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这句话这么俗又这么有道理,简直叫人生气,但谁也对它没办法。
一转眼七天的假期就结束了,叶蓁蓁和苏桐离岛的时间是当天下午四点,他们睡到自然醒,然后起来收拾行李,好好吃一个早午餐,等行李送到大堂后一看表,发现还有一个多小时。
叶蓁蓁马上闹着要去海滩散步,作为一个来自灰蒙蒙的山城、生活在灰蒙蒙的大北京的人,她对蓝天白云和海水沙滩有执念,就是多转一下也是好的。
苏桐当然顺着她,两个人往海边踢踢踏踏走着,穿的夹趾拖鞋“啪啪”地敲在碎石铺成的小道上,惊动了一条绿色的小蜥蜴,从草丛里敏捷地跳出来又跳回去,窸窸窣窣地就不见了。
叶蓁蓁去撵那条蜥蜴没撵上,甩着手回来,想起来了:“哎,咱们顺便去跟高姐告个别吧。”
看看时间,高佳妮这会儿应该就在沙滩准备游泳,苏桐问:“她不会还要继续住下去吧?”
“估计是,这儿嘛,好景好色好无聊,住那么久有啥意思,她还是一个人住?”
苏桐揽着她的肩膀:“你怎么知道她一个人住?”随便猜了一下,“说不定跟老公吵架了,带小男朋友来散散心呢。”
叶蓁蓁眼前一亮,感觉找到了一个对付老公吵架的正确打开方式。
苏桐一看她表情就知道意思,连忙表忠心想要打消她的念头:“不不不,我绝对不会跟你吵架的,不管我错没错,要批评教育要杀要剐随你便,总之你千万不能来马尔代夫住一个月扔下我不管。”
叶蓁蓁认为世事难预料,未雨绸缪比较安全:“那万一呢?”
“万一?万一?”
苏桐装模作样沉吟了一下,想出了辙:“非要离家出走的话,青城后山农家乐考虑一下?”推荐得很热心很真诚。
很多成都、重庆的老人,到了夏天就会往青城后山跑,那儿一片片都是农家乐,一栋一栋当地人自己建的房子跟教学楼一样,横平竖直,门挨着门,建筑美感等同于没有,但环境太好了,怎么住都舒服。
越是热天,生意越好得飞起,长住的客人老头老太居多,住一两天的游客就什么人都有,单人间、双人间、多人间任君选择,设施齐全,包三餐一宿,自动麻将机管够。
硬件一般,但来的人过的是神仙日子,偌大一个青城山跟大氧吧一样,菜园子就在屋后头,种得水灵灵的,现拔现做,十人一桌吃围餐,荤素搭配、营养健康。来的人上午爬山下午睡觉,傍晚四人一组麻将开打,又不缺乐子又不缺搭子,兼顾了心灵和身体的双重需要,是养生度假的不二之选。
叶蓁蓁稍微比较了一下就得出了结论:“我感觉也是青城山好些。”主要是对一吃吃了七天的岛上餐厅心有余悸,“靠自助餐没法活。”
他们聊着天,信步走去平常高佳妮下水的海滩,远远就看见她在海边热身,一看时间三点整,真是雷打不动的节奏。
叶蓁蓁叫了几声高姐,海风太大了,距离尚远,对方完全没听见。苏桐四下看了看:“今天怎么不见阿彬?”
正说着,阿彬高大健硕的身影就从海滩另一头走过来,跟平常一样不紧不慢,他没有注意到苏桐他们的存在,径直去了海边。这个男人就像一条沉默的影子,除了高佳妮,从不和其他人说话。几人相处了这么多天,除了知道他叫阿彬,其他都是空白,和老板的风格倒是如出一辙。
叶蓁蓁一面往海边走,一面试图向高佳妮和阿彬挥手引起他们的注意,没有成功,她也就不再纠结了,耸耸肩:“回头给她发个短信吧。”
这个世界上天天都有人跟你萍水相逢,要分别的时候,也不必一定要说再见。
眼看高佳妮他们已经下了水,苏桐和叶蓁蓁转向往沙滩的另一头走,叶蓁蓁脱了鞋子在沙上踩脚印,苏桐就摸出一个小望远镜看天上的水鸟。
今天的鸟格外多,一群一群扑啦啦飞过,苏桐扭头追随着水鸟的踪迹,被叶蓁蓁拉着跌跌撞撞往前走,忽然停下步子,“哎”了一声。
叶蓁蓁享受着海水漫过脚背的清爽感,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了?”
