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苏桐!你又闯什么祸了?

  • 傲骨
  • 白饭如霜
  • 14146字
  • 2020-03-20 17:26:17

农历新年才过,北京二月,春寒犹料峭,但天色晴明。

下午四点半,叶蓁蓁小姐买了菜回家,健步如飞地进了小区门。

她劈面就见住一栋二单元的罗大爷出来,罗大爷和平常一样骑着自行车,背着羽毛球拍,踏板踩得飞快,擦肩而过的时候还跟叶蓁蓁大声招呼:“买菜啦?”

叶蓁蓁赶紧大幅度扭过身答应:“您又打球去啦?”却只看到大爷潇洒绝尘的背影。

四点来钟,刚好幼儿园放学一阵子了,小学刚放,小区里格外热闹,老人孩子和各家的阿姨保姆一窝一窝地进出。叶蓁蓁在这儿才住了几个月,居然全都熟,短短几百米路,招呼打个不停,还有几个小孩子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抱着她的腿喊姐姐要一起玩。有一个小孩子的小脏手里举块糖就往她嘴里塞,大人忙不迭在后面喊不要不要,叶蓁蓁不讲究,半蹲着笑眯眯地硬吃了。她放下几袋子菜肉,摸了密密麻麻一圈孩子们的头毛,这才接着往回走。

叶蓁蓁上电梯,到了自家楼层,出去先敲左边501的门,门开了她人不进去,递进去一个桃子:“沈姐,你妈爱吃那个早春桃,市场有了啊。你先让她试一个看看好吃不好吃,好吃再去买。”

邻居接了桃子,一里一外寒暄了两句,叶蓁蓁的声音又脆又清亮,在楼道里回荡着像一个小铃铛似的。等她终于开了自家门进去一看,她男朋友苏桐回来了,大马金刀地坐在客厅里,正低头看手机。

“你怎么在家啊?”在玄关“扑通”扔下满手东西,叶蓁蓁鞋都没换,奔过去一把拎起苏桐的耳朵打量,“你没事儿吧?是发烧了还是拉肚子了?”

苏桐给拎得“哎哟哎哟”直叫,半边身子离了沙发:“别扯别扯,没发烧没拉肚子,你放手让我先回一个微信。”

这位爷一米八几,一张脸舒朗开扬,棱角分明,不笑的时候让旁人很有压迫感,头发短短竖起来,漆黑如箭猪背刺,脖子坚实,身材健硕,浑身上下许多腱子肉,但肩膀后面有个文身格外温存,是叶蓁蓁的名字,笔画设计得也很可喜,恰似名字的主人。

这号英雄,穿个汗衫或连帽衫走到街上,任谁都想此人必定是个流氓。或许是对的,但也不尽然,因为除此之外,苏桐还是哈佛出来的正经MBA,英文、日文都是一流。他在华尔街待了两年多,回了国内,又在大投资公司四年,到哪儿都算混得不错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苏桐属于人格分裂。他在写字楼里西装革履高深莫测,出了办公室就见义勇为,年轻的时候公交车上揍色狼、地铁上抓扒手,后来收入高了去哪儿都坐专车,出头的机会少了,但是有时在路边见到男男女女推推搡搡,他还是会随时随地主持正义。

亏当然吃过不少,最严重的一次是为了保护一个大姐,一打四,对方全是大汉,还有武器,最后被一刀穿胸。

往上一点到心脏,往下一点到肺部,都要落地成盒,幸好苏桐命大,被穿得不上不下的,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捡回了一条小命。

这么凶险的事苏桐自然不敢告诉家人,就只有叶蓁蓁守着他。叶蓁蓁忙前忙后,眼泪都哭干了,还要去打官司,几个月下来自己瘦了十多斤,在风里走快一点都打飘。她照顾归照顾,有时想一想这个脑子间歇性长在拳头上的货这么不省心,经常气不打一处来,顺手就是一巴掌,打得苏桐眼冒金星,他赶紧去摸伤口,生怕又一次失血过多。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样的真理,对苏桐来说根本不存在。他好了伤疤就忘了痛,出院后一样该出手时就出手。

现在他无端端提前下班回家,叶蓁蓁自然就满腹狐疑。她抱着手臂,一心想要他扒光了站起来转两圈,看到底是不是在战斗中挂彩了,万一是,那肯定不是轻伤,因为苏桐轻伤不下火线。

顶着她凶狠的注视,苏桐发完了微信,这么大个儿,在叶蓁蓁面前却像条养熟了的狼犬,叫站就站,叫坐就坐,没半个“不”字。这会儿也是,他放下手机,笑眯眯地就凑过来了:“小包子,今晚有什么好吃的?”

“小包子”是叶蓁蓁的昵称,就家里人和苏桐叫,但她现在的样子很难和逆来顺受的包子联想起来。这么一叉腰,搭配一身蓝色条纹松身家居裙,包个长棉服和毛毛夹脚拖,硬是站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壮感。

她猛皱眉头:“别管晚上吃什么,赶紧说,你又闯什么祸了?”

