陈亮看来,《中庸》作者提示“知耻”的目的,在于使得人能有所改悟,最终目的在于“不使天下有自弃之人”。第七条佚文中,陈亮提到“修身”,此处则将“修身”的功夫具体落实为“知、仁、勇”三途。

(九)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尊其位,重其禄,同其好恶,所以劝亲亲也;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时使薄敛,所以劝百姓也;日省月试,既禀称事,所以劝百工也;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继绝世,举废国,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

永康陈氏曰:九经为政,以德为本也。尧、舜至治之所由出也,此一定不易之理。欲知其要,即是以心达心;欲知其道,只是居敬行简。故九经必自吾身而出:“修身则道立”,有本也;“尊贤则不惑”,本固也;“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爱始达也;“敬大臣则不眩”,则民具尔瞻也;“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上下交孚也;“子庶民则百姓劝”,相勉于善也;“来百工则财用足”,经制有余也;“柔远人则四方归之”,视犹父母也;“怀诸侯则天下畏之”,如临师保也。

案:此条佚文见《礼记集说》卷一百三十一。陈亮认为,九经是“尧、舜至治所由出”,相传之要在“以心达心”,其文集中亦有“昔者相知以心,此心达而此士至”[15]之语,这与朱熹特为表彰“虞廷十六字”并无根本不同。从《中庸》佚说内部看,陈亮对“九经必自吾身而出”一句的解说,与第八条“身者,天地万物之准也,为道之基也”之说一脉相承。第八条从“居易以俟命”落实到修身,此处则是从经文中的“修身则道立”再讲到“居易行简”上,论证严密,回环往复。从宋儒对此段经文的解释上看,此前的吕大临说:“天下国家之本在身,故修身为九经之本。”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亦赞同吕说。可见,“九经”以“修身”为最重,是宋儒普遍持有的观点。

(十)

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永康陈氏曰:一室皆暗,必有容明之所,从其容明之处而辟之,此致曲之法也。

案:此条佚文见《礼记集说》卷一百三十三。“致曲”是宋代理学的重要概念,二程都曾多次谈到这一问题。到朱熹时,更将“致曲”与《大学》中的“明明德”讲到一起,成为朱熹功夫论中的重要概念[16]。陈亮之说,程朱之说合观。程氏说:“人自孩提圣人之质已完,只先于偏胜处发,或仁、或义、或孝、或弟,去气偏处发,是致曲,去性上修,便是直养,然同归于诚。”[17]《中庸集解》,与今本《二程遗书》来源有异。" class="zhangyue-footnote" src="../Images/note-original.png" />朱熹认为“曲,一偏也”,“致曲”是“自其善端发见之偏,而悉推致之,以各造其极也”。陈亮所说的“容明之所”其实就是程朱所说的“曲”。陈亮认为即使生人以后,全被物化,全是黑暗,也总有一丝光明存在,从这一丝明亮扩充出去,也终可得达到“至诚”。从总体上看,陈亮与程朱的意见并无歧异,然而仔细分疏,尚微有不同。在程、朱看来“曲”是人性中“偏胜”之处,虽然承认其“胜”,但仍认为其为“偏”,偏则非正。陈亮则把“曲”视为光明,对“致曲”赋予了更多的正面意义。

(十一)

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徵,徵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龟鳖生焉,货财殖焉。诗云:“维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

永康陈氏曰:“至诚无息”,运动不能自已也。其为物不贰则生物不测。一故生,生则乌可已,昭昭无非天,撮土无非地,卷石无非山,一勺无非水,一曲无非诚,不能积之均弃物也。孟子曰:“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此至诚所以无息。子思发明诗人之意,谓“纯亦不已”,以明文王即天,天与文王只是至诚,不已便是无息。