苏桐转过身,双手举起望远镜,这一次不是在看水鸟:“阿彬怎么没跟着高姐下去啊。”
叶蓁蓁一听:“啥?”
她跳起来抢过苏桐的望远镜,往海的深处看去,搜寻没多久就看到了高佳妮。
天天在旁边看,叶蓁蓁他们也算是相当了解她的行为模式了。高佳妮游泳的时候中间几乎不停,总是要一口气到了防鲨网才会稍事休息,而后往回游,这个过程中她会往后看一两次,而阿彬则会一直跟着她,在她往后看的时候举手示意自己的位置。
现在她还没到防鲨网,却已经停了下来,也许就是因为在她回头看的时候,发现阿彬根本没有下水。
望远镜往回拉,叶蓁蓁很快又找到了阿彬,他在齐腰深的地方站着,纹丝不动,默默注视着高佳妮,而后就在叶蓁蓁的视线里,他慢慢往后退,退到了沙滩上,低着头转身快步离开,悄然消失在了海滩与度假村主路之间的一大片椰林之中。
一阵不祥的预感袭来,叶蓁蓁咬住嘴唇,望远镜再次投向海上的高佳妮,紧接着她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糟了。”
苏桐吓了一跳,赶紧跟上去:“怎么了?”
“高姐溺水了!”
“啊?”
苏桐抢过望远镜站下来看了一眼,海中的高佳妮没有再游动,而是在海浪里浸泡着沉沉浮浮,只见她双手胡乱挥舞着,整个人不断没入水中又冒出头来,这绝对不是正常的表现。
他放下望远镜时叶蓁蓁已经跑到了海边水上娱乐中心。苏桐跟过去,一看没有人在,这里的值班时间是早九晚五,但值守并不严格,常常可能所有人都带着客人出海去了,或者干脆提前下班,关键是救生衣也都锁了起来,两个人赶紧往外跑,兵分两路想就近找人帮忙,结果就是那么不巧,周围没有其他游客,连平常来去清理海滩的工作人员都不见了。
两人在高佳妮下水的地方会合,苏桐和叶蓁蓁对视了一眼,扭头想往海里去,被叶蓁蓁一把拉了回来:“你干吗去?”
苏桐认为这显而易见:“救人啊!”
“凭你?狗刨能救人?”
苏桐顿时无言以对。
他俩之间说到运动能力,其他方面苏桐可能都占优,但水性完全一边倒,叶蓁蓁碾压苏桐没商量。
叶蓁蓁拉住了他,他也顺手捏住了叶蓁蓁:“我不去,你也不能去,这可是海。”
叶蓁蓁知道他关心自己,可是人命关天又不能不管,在那里急得跳脚,突然一眼看到不远处在水中漂浮的风帆板,当机立断:“这样,你赶快跑出去找人帮忙,我把风帆板弄去高姐那儿,她有东西抓着能争取一点时间。”
苏桐还不放,叶蓁蓁喊起来了:“总不能看着她死吧?我保证我肯定抓着帆板不撒手行不行?”
苏桐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叫她:“你等一下,千万不要动,等着。”撒腿跑到水上娱乐中心,转了一圈,在地上看到一箱子大瓶装水,他拿出好几个瓶子把水“咕嘟咕嘟”倒了,再从垃圾箱里翻出两个塑料袋当绳子用,三下五除二把空瓶子扎成了一串,回去绑在叶蓁蓁的腰上。她一脸蒙:“这是啥?”
