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承天在暮色将至的时分,看到了太平山上的那座小庙。
庙看上去年久失修,正植春初时分,在点缀着薄薄的一抹一抹新绿的山上,这个破旧的庙跟周围的景色有些格格不入,很是显眼。
到寺庙有一段狭窄陡峭的小路,他便先把马停在坡下,自己往上走去。
快要走至庙门的时候,一个女子迎了出来。
他觉得这面孔有些熟悉,一时想不出在哪儿见过,便装作若无其事。
女子对他善意地笑了笑,就这一笑,牵动了他记忆中的某根弦,他忽然想起了这张脸酷似皇宫通缉多年的一个人。
“冷月?”他试着问了出来,语气中带着质问之意。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冷月觉得好奇。
虽然冷月此时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道承天却感觉到一种危机。他把手按在剑鞘上,似乎马上要拔出剑来。
冷月本来对他这种深深的戒备心感到不解,想了一下似乎理解了,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天降帝通缉了那么多人,难道都是坏人吗?”
“承天,快进来。”庙里传出一个虚弱的声音,虽然这声音细小,道承天却一下子判断出来这就是神师盟主的声音,便放下了对冷月的怀疑,直奔屋内。
他东张西望,不见神师盟主,却只看到一个在床上半躺着的女子,面容有些苍白。
他便继续寻找,虽然他没有见过神师盟主的真面目,可从声音上判断,那一定是一名男子。
花荣对他招了招手,又细弱地说了声:“承天,还有几天就要出师大典了?”
道承天此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神师盟主的声音就是从面前这个女子身上发出来的。他这一天经历了太多震惊,从怀疑自己的眼睛到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怀疑这一切都是个梦。可能神师盟主早就死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对神师盟主的怀念,而做的一个长长的梦。
他靠近花荣,看着眼前的这名容颜美丽的女子,有一瞬间又觉得这可能就是神师盟主,因为她身上有跟神师盟主几乎一样的温柔气息。
“师父,他叫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一点犹豫。
花荣便用正常的声音跟他说话。
“这一切说来话长。这件事本没有必要告诉你,可我想让你在出师大典之前知道这件事。这样你一生都不会再有被愚弄的机会。”
道承天有些不解,但是想到之前神师盟主多次给自己的暗示,心想也许跟自己的身份有关。
便点了点头:“师父尽管说,弟子在那深宫里已经看厌了虚情假意,现在只想落个心里明白。”
“你要答应我,不管真相如何,你不许告诉你的母亲。因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这事关很多人的生命。”
又是命,道承天心里又升起一阵凄然,所有涉及到母亲的事情,命便是谈判条件。他坚定地点点头,这十几年在皇宫里,他为了周围人的命做了无数次的妥协和退让,再增加一次,又能如何。
“我不是神师盟主,你也不是天刹神师。”
花荣一开口,道承天心里沉沉地被击了一下。他对自己神师身份是矛盾的,一方面因为他没有众人传说中各种神奇的能力,他对这个身份充满怀疑和压力。另一方面,他内心其实也渴望成为那样一个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着另一个世界记忆的神师。他之前总在等待,心想也许只是时间不到,修炼不够,即便快要出师的时候,他仍然期待自己身上会有某些东西突然发生变化,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天刹神师。
现在这些希望没有了,他心里有一丝释然,但更多的是失落,还有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愤怒之感。眼框里涌出泪来,他怕人看出自己对天刹神师身份的渴求和期待,便回过头去,努力调整了下心情,忍着让眼泪不落下来。
这些细微的表现,花荣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道一木在很多年前的转世大礼上,曾经预感到道承天痛苦和压抑的童年和少年。他夺走了属于自己的关注和恩宠,可他何尝又不是替自己承担了太多打扰和期待。
花荣便把碧婉如何以北月武全家的性命为条件,胁迫幽天刹把天刹神师的身份给道承天,而后杀害北月武,囚禁亚宁王,又妄图在登基大典上杀害美少年用以祭祀的种种行径,一五一十地跟道承天说了。
而后她又强调:“我尽我所能教授你武功和其他功课。虽然不能让你匹敌天刹神师,可也耗尽了我自己的心血。”
花荣努力地抬起手来,想去摸下道承天的头。道承天把脑袋别过去,一副赌气的样子,而后他忽然站起来,冲出了屋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骗我!你们把我骗得好惨!”
道承天对着大山大喊,悲愤的声音在寂静的太平山间回荡,惊得鸟兽四散。
冷月本在山间溪流处洗菜,听闻叫声,便向庙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道承天一溜烟跑下来,骑上了马下山去了。
“糟糕!”她心里开始担心。
“驾!驾!”