苏桐很无辜:“没惹祸啊,没事,真的。”又扑上去,“给老公抱抱。”

叶蓁蓁一脚撩开他,眼神锐利,百分之一百的福尔摩斯:“你平时八九点下班都是资本家老爷开恩,普天同庆,今天不到五点到家玩手机,你敢说没事?”

苏桐有备而来,毫不惊慌,仍然笑眯眯地看着她:“明天要出去玩了啊,今天早点回来收拾行李。”

叶蓁蓁一听,明天出去玩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顺手就捞了一个矿泉水瓶,所谓以暴制暴,诚不我欺,在茶几上用力敲了几下,指着男人:“跟谁?去哪儿?”

苏桐刚要回答,她抢了一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敢胡说八道我花了你。”

她身高一米六五,不算瘦,但要说她能花了苏桐,天下就没有王法了,只有被威胁的这位最懂配合,赶紧举起一只手来:“坦白坦白。”另一只手拿过放在沙发上的背包,从里面摸出一个大信封来递上,一脸谄媚,“娘娘请过目。”

叶蓁蓁打开来一看,协议书、行程表、机票,还有他们两个人的护照——马尔代夫七星神仙岛六天五夜,还是死贵死贵的公务舱!

她喜上眉梢,刚要跳起来欢呼两声,跳到一半想起什么,硬生生停止了动作,活像是网络太卡导致视频终止读取进度条。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苏桐!你到底犯了什么天大的事?”

苏桐简直没办法:“你能不能盼着我一点儿好?”把行程单拿起来挥舞了一下,理由充分,“我去年的假现在都没休完,老板说,过了第二季度就打死都不补了。”一边说一边过去抱着叶蓁蓁,在头发上亲了几口,“你不是老想去度假吗,心肝宝贝想去度假我不配合,那还能行啊?”

叶蓁蓁一听想起来了,确实上礼拜还听他念叨了几回,说万恶的资本家,叫加班的时候从没有上限,假期倒是动不动就过时不候,不休实在血亏。

她明白来龙去脉后松了口气,就不犯浑了,头歪过来靠在苏桐的手臂上,抿着嘴笑。

叶蓁蓁是重庆人,土生土长。苏桐算大半个北京人,七八岁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才去的重庆,和叶蓁蓁是在学校里认识的,他说普通话的习惯到大也没改过来。他俩读育才中学,初中、高中都同校,苏桐高了好几级,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好上了。

二人好上了也没敢跟家里说,彼此住得又远,为了能实实在在见会儿面,苏桐天天上学绕一大圈,先坐车到叶家附近的公车站,再等到叶蓁蓁一块儿去学校。为了这个,其他人七点起床,七点半出门,他得六点起床,六点半出门,而且家里给的公交车费不够,必须要省早饭钱、午饭钱来填补亏空。

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格外能吃,省一点儿就饿得不行,过了一段时间自然就给叶蓁蓁知道了。于是她出门就从家里往外拿吃的,有时候是包子、油条,有时候是头天剩的凉菜,有时候是牛奶、饼干、苹果,见啥拿啥。叶家二老不明就里,以为闺女发育好,格外高兴:“吃得!身体好!”

这么一进一出地过了两年,苏桐高考,就着妈妈的户口回了北京,进了北大读金融。

叶蓁蓁还在读高中,手机只有节假日能用,两地相思千山万水,有时候想说一句话都得等一礼拜,生动地演绎了什么叫作“异地相恋苦似黄连”。

又过了两年,叶蓁蓁高考。一早就雄心壮志决定了要考北京的大学,平常贪吃爱睡的懒猫豁出来拼命学习,成绩看着噌噌噌地上,几次模拟考试下来分数都很喜人。虽说“清北”不敢碰,但寻思摸一把“人大”,保一个“北师”,按理说都是有机会的。

结果天不从人愿,叶蓁蓁高考前可能太紧张了,抵抗力下降,早不来,晚不来,考试当天发高烧,头晕眼花考完就知道糟了。

等成绩出来一看,果然差了几分和北京的大学失之交臂,最后还算走运,去了“川大”读人力资源。两个人一南一北的,火车、飞机轮流跑已经够不容易,苏桐又一下子去了哈佛,先是异地,再是异国,物理距离越来越远,想见个面越来越难还越来越贵,真是受尽相思之苦。两人经常抱着手机视频,聊着聊着不知道谁开始的,两头嗷嗷哭。

苏桐毕业后在华尔街混了两年多,发展得不错但心没在美利坚,年年回来好几次,薪水一分钱没攒下,很大一部分都花在了机票和给叶蓁蓁买东西上。

叶蓁蓁呢,毕业后图安逸,回重庆在一个自家叔叔开的公司里上班,有点假期就飞美国。

见面的时候就什么都好,两人手牵手在纽约街上走,一人举一个冰激凌,正高兴,忽然想想过七天、五天、三天又得分开,简直不知怎么办好。

苏桐还能忍住,叶蓁蓁当场就哭,一边哭一边走,有一次哭得太投入了,被警察拦住问话,怀疑苏桐威胁她人身安全。

她从小被家里人宠爱,天不怕地不怕,但爱哭。在苏桐面前尤其如此,去美国在机场见到,扑上去抱着面就掉眼泪,走的时候更不得了,出了公寓门从上车开始,一路哭到机场,要登了机才消停。