“土制的救生衣,给你增加一点浮力。”他虽然游泳不行,常识倒是很多,“溺水的人没有思考能力,只会拼命往下拉你,你多一点浮力就多一点呼吸的余地。”
他抱着叶蓁蓁的头在额上狠狠亲了一下:“你要顶住,我马上去找人。”
说话声音都是颤抖的,就像是一个从小怕蛇的人马上要被丢进一个蛇坑,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再阻拦叶蓁蓁。
叶蓁蓁点点头,扭头飞快跑进海里,风帆板推出去,上板、起帆,她手脚好像僵硬了,身体不断发抖,心跳得仿佛要立刻冲出胸膛,但她稳住了自己,不断深呼吸,不断刻意放慢动作,过去几天训练的结果稳稳当当在释放,一个动作都没有乱。
从小到大她都是压力型选手,越是迫在眉睫越是超水平发挥,她对自己说,今天也不会是例外。
很幸运,风不大不小,风向也没有大问题,叶蓁蓁成功地一次上好了帆,帆板在海面上平稳滑行起来,她屏住呼吸迎合着风的方向,直进、迂回,想象那是一对有灵性的翅膀,生在腋下,迎风而振,又想象是女武神座下的飞马,向着目的地奋勇跃进。
中途落水了两次,有一次头砸在了坚硬而锋利的风帆板边缘,她感觉到热热的东西从耳朵边流下来,可能是血,但她无暇伸手去摸一把,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帆板上。
感觉花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她终于靠近了高佳妮,只要跳下水就能够到对方,但叶蓁蓁在那一瞬间被吓到了。水里的高佳妮不再像之前在望远镜中看到的那样上下挣扎,而是变得十分安静,她脸色惨白,微微低着头,口鼻不时没入水中,在波浪中一起一伏,不知死活。
在35℃的南亚阳光里,叶蓁蓁背上汗毛突然全都竖了起来,浑身冰凉,恐惧像是电流,一阵阵流过脊背与四肢。
她深呼吸,为了安慰自己不断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我来救你了,高姐你顶住啊,我来了啊,没事的,没事的。”
她手上操作着风帆,尽量让帆板靠近高佳妮,距离已经很近,高佳妮现在已经可以伸手去够帆板了,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似乎完全失去了意识。
叶蓁蓁抓紧了帆绳,低头傻看着水里沉浮的那具身体,大脑一片空白。大海如此空旷而寂静,绵延无边,就像这个世界突然只剩下她一个人,随时会被吞噬和毁灭,这种感觉太可怕了,能让人不由自主地狂叫起来。
现在泡在水里的高佳妮,刚刚也许有过同样的感受,而且十倍甚至百倍的强烈,那真是可以杀人于无形的恐惧。
叶蓁蓁赶紧把目光焦点转回到风帆的高处,而后拼命去想苏桐的脸,他现在一定在放开了脚步狂奔去求助,他那么爱她,一定会把命都豁出来尽快找到帮手就回来。即使自己被困住了,也就是一会儿,就只需要坚持一会儿,苏桐一定很快就会来。
她抱着对爱人的信任,努力镇定下来,而后一咬牙一闭眼,往水里跳了下去。
果然苏桐是对的,那一圈绑在身上磕磕绊绊的空瓶子此时突然就发挥了作用,像一件真正的救生衣一样把她往水上提。风帆倒下来,叶蓁蓁一只手拉着沉重帆布的一角,另一只手去够高佳妮,嘴里呼喊着:“高姐——高姐——高姐——”
高佳妮完全没有回应,就像已经迷失在了另一个世界里,可是当叶蓁蓁接触到她的一瞬间,高佳妮却猛然像从噩梦中醒来一般,马上就抓住了她的胳膊,整个人压了过来。她抬起了头,眼睛睁得像两颗圆珠子,黑漆漆的瞳孔一点光泽都没有,死盯着某一个地方,不知道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双手狂乱地挥舞、抓挠,一碰到叶蓁蓁就死抓着不再放松,指甲深深嵌入她的皮肤,力气大得惊人。
