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鬱大男孩

▶ 區偉德/資深註冊社工、社會科學(社會工作)碩士

還記得第一次與Y見面時的情境:他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孩子。愛好運動的他,身形健碩,儀容講究,穿著一絲不苟。我習慣觀察受助人的雙眼,Y清瘦的臉上,一對疲倦、迷惘的眼晴,告訴大家他有千萬的心事。Y將醫生轉介信給我,信上寫著輕鬱症(Dysthymic Disorder),或作「低落性情感疾患」—一種大眾可能較少聽過、但其實很普遍的情緒病。

其實Y在初中的時候已經開始經歷部分早期徵狀。他回想自己初中那些年,不時會感到疲累、頭暈、頭痛、心跳、肌肉緊張等情況。身體上的經驗,帶給Y持續的無力感,實在力不從心,感到一事無成。Y曾向我表達:「我自細都係唔識開心。」他覺得「唔開心」不是情緒問題,只是自己的氣質本來就是低低沉沉、鬱鬱寡歡。當Y將低落情緒視為生活的一部分,使他忽略其影響,延遲求助。不過如抑鬱症那般的嚴重情緒低落卻從未出現,所以Y要到他二十多歲的時候才意識到應正式求助。跟不少輕鬱症患者相似,推動Y求助的不是情緒的問題,而是學業、工作生活上遇到障礙,因為患者通常會覺得是不如意的事情影響自己的情緒,而不是其他原因。

Y從事過幾份不同的工作,都不太如意。Y曾經在一跨國企業中任職,他認為那份工作講不上十分有前途,但工作穩定,收入也不俗,在其他人眼中算是一份好工。然而日復一日的工作令他感到沉悶,覺得無發展空間,於是決定離開。離開後,Y感到很茫然,情緒越發消沉,抑鬱情緒越發明顯,身體的痛症也同時來襲,驅使Y接受藥物治療和輔導的幫助。

Y很希望能夠處理好自己的情緒,並找到新工作。可以的話,更希望發掘自己真正的興趣和潛能。有清晰、正向的目標,對輔導工作是十分重要的。同時間,Y也給予我一個難題:「其實我覺得食藥和輔導不會有幫助」。有時我聽見這種話會想:不信輔導,還來幹啥?惟有給予更多的耐性,接觸Y的內心,我發覺「不信」的背後,是Y對自己缺乏信心和盼望。

到底Y是如何處理自己低落的情緒呢?他通常會透過運動,希望藉此提升自己的狀態。很多患者(和輔導員)明知運動有幫助,但都缺乏動力去嘗試,所以Y這樣做實在值得欣賞。但實情是我們無法每一刻都在做運動,總有靜下來的時候。Y就會儘量嘗試分散注意力,就是一般人所謂「唔諗就無嘢」。一旦做不到,就任由負面思緒滲透全身。

除了沒有恰當的處理情緒方法,Y的價值觀和思考習慣還經常為他帶來挫敗感,經常影響他的情緒。例如Y學習一種樂器多年,已達高級的級別,每次上課後Y都會感到很氣餒,覺得只要達不到老師的要求,自己就很失敗,長期活在自我批評中。跟他再探討,其實高級考試的要求是非常高的,要通過實在不容易,每年順利通過的人也不多。既然是這麼難的一件事,為何還會要求自己一定要做好,也不接受自己會失敗呢?「既然學,就一定要學得好了;不然,學來做甚麼?!」這是Y心中那種「非黑即白」的思想。

可能讀者會覺得是Y自己「鑽牛角尖」,自找麻煩。其實我們每個人都隱隱約約有這類思想習慣,並且是大家自小已經學會的。小孩子需要學會負責任,大人會教他「不可半途而廢」,「做不好,就是你懶惰」,「不要為過失找藉口」。對未能獨立分辨好壞的小孩子而言,這些規條也許能夠幫助他完成學業、建立責任心和美好的品格。隨著年月過去,小孩子要面對的成長,那些單一、絕對化的規條越發顯得缺乏彈性;然而,若果那成長了的小孩子未有修改、放寬規條,便容易變成思想的困局。

要改變習慣,是不容易的。除了嘗試讓Y瞭解他的思想習慣如何影響他的情緒外,更重要的是讓Y學習如實地接納和欣賞自己。我相信,人是能夠為自己的情緒負責任的,所以要讓他明白這些規條對他的負面影響,讓他自己作決定是否選擇較健康的思想模式。當然,這又是漫長的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