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一统,宇内肃清,明帝遂觉功成,便与众官计议泰山封禅之事。
张恩远出列阻道:“四方初定,民心未附,当以宽政为先,万不可心生懈怠。”
帝又问众官何意。
凌空与群臣皆劝阻不可。
帝思量称善,再不多言。
此后明帝轻徭薄赋,勤政爱民,国力由此日盛。然帝心结未平。
这日,帝宴请高烨于太和殿,以做叙旧之论。
席间,明帝无不得意,道:“想昔日朕使吴之时,见高祥何等神威,吴国何其强盛。然不过数载,便国祚倾覆,卿可知是何缘故?”
高烨自嘲道:“安有他故?不过天不佑臣耳。若凌空在吴,胜负难料!”
帝闻言一怔,笑道:“依此而言,朕果有天命也。”
宴席毕,帝故遣恶吏侍之,以做惩处。
高烨莫敢抗拒,无奈顺从,此后更加失意,沉迷宿醉之中。
终有一日,高烨不堪受辱,醉酒后将恶吏鞭杀。
明帝震怒,便将高烨下狱,令众官查明。
刑官审讯之际,帝又使心腹于高烨处索取密信。
事成,帝笑道:“有其通国之罪,朕无虑也。”
不久,高烨亡于狱中。其宗族尽被流放。
且说凌空自功成后,整日潜心辅政。
这日,空下朝无事后,忽忆起渡世客卜卦之言,不由叹道:“真奇人也。不知今日尚在否?”
于是上表请休几日,欲往故地寻之。
明帝听罢称奇,应允其行。
数日后,凌空至清风观求见。
入内寻见观主,交谈罢,竟无人知渡世客去向。
空不免失意,请留几日,得允。
夜半,凌空起身复行观中,欲寻当日之缘,终无所得。
一连几日,依如平常。
空倍感失落,觉无缘分,遂欲次日辞行。
是夜,凌空方卧即眠,梦中竟与渡世客相见。
二人寒暄毕,世客便道:“不忍阁下遇难,故来相救。”
空笑道:“我已位列公侯,谁人敢害?”
世客道:“功高震主,倘不早退,必将斧钺加身。”
凌空默然片刻,道:“陛下乃仁厚之君,安会行背义之事?”
渡世客见其不信,便自怀中取出一图,拆展观之,上画之事,一半是韩信受戮,一半为凌云自缢。
凌空知其意,道:“依君之见,我必得弃官自保?”
世客道:“虽非良策,但胜过数谋。”
空沉思许久,道:“家父屈从昏庸之主,韩信悔跟无义君王。然当今天子,圣明豁达,非此二君可比,我不忍相弃。”
世客叹道:“阁下并不知君!也罢。万物有法,微力岂可改之。言尽于此,阁下慎行。”说罢,飘然离去。
凌空还欲追问,不期梦醒,望窗外,已是天明。
空自觉无法,长叹后只得作罢,返归长安。
帝召问寻访如何。
凌空不敢实言,只道缘浅难遇。
帝点头道:“仙道难觅,非我等可寻。”便未多疑。
然凌空虽言不信,但不免多心。为防不测,此后岁月,空渐与百官相离,下朝后亦闭门不出。自孤于朝堂。
帝见此暗喜,顾虑渐消。
凌空旧友卓仕明却不知其意,拜访数遭冷遇后,觉是凌空傲慢无理,遂与空生嫌隙,常于帝前弹劾。
明帝于是召凌空上殿对质。
空竭力自辩,仕明无言以对。
帝不悦,斥卓仕明道:“汝无实据,安敢诽谤朝臣!”于是将之罚俸一年,贬往外地任职。
百官皆知凌空独享皇恩,再莫敢造次。
然常言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泰安十五年夏,酷暑临世,湖泊成桑田、人间似蒸笼,民间受热致死者竟有数十之众。
帝闻讯悲戚不已,废朝三日以表哀思。
与朝臣寻遍古法后,帝决意祭祀黄河,期克此难。
秋末,诸事备齐。
帝斋戒沐浴后,引百官至临晋,拜祀黄河。
礼毕,帝心生悲凉之感,望河叹道:“生民何辜!兵戈过后,竟仍不得安歇。”
未及言毕,忽见黄河激浪骤起,怒拍江岸,声如平地惊雷。
帝大惊,跌倒在地,因此患疾。
回宫救治后,帝竟趋病重,久不能醒。
太子朱冥心忧万分,日夜侍候不休。更依太医之法,尝帝便以助克疾。
想是孝感苍天,数日后,帝终转醒。
闻知太子所为,帝垂泪道:“仁孝如此,朕复何忧。”
太子连忙劝慰。
帝拭泪应话。未几,忽问道:“不知汝师待汝如何?”