叶蓁蓁猝不及防,被高佳妮拉得脱开了帆布,沉了下去。她及时闭住了气,没有呛到水,可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惊慌,却像铁板一样压在了背上。她满心想要踢开高佳妮,转身逃回岸边,但很快就意识到,即使她当机立断这样做,也没有机会了。高佳妮死死抱住了她,如同一条象征死亡的八爪鱼,两人都沉在了水下,而高佳妮本来绑好的浓密长发此刻散开,就像有妖力一样在水面上漂浮,遮盖住了天日。
生死攸关的瞬间,叶蓁蓁忽然福至心灵,她屏住气,不顾胸腔里要燃烧起来一般的焦灼感,身体不再挣扎对抗,而是专心地拼命从里向外推开高佳妮抱住自己上半身的一条手臂。她感觉到自己的指甲深深陷入对方的皮肤,像要把高佳妮的关节都掰断了。终于在窒息之前,她勉强拉出了一点自己活动的空间,就着这一点空间,她努力伸出手去,抓住了一大把高佳妮的头发,然后用尽了全身力气向下拉。高佳妮被拉得一仰面,手脚稍微放松了一点,叶蓁蓁趁机冒出头来,深吸一口气,而后一拳打在高佳妮的侧面脖子。高佳妮嘴里发出古怪的“咕嘟”声,一歪头,眼睛翻白,紧接着手脚就更放松了一点。叶蓁蓁稍微松了一口气,随即咽喉就被哽住了,她怕得要死,想要放声大哭,心里却也清楚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她没工夫去想这样做是不是会干脆让高佳妮淹死,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她们两个都一定会淹死。
当高佳妮的身体完全放松之后,叶蓁蓁努力蹬着水,艰难地拉着她,往漂浮在附近的帆板游去。等终于够到了帆板,她就一只手扯着高佳妮,一只手拉住一点帆布,在茫茫水中浮沉着,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久,才终于听到一阵快艇“突突突”的马达声,那美妙程度无疑如同天堂的仙乐。
苏桐跟岛上的工作人员一起过来的,还比救生员先一步跳进海里。其他人去拉高佳妮的时候,他穿了救生衣,笨拙地蹬着水,抱着叶蓁蓁,摸她的额头,脸色惨白,就跟自己刚被淹得半死一样,声音发着抖,不停地问:“小包子,小包子,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叶蓁蓁浑身都虚脱了,全部力气,甚至不存在的力气都用完了,靠在他身上,勉强笑了笑,气若游丝:“没事,活着呢。”
救生员安置好了高佳妮,又将他们俩拉上了快艇,阿里也在上面,对叶蓁蓁竖起了大拇指:“Hero!(英雄!)”
在快艇上,救生员给高佳妮做了心肺复苏,她恢复了呼吸,上岸后迅速被抬上担架坐上车,去了医务室。阿彬这时候才出现,上车坐到高佳妮身边,仿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似的,一脸惊讶、焦灼和自责,从头到尾看都没有多看叶蓁蓁和苏桐一眼。
工作人员要叶蓁蓁也去医务室,被她拒绝了。她像大猩猩金刚一样拍了拍胸膛表示自己没事,人家看到这么生猛的动作居然也信了,表示过一阵子来接他们,车子扬尘而去。
海滩上只剩下叶蓁蓁和苏桐两个人,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来如闪电,去若惊鸿,简直像是一场梦。苏桐把她安置在沙滩椅上,用浴巾把她包好,自己坐在旁边拉着她的手。叶蓁蓁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稍微缓过来了,扭头问苏桐:“宝,你说,咱们要是在这儿见义勇为牺牲了的话,评烈士吗?是中国评呢,还是马尔代夫方面评?”
