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世、早年与中举(1335年以前)

给历史人物写传,通常要从他的家世讲起,本书也不例外。

刘基有诗文集传世,但集中一次都没有提到自己的家世。刘基长子刘琏有《自怡集》,次子刘璟有《易斋集》,他们也没有讲自己的祖辈。《易斋集》的《附录》里有洪武二十八年翰林学士刘三吾写的一篇《跋刘氏家谱》,其中说到“予观括苍青田刘氏族谱,与吾茶陵刘氏实通谱牒”,还提到其兄在元时曾与当时任儒学副提举的刘基议论过两家的谱系。刘三吾的话说明,青田刘氏在元代有自己的族谱,但这份族谱今已不存。

大约在永乐年间,刘璟之子刘貊根据旧谱重编了一部家谱,由他的堂兄刘廌(刘琏之子)写序,序文称:

吾刘氏本丰沛人也。有讳光世者,仕宋,扈从高宗南渡,始为江南人,今之所存高宗御宝手敕是也。后有乐山水之胜者,因居括苍丽水之竹洲。廌九世祖六五府君又自竹洲徙居青田之武阳。竹洲既有详谱而吾武阳为未备。廌少时亦尝以旧谱略加订定,犹未如法。今堂弟貊重加考索,参用苏、范谱式,附以世系、事实、墓铭、行状等文,莫不渊然源本而粲然昭穆也,使后世观者如指诸掌,可谓知礼义之本者矣。书成,请廌志之,故略纪其实,尚俟暇日质之当世文衡之士,请序表之可也。[1]

刘廌的序文从刘光世(1089-1142)讲起,但家谱本文可能上溯到光世之前。隆庆元年(1567)张时彻撰写的《诚意伯刘公神道碑铭》(以下简称《神道碑》)把刘基家世追溯到刘光世之父刘延庆:

文成刘公,其先丰沛人也。后徙鄜延,名延庆者,宋宣抚都统少保。厥子光世,以平方腊功,为兵马总管。高宗南渡,部兵以从,累官开府仪同三司、录尚书事,进太师、杨国公,因家临安。子尧仁,过丽水而乐之,遂徙其邑之竹洲。四传至集,又卜居青田之武阳,去县治者百五十里,世所称南田福地也。……五传而至濠,宋翰林掌书。……濠生庭槐,博洽坟籍,为太学上舍;槐生爚,通经术,元遂昌教谕:是为公祖,公父。[2]

刘延庆、刘光世《宋史》均有传。[3]《刘延庆传》称:“靖康之难,延庆分部守京城,城陷,引秦兵万人夺开元门以出,至龟儿寺,为追骑所杀。”故知刘延庆卒于靖康元年(1126)。

在追溯刘基先辈上,南京大学教授周群下了不少功夫。他根据宋人张嵲《紫微集》中的资料,进一步考知刘延庆之前的三世,最后排出下面这个世系:

刘怀忠(十一世祖)→刘绍能(十世祖)→刘永年(九世祖)→刘延庆(八世祖)→刘光世(七世祖)→刘尧仁(六世祖)→刘集(五世祖)→刘濠(曾祖)→刘庭槐(祖父)→刘爚(父)→刘基。[4]

将张时彻的记载与刘廌所言对照,可看出一个差别,即张时彻称“卜居青田之武阳”的是刘集,而刘廌称“徙居青田之武阳”的是自己的“九世祖六五府君”,据此则刘集就是刘廌的九世祖,刘基的七世祖。但按张时彻的排列,刘集应是刘基的五世祖,刘廌的七世祖。因此,有理由推断刘廌所书“九世祖”是“七世祖”之误写或误刻。

以上刘基列祖,以刘光世地位最显赫,但《宋史》本传对他颇有微词,本传称:

光世在诸将中最先进。律身不严,驭军无法,不肯为国任事,逋寇自资,见诋公论。……建炎初,结内侍康履以自固。又早解兵柄,与时浮沉,不为秦桧所忌,故能窃宠荣以终其身,方之韩〔世忠〕、岳〔飞〕远矣。

这样的“公论”显然由来已久,非自《宋史》始,刘基不会不知道。像这样的祖先是不可能让后世子孙引以自豪的。但是孟子讲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意思是说祖辈对后代的影响越不过五世。从刘光世到刘基已历七世,无论刘光世是君子还是小人,其泽即使没有断绝,对刘基的影响也是微乎其微。

张时彻写的《神道碑》对刘基的曾祖父刘濠和父亲刘爚特别称赞,他说刘濠“慈惠好施,每淫雨积雪,登高而望,里中有不举火者,即分廪赈之”,又写了刘濠、刘爚祖孙入元之初在江浙设计救了许多可能被元诛杀的人。古人相信“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说法,故而我们在古人传记中常可读到其人祖上积德的故事。依我看,这类事迹即便真有,也不能预决子孙未来。

