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世上的偶然:我为什么拍纪录片
- (日)想田和弘
- 2728字
- 2020-06-24 21:13:27
序言
什么是纪录片?我又为什么要拍纪录片?
读者可能会想,好歹你也算是职业的纪录片导演了,这些疑问应该早就解决了吧。
但实际上,这种看似最基本的事情,反而往往是最难以捉摸的。比如,诸位读者中有谁是把“什么是人类”“我为什么要活着”这种问题搞得很清楚了再活着的吗?应该没有吧。至少我还没弄明白,但仍然作为一个人类每天活着。
我从1997年开始就以制作纪录片为生。算上给电视台拍的纪录片,迄今为止大概也创作了50余部纪录片了。但对于“什么是纪录片?”“我为什么拍纪录片?”这些问题,我至今仍然还不知道答案。我总是想象着可能直到人生的最后阶段,我都还会一边喃喃自语:“哎,还是没弄明白”,一边步履蹒跚地开着摄影机拍摄,最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但是我不觉得因为想不通这些问题,就要放弃对纪录片的探求。因为即使不知道它的真实模样,也还是有“除了叫作纪录片以外,没有别的叫法的一些东西”确确实实存在着。不管是看到别人拍的好作品,还是在自己创作时,我屡屡会有一种“心醉神迷的体验”,即只能称作为“纪录片式的快乐”。
因此我才会对纪录片入迷,甚至有时把生命都投入到创作里面去。各位读者一定也有过被纪录片散发出的异样的魅力所吸引的体验,所以现在才会拿起这本书的吧。
实际上,纪录片对于它的创作者来说,也真的是有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魔力。一种云里雾里、不能预知下一步的感觉,或者一种无意中被牵引着去各种地方的压倒性的无力感,这就是纪录片的核心魅力吧,虽然听起来可能很不可思议。
我的最新作品是《和平》(75分钟,2010年),但当初完全没有创作这部电影的计划。2009年8月,一个韩国的电影节委托我拍摄一部表达“和平与共存”这一主题的短片。最初接受委托之时我一点干劲都没有,所以将其搁置了好长一段时间。
可是那年9月,我妻子的外婆突然病危。我和妻子决定把外婆在世的最后那些日子拍成电影,于是从纽约回日本,(夸张地说)那时候命运的齿轮就突然转动起来了。但当时在亲戚们的反对之下,我又不得不放弃那个计划,那时的我就如同筋疲力尽的矢吹丈一样失意至极,然而当我心不在焉地看着岳父给野猫喂食时,突然就找到了拍摄《和平》的灵感。
本来是计划按照电影节的委托,拍一部“关于猫社会的和平与共存的15分钟短片”,但在拍摄过程中,随着摄影机取景范围的逐渐展开,一回过神来已经形成了75分钟的长片。而且,电影完成后我还被世界各国的电影节邀请去,带着这部电影四处巡礼。在一些电影节上得了观众奖和最佳纪录片奖等奖项,也敲定了在日本全国的影院上映,甚至还写成了这本书。现在这种情况,当初是想都没想过的。
最开始也就是随便做做的心态,甚至在完成的那一瞬间都在想“这部电影真的有趣吗?”就像这样,并没有太大的成就感。但现在这部电影却成了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作品。而且,在这些过程中那么多让我难以承受的曲曲折折,竟会让我感到一种被虐的快感,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回过头想想,我最初的纪录片电影,即描写自民党选举活动幕后的《选举》(120分钟,2007年)的开端,也是源于一个偶然。
2005年秋天,我为了拍摄关于精神诊疗所“冈山合唱团”的纪录片《精神》(135分钟,2008年),开始在纽约的家里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去日本。那时突然接到一封来自东京大学读书时代的同学桑田的邮件,说我们的另一个同学“山君”,也就是山内和彦成为了川崎市议会候补选举的候选人,于是我临时决定在回国拍摄“冈山合唱团”的同时,也去拍摄山内的选举战。
这位桑田君也是在假日里带着孩子去平时不怎么去的川崎游玩时,偶然看到街上贴着山内参加选举的海报,才给我发的短信。所以说命运真的很惊人,如果那天他有事去了公司,或者带着孩子去了迪士尼或者别的地方,那我就无从知道山内成为候选人的事,《选举》也就不会诞生了。
2007年《选举》被柏林国际电影节正式邀请,我作为电影导演的生涯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也就是说如果那天桑田没有去川崎的话,我现在很有可能过着不是电影导演的生活。纪录片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在它成形的过程中偶然发生一连串事情,其中只要少了一样的话,整个就烟消云散了,可以说是一种脆弱的艺术。
《选举》(120分钟,2007年,第一部观察电影)。开邮票硬币商店的“山君”(山内和彦)本是政治上的外行,但由于意外原因,他作为自民党公认候选人参加了川崎市议会的补缺选举。他们以“也向电线杆鞠躬吧!”作为口号,一家家访问市民,开始了选举战。本作品追踪选举的幕后,描绘出日本型民主主义的实情。供电视播放的52分钟缩短版获得了美国的“皮博迪奖”(George Foster Peabody Awards),此奖旨在奖励从全世界范围内选出的优秀广播电视作品。
《精神》(135分钟,2008年,第二部观察电影)。完全不经遮掩虚化,而是忠实地勾勒出精神科诊疗所“冈山合唱团”的患者和工作人员组成的世界,追寻“正常”与“疯癫”的界线,迫近现代人的精神所在。获得釜山国际电影节和迪拜国际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等多项奖项。
一说起电影,一般大家都会觉得是花几年时间准备,经过让人晕厥的资金筹集,在周到的计划之下完成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不只剧情片,纪录片也大多是计划性地、基于详细的脚本和周密的工作会议制作的。作为“大型事业”的运营方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拍电影需要大量资金,而且大部分都需要很多人参与进来。
但我却对这种计划性的制作感到不适应,尤其是在纪录片的问题上。我慢慢感到越是做周密的计划以避免失败,往往越会失败。作品兴许也会变得十分无趣,因为纪录片的魅力就在于其存在的不确定性和脆弱性上。与此同时,只有当作者的预想与意图被现实碾压得粉碎、从心底里遭到背叛、既存的世界溶解之时,纪录片才会开始闪耀光芒。
我在拍摄前不做任何关于题材的调查,不写脚本,尽量避免和被拍摄的对象洽谈商议,基本上只是一边观察眼前的事实,一边独自漫无目的地拍摄。我把用这种方式拍出来的电影称作“观察电影”,它脱离了安全的、约定俗成的纪录片创作法,试图回归到纪录片的原点,即无法预见未来的“冒险”。
至今为止的三部作品里面,《和平》尤其没有计划性,甚至我自己都没有什么正在拍片的感觉,大胆地说就是“感觉似乎在拍着什么”的电影。就此来看,这部电影是一部将创作者的自我存在抑制到最低限度、最真实地表现出观察电影理念的作品。
反过来说,现在回味制作过程,会得到一些重要的启发,我很期待能够回答“什么是纪录片?”“我为什么拍纪录片?”这些本不能回答的问题。
当然,就像拍纪录片时不可预知未来一样,我现在也不知道能否成功。即使如此我仍然选择前行,这对我和读者来说,或许都是一种冒险吧。但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冒险,因为这 “看上去很有意思”。这也就是每当我拍摄纪录片时直接而真实的感受。
只愿能同读者们一起怀揣这种“无根据的期待感”,走上没有终点的旅程,那便是无上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