苏桐气不打一处来:“你说点好的。”伸手摸着她的脸,把甩下来的头发撩开,不小心碰到了耳朵旁边,叶蓁蓁触电似的甩头:“哎哟,疼。”
苏桐一看,眉头打结:“这儿破了,挺深一个口子,这该流了多少血啊。”
叶蓁蓁这才想起自己在风帆板上磕那一下,心有余悸:“刚才从板上掉下来磕的。哎呀,不知道会不会破伤风、脑震荡。”
苏桐心疼死了,搂着她肩膀把她扶起来:“必须去看医生,咱们走吧。”
叶蓁蓁顺从地点点头,起身乍眼看到浪潮起伏的大海,突然之间一阵后怕排山倒海。她往后一缩,觉得全身像是散架了,骨头缝隙里都累得不得了,累得眼睛都睁不开。
头上摔伤的地方,手臂上被高佳妮抓伤的地方,分分寸寸,全都刻骨铭心地疼了起来。叶蓁蓁眼里噙着泪,伸手抱住苏桐,抓住他湿淋淋的衣服不放。
苏桐紧紧抱着她,一面不歇气地哄:“乖妹妹,不怕,我在呢。你最棒了,你是一个大英雄知道吗?我最爱你了。”一面轻轻摸她的头发脊背,一遍遍地摸着。
两人依偎了一会儿,苏桐一个公主抱把叶蓁蓁抱起来,慢慢走去医务室。
幸运的是伤口不算严重,很快就处理完毕。一看四点多了,两人赶紧回大堂拿行李箱换衣服准备出发。酒店的经理在那儿等着他们,首先告知高佳妮没有大碍,已经第一时间转去了马累进行护理,接着对叶蓁蓁救人的英勇行为表示感谢,送了她三天两夜的免费入住礼券,欢迎下次再来。
叶蓁蓁天真,还为此高兴了一下。苏桐就把脸一板,用他流利的华尔街口音英文对人怒吼:“我保留投诉以及诉讼的权利,我认为贵方没有必要的安全防护措施,在风险应对上存在极大的漏洞,出现这样的事故,全是你们的责任。”
经理一连声道歉,好话一嘟噜一嘟噜地往外说,苏桐板着脸不依不饶,而旁边拿着行李的服务生就苦着脸不断看停在码头的船,那边的工作人员正在向这边猛打手势。
叶蓁蓁听苏桐训人训得差不多了,拉上他往码头就走,经理还一直跟着不停说“Sorry”,等上了船她就笑苏桐:“挺凶的嘛,你真要告他们啊。”
苏桐很懊恼:“我跟你说,真要告是可以告的,就是太麻烦了。”
叶蓁蓁想了一下这个天远地远打官司的难度,摇摇头:“算了吧。”
苏桐摸摸她的脸:“就这样便宜了他们?”
叶蓁蓁实话实说:“海滩上设了警示牌说没有救生员的哦,这算不算是免责了?”
她摸了摸额头,感觉疼:“我倒是觉得阿彬责任比较大。”语气好像阿彬就在面前被她质问似的,“怎么就不及时跟上去呢?”
苏桐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伸手搂住她,往自己怀里拉了拉:“小包子。”
“嗯?”
“下次遇到这种事,打死我都不让你去了。”声音挺严肃的。
叶蓁蓁抬起头来:“为啥?”
苏桐看着她:“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他妈怎么活啊。”
后来高佳妮怎么样了他们俩都不知道,叶蓁蓁打过一个电话想慰问一下,结果那边关机,她也就把这事儿抛到脑后了。她很忙,忙着去面试,去马尔代夫前发出去的简历陆续有了回音,苏桐的假期倒还有几天,刚好“三陪”上岗。
他很乐意为叶蓁蓁打辅助,发挥自己咨询投资行业的优势,针对每次面试都提前收集对方公司资料,评估发展前景,了解相关岗位要求和工作职责,像模像样做成小抄给叶蓁蓁看。叶蓁蓁被他闹得啼笑皆非:“至于吗?我应聘的是人力资源主管、行政主管啥的,干的就是填工资表、跑社保局、登记个考勤这样的活儿,需要了解公司五年后上市的可能性吗?”
苏桐一本正经:“哎,搏兔以搏狮之力,了解一下,说不定你三年升五级在上市公司高管名单里列席呢,有没有?”