要注意的是刘濠、刘庭槐、刘爚三人的身份。刘濠在宋任翰林掌书,刘庭槐在宋为太学上舍生,刘爚在元任儒学教谕,三世业儒,按元代的户计制度入儒户。其家在青田“世为右族”。[5]这样的家庭地位,肯定是对刘基有影响的。

刘基字伯温,元武宗至大四年(1311)六月十五日生于江浙行省处州路青田县南田武阳村(今浙江文成县南田镇岳梅乡武阳村)。武阳村离当时青田县治约一百五十里,是偏僻的山村。由于父祖习儒,刘基从小在家里受到良好的传统教育,十四岁那年被送到处州(治今浙江丽水市)路学念书。《行状》说:

年十四,入郡庠,从师受《春秋》经。人未尝见其执经读诵,而默识无遗。习举业,为文有奇气,决疑义皆出人意表。凡天文、兵法诸书,过目洞识其要。讲理性于复初郑先生,闻濂洛心法,即得其旨归。先生大器之,乃谓公父曰:“吾将以天道无报于善人,此子必高公之门矣。”

《行状》的话颇为夸张,但刘基天资聪颖,早慧,确是事实。“习举业”三字概括了刘基求学的目的和内容。中国历史上早已有之的科举取士制度,在元世祖、成宗、武宗三朝是完全停废的,到仁宗皇庆二年(1313)才决定次年恢复科举,这年刘基三岁。此后二十年,科举考试正常运行,为汉族儒生进入仕途博取功名开启了一扇小门。刘基生当其时,作为书香门第子弟,很自然地选择了这条道路。科举考试的科目重在对儒家经典的决疑和阐发,按当时的要求,阐发还必须以程朱理学为依据,所以刘基从师习《春秋》,又从郑复初讲性理。郑复初名原善,江西玉山人,仁宗延祐年间举进士,后任处州录事,刘基跟他学习大概就在他任职处州期间。

关于刘基读书与求学的情形,明人还有不少零星、模糊甚至荒诞的记述,这里无须介绍。总之,刘基学习认真,领悟也快,所以他不到法定年龄就考上了进士。

刘基举进士是在至顺四年(1333)九月。依照仁宗皇庆二年定下的制度,科举三年举行一次,历次会试在二月,廷试在三月。但至顺四年这次情况特殊,因为宁宗懿璘质班先一年十一月去世,皇位虚悬半载,至四年六月顺帝方即位,所以当年会试改在三月,廷试则延至九月举行。[6]十月,顺帝改至顺四年为元统元年,这年举进士的也被称为元统进士。《行状》和《神道碑》对刘基举进士语焉不详,甚至不提中举年份,但这年的进士题名录流传了下来,刘基名列进士题名录“汉人南人第三甲三十二名”一栏第二十名。题名录原文作:

刘基,贯处州路青田县,儒户。——《春秋》。

字伯温。行七,年廿六,六月十五日子时。

曾祖濠。祖庭槐,宋太学生。父爚,儒学教谕。母〔富〕氏。具庆下。娶富氏。

乡试江浙第十四名,会试第二十六名。

授瑞州路高安县丞。[7]

据此可知:一,刘基于至顺三年在江浙通过乡试,名次第十四;二,刘基中举时本人已婚,父母都在世;三,刘基选的明经题为《春秋》,正是他少年时代已开始研习的。但是,刘基申报的年龄是假的,这年他二十三岁,不是二十六岁。他多报三岁,是因为元朝规定年满二十五岁的才可以参加乡试。刘基在至顺三年二十二岁参加乡试时报二十五岁,所以到会试时便成了二十六岁。制度规定:“科场每三岁一次开试,举人从本贯官司于路、府、州县学及诸色户内,推选年二十五以上、乡党称其孝悌、朋友服其信义、经明行修之士,结罪保举,以礼敦遣,贡诸路、府。其或徇私滥举,并应举而不举者,监察御史、肃政廉访司体察究治。”[8]刘基父亲刘爚是遂昌(亦属处州)儒学教谕,不难为儿子参试虚报年龄,虽属“徇私”,只要凭真才实学考上,乡里仍会传为美谈。

元代的考试,蒙古、色目人与汉人、南人有别。蒙古、色目人试题较易,中举的比率高;汉人、南人试题难,中举的比率低。汉人、南人要在古赋、诏诰、章表内选试一道,这是蒙古、色目人免试的。刘基会试选做古赋,题为《龙虎台赋》,今存于《文集》卷一四。刘基序称:“龙虎台去京师相远百里,在居庸关之南。右接太行之东,地势高平如台,背山而面水。每岁车驾行幸上都,往还驻骅之地。以其有龙盘虎踞之形,故名耳。”其赋将龙虎台的壮观及周围形势的险要大大夸张了一番,什么“白虎敦圉而踞峙,苍龙蜿蜒而屈盘。状昂首以奋角,恍飚兴而云屯”,末后颂曰:“于铄帝德,与台无穷。于隆神台,与天斯同。崇台有伟,鸾驾爰止。天子万年,以介遐祉。”但是,刘基在赋中也坦言:“慨愚生之多幸,际希世之圣明。虽未获睹斯台之壮观,敢不慕乎颂声。”原来,刘基本人并未到过龙虎台,他是凭想象和前人的描述作赋的!不过,试赋的用意是展示作赋者文采,是否写实是完全无所谓的。