太子道:“二师甚善。只是凌师除授课外,与儿臣再无交集,想是其性情如此,儿臣亦不好强求。”
帝无话,轻拍太子背,使其往太后宫中报喜。
太子称善,不及多想,闻言即往。
待其走后,帝便唤来校事官杜维明,令之入太尉府,将凌空下狱。
维明闻令茫然,不知何答。
帝见此大怒,斥道:“汝不遵令,是有疑乎!”
维明拜答道:“兹事体大,臣不知太尉何罪?望陛下明示。”
帝闻言便自怀中取出密信,交付杜维明。
信为高烨狱中所述,上书与凌空暗谋叛逆之事。
维明览罢便知帝意,莫敢有疑,忙领命而去。
少顷,阴云渐聚。
杜领部众直赴太尉府,不容门人通报,即冲入内。
凌空闻知后,仰天长叹道:“久旱逢甘露,幸也!我恐无缘见之。”
未几,一行入内,传令圣旨,以灭吴之时,凌空与高烨于吴宫密见为由,将空羁押。
凌空知帝意,亦不强辩,默然随杜而去。
众官见此,莫不唏嘘。
史官司马锡闻讯后大惊,直赴宫中求见,欲加规劝。
帝知其来意,故避而不应。
无奈之下,锡使人寻见太子,告之细情。
闻听明帝所为,太子大惊,忙差人寻见杜维明,令其稍待,自将往驾前相劝。
杜维明得令称是。
待太子信使走后,维明便急引左右赴天牢行事。
亲卫不解,问道:“大人何故违背太子指令?”
杜维明道:“陛下既将太子遣出后令我行事,必是知太子仁厚,定不会应允。然陛下降旨,非太子可阻。我安敢不为?”
左右再无异议,随杜而行。
且看宫中,太子传令后,便往宫内拜劝。
及至榻前,其也不言,只拜哭嚎啕。
帝惊醒,责问道:“朕无恙。汝何故哭泣?”
太子拭泪道:“父皇欲害忠良,自断臂膀,儿臣安能不泣?”
帝默然良久,道:“汝可知何为盛世?”
太子不知何意,道:“此与凌师何关?”
帝道:“天下无冻饿而亡者便是盛世!而今四方初定,朕却有疾在身,恐旦夕去后,有心者复起兵戈,以致生灵涂炭。群臣之中,朕皆不惧,唯有凌空威望过高,非汝可制。为防有变,朕只得代为。”
太子拜哭道:“凌师乃忠良之臣,必无谋逆之心,此为吴主构陷耳。父皇切莫中计!”
帝叹道:“朕岂能不知。然其虽无反心,却有反力。朕病体难愈,倘有变故,社稷危矣。故为天下计,凌空不可不除!”
太子道:“公道自在人心。如此妄杀大臣,必失天下人心...”
未说罢,却听帝喝道:“朕宁失人心,亦不愿错失天下!”
见太子不答,帝又道:“汝言有理。凌空于朕而论,确如臂膀,朕亦不愿弃之。然欲江山永固,朕不得不为。至于凌卿名声,只待汝继位再正,此亦为得人心之法,使汝有德于天下。”
太子知晓帝意,泣泪无话。
是夜,杜维明一众至天牢,迫凌空自杀。
凌空叹道:“文通殁时,我已知祸事将起。敢不辞官归隐,是期陛下圣明,不至行齐定帝之事。今得诏令,方知...也罢!我不过一厢情愿耳。”
杜维明道:“国公可曾后悔?”
空道:“为国尽忠,功业已成,我虽恨无悔。只是不知我亲族如何?”
维明道:“公去族存。”
空称谢,接剑将自裁。
维明颇感伤怀,又忙问道:“不知君侯可有遗言?”