叶蓁蓁翻白眼:“有个鬼。”一边又探过头去亲一下,知道他这是爱自己。
这么信心满满、浩浩荡荡地出去,三天五个面试,叶蓁蓁全都吃了白果,有的是当场就吃了,有的是第二天电话通知不合适,还有一个说等消息,过几天打电话过去,对方却说这个职位现在不招人。
叶蓁蓁心里就很难过。
她应聘的职位其实并不高,都是五六千一个月的主管级别,行政、人事一块的,工作范围驾轻就熟。投的几家公司也都比较有规模,想着大一点嘛,比较稳定,可以看得见上升空间,不至于像一些初创公司一样,开年烧钱,年关倒闭。
对方知道她想要什么,她却发现自己没估计到对方想要什么,她又不笨,多面试几次,就把那些弦外之音都咂摸出来了“叶小姐,你的工作经验很丰富,我们也很欣赏,但对我们来说,确实Over Qualified(资历过高)了,我们的人事总监和你的年龄差不多,在管理上会有压力。”
“你的简历显示你在过去六年,一共在八家公司上过班,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这样频繁跳槽吗?”
听完解释之后面试官就若有所思:“如果你男朋友再次派驻外地呢?你还跟着他去吗?”
真是自己挖的坑,崴了脚都要跳下去,这个问题不管怎么答,反正都是错的。
面试官还有更直接的:“你正处于婚育阶段,家庭压力会比较大,而我们需要的员工不但要有工作经验,更要做好把时间精力全部投在工作上的心理准备,这个职位可能不合适你。”
最后一个面试在国贸三期,叶蓁蓁告辞时和对方假惺惺地握手,听着人家说下周一会给答复,但结果大家都心知肚明。叶蓁蓁垮着脸下了楼,在写字楼大堂角落的咖啡厅里找到了苏桐,他正在玩手机,看到她眼睛一亮:“怎么样?”
叶蓁蓁不说话,摇摇头坐下来,不顾自己穿了熨得笔挺的西装套装,往咖啡桌上一趴,半张脸埋进去,眼看肩膀都塌下来了,这是她很沮丧很沮丧时候的标准动作。
苏桐先没说话,把手机收起来,过去帮她买了一杯她常常喝的焦糖摩卡低因咖啡,再买了一个棒棒糖,拿过来的时候叶蓁蓁还趴着。
他掰开她手心,把棒棒糖塞进去,突然说:“对不起。”
叶蓁蓁露出半张脸,怪可爱地瞅他一眼:“干吗?”
“如果不是为了我,你现在肯定是各大猎头疯狂追逐的对象,根本不用去找工作。”
叶蓁蓁哼了一声,眉头放松了点:“人家凭什么追逐我?”
苏桐用手比画了一下:“主要是美。”
叶蓁蓁笑了出来,在苏桐面前她笑点特别低:“你才美。”
苏桐把手放在她手臂上:“实在没有合适的工作,咱们就先不找了。你老公这么能挣钱,全部交公,绝不让你操心。”
叶蓁蓁“嗯”了一声,又摇头:“不是那么回事。”她竖起手指对苏桐摇摇,“劳动是人的刚需。”
苏桐好言相劝:“劳动没有高低贵贱,咱们在哪儿都能劳动,你说呢?”
叶蓁蓁很不情愿:“你想说啥,让我开个淘宝店?天天跟人说,亲,你来了,我们十八块五毛任选两件包邮哦。”
看叶蓁蓁学得惟妙惟肖的,苏桐乐了:“你别看不起淘宝店,那谁谁谁,一年流水上亿好吗?大生意。”
“那是网红,你瞧瞧我,是不是网红,能不能现充一个?”
苏桐理直气壮:“你可比网红好看多了,能素颜上镜,能前置摄像头自拍,站定就一段Rap(说唱),特别能打!!”
叶蓁蓁啐他:“滚。”忍俊不禁。
苏桐看她心情稍微轻松一点了,把她的包拿过来自己背着:“劳动不劳动的再说,快到饭点了,咱们找个地儿吃饭去吧?”
两个人站起来手牵手正要往外走,突然有个人斜刺里杀出来,直晃到他俩面前,吓了他们一跳。要不是对方及时开口叫了叶蓁蓁的名字,苏桐就要挥出一记直勾拳了。
“蓁蓁?是你吗?”