刘基会试的经义卷也传下来了,约一千五百字,收在《文集》卷一四,题为《至顺癸酉会试春秋义》。它议论的是鲁庄公二十三年(前671)到襄公三十年(前543)楚国与鲁、齐、宋、晋等国的和、战关系。刘基强调“《春秋》谨华夷之辨”。他称楚为“中国之变于夷者”,指鲁、齐、宋、晋为“中国”(即“华”或“夏”),并为后来夷强夏弱而扼腕,说是“读经至此,太息而止”。这份《春秋义》因为标题明确,无人怀疑过它的撰写时间和主旨。但是,《文集》中另有《春秋明经》两卷,读者对其撰写时间的看法很不一致。多年前容肇祖在一篇研究刘基哲学思想的文章里说:“《春秋明经》是刘基二十二岁中进士以前准备应考的著作。”[9]几年以后,侯外庐等主编的《宋明理学史》称:“这两卷《明经》之作很可能是他(刘基)在元末辞官之后隐居浙东时著作的。”其理由有二:一是《春秋明经》“对《春秋》大事的选取和义理的论说,以及文字的凝练,表明它并非是少年习作”;二是“《春秋明经》中谈‘华夷峻防’、‘胡主中国’,其排夷、仇夷思想是公开‘形于篇什’,这在蒙古人统治下的元代,刘基是不会轻于惹祸写这种有禁忌的文字的”。[10]1995年出版的周群《刘基评传》则认为“《春秋明经》当初萌于元末习举之时,写定于明初”。[11]以上三说,我对周说最感困惑。从何得知《春秋明经》初萌于习举之时(即1332年以前)?怎么证实它定于明初(即1368年以后)?总共两万多字的《春秋明经》,何至于历时近四十年方才定稿?不作解释,这种说法很难让人接受。对于《宋明理学史》的说法,我只同意它关于《春秋明经》“并非是少年习作”的判断,因为与《至顺癸酉会试春秋义》相比,《春秋明经》的文字确实洗练多了,识见也广而且深,不是当年参加会试的水平能及。至于《宋明理学史》定《春秋明经》著于刘基元末辞官之后的理由,我认为根本不能成立;即使《春秋明经》的确写于那段时间,《宋明理学史》说的理由仍不能成立。因为《春秋明经》里根本没有“胡主中国”四个字。严格地说,《春秋明经》里也没有“华夷峻防”四字,但“华夷峻防”与“谨华夷之辨”的意思差不多,《宋明理学史》说有也无妨。“胡主中国”四个字的有无事关重大,是不能含糊过去的。既然“胡主中国”四字没有,有的只是“华夷之辨”的议论,《春秋明经》与《春秋义》就不存在重大差别,因而也不会有“轻于惹祸”的问题。看来《春秋明经》写于元末,是在刘基思想、文字成熟以后,投赴应天之前。再具体就不好说了。

坦率直言,我对《宋明理学史》出现的问题并不感到意外。这部多次获奖的一百数十万言的大书(我是就当时标准讲的,按今天标准是不算大的)出自多人之手,各章节水平参差不齐,有的章节的史实错误有甚于凭空造出“胡主中国”者。同时我还想提请读者注意,作为一种理论,“华夷之辨”在不同时代不同人手里可以作不同解释,有很强的适应性。举例而言,生活在宋、辽、金鼎峙时代的宋人胡安国(1074-1138)是公认的持“华夷之辨”理论最烈的人,但他的《春秋传》后来却被列为元代科举考试的用书。南宋人目契丹、女真、蒙古为夷,谁知附随蒙古的北方汉族儒生也可指宋为夷。元世祖至元十三年(1276)元灭南宋,元军统帅伯颜向忽必烈拜表称贺,此表的汉文本一上来就说:“国家之业大一统,海岳必明主是归;帝王之兵出万全,蛮夷敢天威之抗。”在这篇深浸儒家观念的贺表中,承接正统的是忽必烈,宋朝却成了“蛮夷”。贺表还说:“独此岛夷,弗遵声教,谓江湖可以保逆命,舟楫可以敌王师。连兵负固,逾四十年,背德食言,难一二计。”[12]这就是统一者对“蛮夷”、“岛夷”的谴责。刘基举进士,有赖他那篇讲华夷之辨的《春秋义》;写《春秋明经》,不妨碍他为元效忠;辅朱元璋,共同打着华夷之辨的旗号;末后要为自己背元的行动辩解,又搬出了华夷之辨(详见本书第九章)。以上讲的都是事实。如果有哪位青年学子结合事实,写一篇全面阐明宋、辽、金、元、明诸朝汉族士人是如何演绎和运用华夷之辨理论的文章,那将是对中国史研究的一项贡献。

刘基中举后回到家乡,经过三年守阙,赴官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