尽管马跑得已经很快,可道承天还是不住地挥舞马鞭。
此时天色已黑,月亮还没有出来,路上黑漆漆的,道承天带了抗风的马头灯,可是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里,这点光算不了什么。马匹本就因为看不清夜路而充满惊惧,被道承天鞭打几次后,便发出一声悲鸣,走到道旁一处避风的地方,趴倒在地上。
任凭道承天怎么挥舞鞭子,马匹都不愿站起来。
道承天筋疲力尽,便也依靠着马匹坐下来,看着天上的星星。
他今天接受的信息量太大了。
他从小在宫中长大,听到的话,除了众人对他作为皇子和天刹神师身份的夸赞,就是母亲对他学习进度的询问。
因为他是天刹神师,所以他不能跟其他皇子和公主一起在皇子院学习,没有要好的朋友,也因为他得到了比其他皇子公主更多的关注,那些弟弟妹妹们始终把他当个敌人一样孤立。
他们总是用一些雕虫小技,来试探他作为天刹神师的神奇能力,发现他不过也是平平无奇后,就甚不以为意。
他记得八岁那年,两个六岁的双胞胎弟弟,趁他不备,把他推进了御花园的池子里,那时他根本还没有学过游泳,只能无助又恐惧地在水里扑腾着喊救命。幸好有太监在附近,把他及时捞了上来。
后来那两个弟弟被责罚了整整一周的跪刑,从此留下了病根,以至于现在他们走路都有些奇怪,他们对道承天自然也是充满了嫉恨。他们二人本也不是恶意,只是听说天刹神师落水后,会变成一条鱼。现在听起来好笑的种种说法,却都真实地发生在他的童年时代。
他跟所有弟弟妹妹关系的疏离,还因为他的父亲。
很小的时候,他不懂为什么其他孩子都能叫所有后宫宠臣为父亲,当他也跟着叫父亲时,却会得到那些人嘲笑的眼神。
后来经过他的再三询问,身边的太监明显是得到了天降帝的授意后,才告诉他父亲被大火烧死的事,不过却并没有提及父亲被囚禁在冷宫的事情。
如此种种,他作为一个异类,在皇宫里忍受着孤独的痛苦,生活了十三年多。
而这一切,竟源于一场骗局。他从出生起,就变成了母亲的棋子和筹码。
心思力竭的他,靠着马匹在荒野中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空已有些蒙蒙亮,有一两颗亮光极为微弱的星星还挂在天空。道承天看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人盖上了一件厚厚的棉袍。
他四顾着张望,发现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女子也披了一件棉袍,睡在临时堆砌的草垛上。他站起来,看清了女子的脸,是昨天在庙里迎接他的冷月。
他心里涌起一阵温暖,除了神师盟主之外,似乎没有谁对他这样好过。
但是想起昨天的事情,他还是无法释怀。
冷月似是被他的动静吵醒了,起身坐在道承天的旁边,陪他一起静静地看天空。
良久,道承天开口了:“我不想去参加那个出师大典了,我不配。”
“论出生而定的神师,不过是因为天赋和技能而成为神师,是天降之才。而你在出生的时候,就拯救了很多人的生命,这比所有神师都要厉害。”
“可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在一岁的时候碰到正真的神师盟主,我没有跟他学过各种高超的技能和高深的学问,我没有关于地球的记忆,那份荣誉是属于别人的。”
“现在那已经不是荣誉了,是冥冥的命运给你的任务。花姐姐冒着极大的风险,在你参加出师大典之前,把这一切告诉你,是为了不让你糊里糊涂被欺骗着参加那个出师大典,而是希望它成为你修炼的开始。为众生而去当一个天降帝口中的天刹神师,才是名副其实的天刹神师。”
道承天小小的年纪,听不懂这些深奥的话,但是他明白冷月强调的意思,他没有真正继承到天刹神师的天赋,可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已经在承担神师的义务了。
论出生,他不是,论道义,他配得上。再论这成长中的动心忍性,对他又何尝不是一种修炼。
冷月看他心绪有些变好,便又接着说:“你跟道一木都是兄妹,本不必介意你我。碰到想要考验你的人,只要她在,便能帮你解围。”
冷月这一番话,道承天心中那份对被质疑的恐惧感减少了很多。以前他最怕被人暗地里嘲笑有天刹神师之号,却没有天刹之能。
清晨的山间,万物渐渐醒过来,清脆的鸟鸣声遍布四野。
道承天在休息处跟冷月告别,策马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