来人一看就和高级写字楼八字对板:鹅蛋脸,韩式一字眉,豆沙色的红唇颜色妥帖,妆容得体。眼看要到下班的疯魔时刻,对方还一丝不苟,可见自我管理的强度有多高。身上一条纤秾合度的黑色小洋装,珍珠耳环画龙点睛,谨慎地贯彻了“Less is more(少即是多)”的美学原则,鞋子是唯一有Logo的,而且很大,就镶在鞋头,那是一双经典的黑色RV浅口中跟鞋。叶蓁蓁认识牌子,她有时候也买,买之前嘀咕人家为什么不打折,还需要苏桐在旁边吆喝个三五次“买买买”才能一咬牙一跺脚结账。
叶蓁蓁先看完人家的衣着打扮,而后才从记忆里钩沉,找出了那张脸的主人:“杜洋?”
两个女人终于拥抱在了一起,苏桐在旁边松了一口气。尽管前后不过几秒,但那种双方互相打量的紧张感,就像一个踩在脚下将破未破的水气球,谁都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事。
“你在这儿干吗呢?”杜洋先发制人。
叶蓁蓁从容应对:“来有点儿事,你呢?”
杜洋往电梯的方向瞟了一眼:“我在这儿上班啊。”
叶蓁蓁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祈祷着可千万别是自己去面试的那家,从杜洋的行头来看,她现在的职位一定不低,两下一对比就太尴尬了。
陌生人怎么挑剔你都能转头一分钟忘掉。毕竟不痛不痒,走出那扇门,谁还认识谁呢?可是在熟人面前吃瘪,那就真的是宁愿找个地缝钻下去了。
杜洋从小手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发给叶蓁蓁,还挺老派的:“我在冠平保险,还是老本行,搞人力资源。”眼波一转,笑眯眯看着苏桐,“这位是?”
苏桐挥挥手:“‘三陪’。”
叶蓁蓁拍他一下,严肃脸:“让你说话了吗?多嘴扣钱啊。”
苏桐笑:“好好好,不说不说。”
叶蓁蓁满意地点点头,向杜洋介绍:“我找的‘三陪’。”
杜洋看了苏桐两眼,突然“扑哧”一笑:“你是苏桐吧?”
“你怎么知道?”
“我们读书的时候全班都知道叶蓁蓁有个男朋友在北京,名字叫苏桐,不少男同学对你怀恨在心呢。”杜洋轻轻推了一把叶蓁蓁,“她呀,多的是人喜欢。”
苏桐很大度:“那必须的啊。”
杜洋笑吟吟地刚要说什么,捏在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沉下脸,皱着眉头,接起来听了十秒,简单回复:“我马上上来。”电话一挂又堆上了笑容,从头到尾表情神态转化速度如同闪电,滴水不漏:“亲爱的,不好意思,我要回去开会了。”
她指了指名片:“加我微信啊,就是电话号码,同学这么多年,别又失散了。”
她转头走了,叶蓁蓁看着她的名片:“投资产品线部门的人力资源总监,哇,厉害。”
苏桐看了看:“确实很厉害啊,冠平保险的投资部门规模很大的,招人门槛很高。”
叶蓁蓁叹口气:“她真是,人生赢家。”
叶蓁蓁仔细一想就知道,杜洋这种人是一定会成功的。她大一就开始找实习机会,不断盯着专业方向考各种证书,自学课程,制定读书计划,大三开始准备考研,从人力资源转了工商管理方向,一举成功。她出来工作三年之后考MBA,考的是名校在职,周末上课,压力奇大的那种,学位一到手,立刻跳槽。学历、经验加上对工作变动方向的精准把握,让她的年薪在六年之间,至少涨了十倍。看她的行头也知道,杜洋至少是实现了鞋子自由的。
当年她们还在读书的时候就说,女孩子的财务自由,从下往上,先是超市零食区自由。爱吃啥就吃啥,美国坚果、日本话梅,随便整,买一包现吃,放一包等过期。
接下来是口红自由。什么星辰,什么红管,什么小羊皮,不用海淘、代购、双十一,不用琢磨着买多少有折扣有返券,就上专柜对柜姐一挥手,不试色了,一套All in(全包),那才叫潇洒。