凌空默然片刻,答道:“我少时遇一仙人,他道世间本苦,世人尽来赎罪,行善事可抵罪责。故善者免受轮回之苦,恶者必有来世,重受人世之苦。不知我是否有来世?”说罢,自刎而死。
时下暴雨如注,酷热消退,百姓莫不欢跃。
杜维明回报明帝。
帝喜,传诏天下,以凌空与高烨谋乱为由,将空赐死,抛尸荒野。
世人莫不震惊。
然有皇命,无人敢为凌空收尸,唯司马锡冒死将之安葬。
帝闻知后,自觉有愧,遂未阻拦。
次年春初,恶疾消退。
帝大病初愈,清明祭陵归来时,却见有军民伏于道旁,为凌空发丧。
左右大惊,欲上前驱赶。
帝忙拦住,亲扶长者起身,哀叹道:“病魔乱心,害朕错杀忠良。”
于是下诏追封凌空为怀安郡公、谥号“武忠”,为凌空正名。
军民方才安定。
此后明帝秉政,太子辅佐,二人以仁孝治国,社稷日兴。
然常言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泰安二十年,太子朱冥巡访边军时患疾,回都救治无果,病逝宫中。
弥留之际,太子谓帝道:“此乃命数!只因儿臣未救凌空所致。”说罢,流泪而亡。
帝泣不成声,捶胸自艾,谥朱冥为“懿文太子”,葬于骊山陵旁。
因念太子仁厚、皇孙朱定悲惨,帝遂将储君之位传于皇孙,改其名为朱寿。
月余后,帝伤思成疾,便于长安南郊建怀台,以祭太子亡魂。
太史令郭嵇进言道:“臣夜观天象,见主星暗而客星亮,此应泉下群雄欺太子之兆。陛下可建念功祠于怀台,以助太子克敌。”
帝称善应允。
祠中陈列群官之相,武有任君羡、柯文通、凌空等将;文有诸葛怀民等官。
后世为念乱世英杰,又设文武庙拜祭。新增诸将如下:
武以凌云为首,下列钟云飞、雷泽、步志道、景怀忠、窦云济、凌霄等将;
文以王彪为首,下列谢道淼、苏卓、独孤诚、徐穆之、杨逵、甄儒君等官。
民间又于诸人故乡设祠,时时拜谒。
续说念功祠之事。
建成后,帝引众官入内观看,见群相栩栩如生,帝莫不激怀,与左右念及旧事,感慨万千。
游览罢,帝叹道:“夏秦之亡在于重臣而轻亲族。”
于是分封诸子为王,各于外地就藩。
虽有众官劝谏,帝却拒而不应。
泰安二十三年,六月中。
帝微服出访归来后,旧疾并发,自知大限将至,忙传令亲信入宫,口传遗诏。
帝握张恩远手,告道:“忆冥儿降世时,朕恰使吴归来,彼时群雄犹在,今宵却皆成过往。名利转头烟云散,功过自待后世评!朕殚精竭虑数十载,方才扫平宇内,致以国泰民安,与夏祖元昊何其相似。然所虑者,唯恐后世又出元洋之流,重蹈夏朝覆辙。故特以肺腑之言相告,纵观王朝更替,国乱之由在上不在下,在官不在民。官逼民反啊!汝等当谨记朕言:欲使国家长治久安,诸事当以民为先。百姓安乐,王朝自固矣。而与民争利无异于杀鸡取卵,断不可为!”
张恩远与众官泣泪称是。
帝又嘱咐皇孙朱寿道:“汝素重法统,然此大谬也!治国之道首在安民,于百姓言,谁可使之安居乐业,他等便奉谁为主,实与法统无关也。故吴败于仁齐,秦灭之乱夏,此皆人心所向。纵使夏主传位数代,元洋亦无百姓相随,杨氏山头举义,黎民百姓如影随形,正如此理。故望汝以民为本,莫如庸主般为法统所累。”
皇孙泣泪称是。
帝再无话,目视皇孙泪如雨下,须臾而亡。年六十八岁。
次日,朱寿于灵前继位,追谥朱靖武为神武皇帝,庙号高祖,葬于骊山皇陵;追谥朱冥为孝仁皇帝,庙号兴宗。
新皇继位,大赦天下。
张恩远献言道:“社稷已固,兵戈当息,可行裁军之策。”
朱寿称是,颁旨依从,便将军中老弱裁撤,放归故里。
时晨月已书尽所想,出访游历。
待行至青州古道时,遇一老兵柱仗独行。
晨月见之生奇,相随攀谈。
许久后,分道而行。
残阳之下,月望其身影,莫不伤怀。遂将老卒身世做词,期传后世。
词云:“舞象迫入伍,古稀方允还。
犹识离乡路,辗转万里返。
路遇旧时友,问家尚谁存。
依指遥望处,坟冢相依偎。
辞别至家中,兔雉惊奔走。
草高不见股,藤蔓掩高堂。
中庭有野果,采之果腹饥。
忽忆年少事,双亲在世时。
不觉泪千行,心酸付谁知。”
书毕,晨月又往西游历,后于终南山上遇一白发老翁。
二人相谈甚欢,晨月便随之潜心修道,再未出世。
至于老者,传于后世之作,只有一言:
“执鞭观沧海,世事回流。
堪尽红尘事,终来负手叹虚空。万物皆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