案:此条佚文见《礼记集说》卷一百三十四。是段经文,朱熹以为“言天道也”[18],从文本来看,也确实如此。但陈亮的解释却另辟蹊径,他回到上节所谈到的“致曲”功夫,强调“一曲无非诚,不能积之均弃物也”。从这里看出,陈亮讲《中庸》每每落实到工夫上去,而不喜只从道体着眼。《陈亮集》中有《耘斋铭》,多引《中庸》,其中“耘之又耘,嘉种易捐。不计其收,惧其不虔。不虔不力,误我丰年。工贵其久,业贵其专”一段,说明了在陈亮看来“积”诚的重要性及其具体手段。[19]所引《孟子》见《尽心上》。

(十二)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

永康陈氏曰:待其人者,欲其实得之也。苟非实德,何以为德之至?“凝”与我为一也。又曰:兴如“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容如“磨而不磷,涅而不缁”。

案:此段佚文见《礼记集说》卷一百三十四。前一小段中,陈亮特为重视“实”,实有其德,方能成至道。后一小段中引《论语》以说《中庸》,“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引自《子张》篇,陈亮引此说“兴”实指“夫子之得邦家者”而言,“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引自《阳货》篇,佛肸召孔子,子路劝孔子勿往,孔子引此以古语自明心迹。陈亮引此文盖说明“容”,意在说明“明哲保身”,并非同流合污,而是坚定自我,而不为外物所染。

(十三)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永康陈氏曰:子思论夫子至圣之用,运而无私,要必有藏乎其中者,故又言天下之至诚而论其实然不易之理。天下之大经自有常序便是经纶,天下大经各正其序则大本浑然藏乎其中便是立,大本浑然藏乎其中则化育分明在我便是知。大经自正,化育自行。大本运动阖辟浑然,而不与之俱往。故曰夫焉有所倚?肫肫、渊渊、浩浩,不已之实也。其仁、其渊、其天,从而名之也。肫肫,厚也,而有纯一之意;渊渊,深也,而有清明之意;浩浩,广大也,而有运用不已之意。此天德也。非固其聪明圣知,安得到此地位?聪明圣知,如上所谓也。固,退藏于密也,惟其运用不已故密,不用则昭然矣。达如中心达于面目之达,达乎此则知乎此矣。

案:此条佚文见《礼记集说》卷一百三十六。是条佚说对经文逐句讲疏,将“大经”“大本”“知”解释成三个连续发展的层次。朱熹对“固”字解释为“实”,陈亮则解释为“退藏于密,惟其运用不已故密”,而此又可以与第六条解释“君子之道费而隐”合观。陈亮认为道因为运用不已所以密,运用不已的道其实仍在日常运用之中。

[1] “智”,《通志堂经解》本、《四库全书》本作“知”。

[2] 《礼记集说》卷一百二十五。

[3] 《礼记正义》,郑玄注,孔颖达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427页。

[4] 转引自《礼记集说》卷一百二十六。

[5] (宋)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第十一,《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28页。

[6]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1页。

[7] “翛”,《通志堂经解》本、《四库全书》本作“修”,盖形近而误。

[8] 《礼记集说》卷一百二十七。

[9] (宋)朱熹:《四书或问》,《朱子全书》第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70页。

[10] 《礼记集说》卷一百二十八。

[11] 《四书或问》,第577页。

[12] 《陈亮集》卷二十四,《送诸生赴补序》,第264页。

[13] “道”字,《通志堂经解》本、《四库全书》本阙。

[14] “执”字,《通志堂经解》本、《四库全书》本作“知”。

[15] 《陈亮集》卷二十六,《谢杨解元启》,第295页。

[16] 详见郭晓东:《论朱子对〈中庸〉“致曲”的诠释》,《湖南大学学报》2012年第6期,第46-50页。

[17] 《礼记集说》卷一百三十三。案:是处所引与《二程遗书》中微有不同。据笔者研究,《礼记集说》中所引二程说与《二程遗书》间有不同,此处所引当出石<img alt=

[18] 《四书章句集注》,第35页。

[19] 《陈亮集》卷十,《耘斋铭》,第1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