再接下来是鞋子自由。一双大牌的好鞋子,比一个大牌基本款的包还贵,攒一年工资买个包,是虚荣心,同样的钱拿来买鞋,而且不拘一年买几双,才叫作“有真我”。
最后一步是房子自由。想买别墅买别墅,想买平层买平层。这时候男女之间才实现了价值观的互通,开始同仇敌忾,对抗世界。
杜洋本科毕业后的一应经历,叶蓁蓁都是听同学说的。她们在大学不是一个班,但常在一起上大课,几年下来混个脸熟是肯定的。作为典型的热爱生活派,叶蓁蓁向来在学业上进心方面表现平平,唯独朋友特别多,人缘特别好,是班上的一块万能磁铁。任何活动如果需要动员全班齐心协力,首先就要去做叶蓁蓁的工作,只要她有兴趣,就能把所有人都带上,有时候还莫名其妙多出几个其他学校或者院系的。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的朋友自然也都爱吃爱玩,惯于也勇于考试之前“抱佛脚”,而杜洋则绝不属于其中之一。
读书的时候觉不出高下,毕竟人各有志,久别重逢再看,叶蓁蓁马上觉得自己各方面都粗糙了迟钝了,不高级了,心里有点发窘,态度都不自然起来。
她这么说的时候,两人已经走出了国贸。苏桐听完不以为然:“不能这么比,你看着她光鲜亮丽,实际上天天加班,心力交瘁,也挺不容易的。”
叶蓁蓁不服气:“No pain no gain.(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你读哈佛的时候不也是每天靠咖啡续命,比鸡早起,比猫晚睡,不然啊,你说不定现在还在解放碑当棒棒[3]呢。”
苏桐哭笑不得:“怎么就胳膊肘往外拐呢?”他拍拍胸膛,“做人嘛,最重要是能高能低,就算我去当棒棒,也肯定是棒棒中的风云人物。”他又摸摸叶蓁蓁的头发,“不过不管我干什么,挣的钱也都全部给你。”
叶蓁蓁没脾气:“就你戏多。”她把男朋友胳膊挎上,“你当棒棒我就天天去给你送饭呗。”
“那挺好。要有肉知道吗?不能全素,全素没力气干活。”
“要求不高,可以满足。”
叶蓁蓁一边胡扯一边顺手把杜洋的微信加上,两个人就吃饭去了。
第二个礼拜苏桐休假完毕,回去上班了。叶蓁蓁继续面试,几轮下来,结果并不理想:但凡叶蓁蓁觉得还合适的,都没消息了,拿到手的两个Offer呢,一个薪水太低了,简直低得让人为花费在工作上的时间默哀;另一个薪水还可以,公司好像也不错,可是离家极远,远在通州那边。坐车吧,一早一晚京通高速堵得水泄不通,坐地铁吧,人龙排队阵仗堪比春运,总之不管用什么方式通勤,来往都要花起码三个小时在路上,雪上加霜的是那家公司还用钉钉考勤,一天四次刷脸打卡,其严格程度和管犯人不相上下。
叶蓁蓁还在纠结要不要去,被苏桐一句话给否了:“天天三四个小时干点什么不好,何必费在路上,还是继续找吧。”
想了半天,叶蓁蓁觉得也对,只好叹口气:“好吧。”
苏桐看她不开心,于是委派给她一个重要的任务:“要不咱们贯彻之前做好的计划,先看看房子?古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对吧。我觉得你修身完全够了,顺手修我都够了,咱们把家安一安再想其他吧。”
他们回北京已经好几个月了,既然决定定居,买房子确实是摆在眼前的一件大事。这些年北京的房价一天三跳,越等越贵,趁着还能负担得起,是要赶紧买了。
既然这样,叶蓁蓁顺理成章地就继续宅在家当全职主妇,一面参加各种看房团,一面吭哧吭哧研究开发商、地段、小区配套服务,算公积金贷款月供,一时间倒也过得很是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