这么折腾了好几年,都受不了了。苏桐跟谁都没商量,工作一辞就回了国,飞北京直接转机到重庆,爹妈那儿电话都没打一个,半夜三更落地,径直去了叶家。

他手机没电,满街找不到能充电的地方,就硬站在人家门口敲门。敲了老半天,叶老爷出来了,出离愤怒,手里还抓了一把菜刀,结果一看是苏桐就高兴了:“耶,你娃回来了嗦。”

都不等他说话,老爷子掉头就冲进去,把叶妈妈从床上轰起来,叶妈妈接力,去叶蓁蓁房间把她拎了出来。姑娘穿一身狗熊似的棉家居服,睡眼蒙眬,小脸儿皱成一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迷迷糊糊走到门口,就愣住了。

她愣了大概有半分钟,亮开嗓子发出一声高八度的尖叫,吓得隔壁邻居差点报警。而后双臂一张,脚一蹬,整个人冲刺以雷霆万钧之势把自己投掷到了苏桐身上。

苏桐眼明手快,及时拉了个马步,仗着下盘功夫扎实才接住这会心一击,否则两个人就成滚地葫芦了。

这么抱着一把鼻涕一把泪,两人当着叶家爸妈的面发了毒誓,以后打死不能再分开。二老在一边抄着手看戏,闻言表示两个娃娃童言无忌,大风吹去,晓得个屁就赌咒发誓。

苏桐在重庆陪了叶蓁蓁几天,顺手投了一圈简历。他底子好,样子也好,还有哈佛那边的导师同学吭哧吭哧写的巨多推荐信,一时间Offer(录用信)如雪片一般飞来,两人商量了一下,最后挑了万邦,总部在北京。

万邦有两块业务,一块咨询,一块投资,产品独立,但客户是融合的。他们的理念是不做短线进出的猪仔生意,往往看好一个项目之后就会从初创开始跟进,到B轮或者最多C轮就变现撤出,除非C轮后就IPO[1],否则后面不管势头多好都基本不再跟。

这个初创到C轮的过程越短,速度越快,万邦的资金利用收益就越可观,因此他们不但投钱,往往还会派遣辅导团队入驻企业,帮助创业者少走或者不走弯路。

苏桐进去第一份工作就是做咨询顾问,跟着资深大佬跑项目揽活儿,收集资料做PPT、做方案、做访谈,一周“8—10—7”[2]是家常便饭。他干了一年半就升到项目经理,再两年就升了部门总监,管十几个项目组,下一步顺利的话就是合伙人,据说他是万邦历史上升迁速度最快的员工之一。

哈佛的资历当然是敲门砖,但最重要的是还有两个因素:

第一,他身体好。咨询投资这个行业的员工,男的做到秃顶,女的做到绝经,人人都有程度不一的抑郁,司空见惯。能拼到最后上岸的,其他不论,生理机能都必须得天独厚。苏桐从小热爱户外活动,主要项目是打架和逃跑,特别野,底子打得杠杠的,完全具备了这个条件。

第二,他发自内心地热爱工作,保持饥饿,保持敏锐,永远向上看,永远学习,就像超级赛亚人一样执着于战斗和进化,而这样的人到了最后,往往也都会像超级赛亚人一样能打。

他用风一样的速度向公司证明了自己天生就该干这一行,对新项目快速把握的程度、对商业模式和前景的敏锐视角,都让他历任老板惊叹甚至嫉妒。所谓能者多劳、能者多责,最美妙的是能者暂时还无法跟人讨价还价。于是从被升到项目经理这个职位开始,他就频繁被派去最不成熟的地方,做最没有把握的项目,做得不好是理所当然,谁都没责任,做得好,就是公司用人有方,功劳卓著。

苏桐四年待了十三个城市,公务飞行一千多次,平均每天工作时间十四个小时。

这种工作性质和强度,要说能在某处安家,不时来去,简直是痴人说梦。两人一合计,叶蓁蓁干脆就辞了工作,开始跟着苏桐辗转各处。

做项目和外派不是一码事,后者多多少少会有个既定的期限,也好打算;前者就不一样了——时间可长可短,长的大半年,短的两个月。因此每到一地,叶蓁蓁总是先忙着安排两个人的衣食住行,接下来就去找一家小公司,做做文员、行政之类没有什么职业前途的工作,因为往往做不满一年就要走,就是有职业前途,她也指望不上。

苏桐很明白她的付出,从回国进入万邦工作的第一天开始,工资卡就直接交了出来,每个月薪水一到,一分不留,立刻自动转去叶蓁蓁名下的账户。他再从女朋友这里拿零用钱,信用卡都是叶蓁蓁的附属卡,经济基本上完全是她说了算。

偶尔两个人出去逛街,苏桐常常停在某家大牌门口叫嚣:“小包子,去买鞋子!!那双红色的好不好看,这么骚包非常适合你。”

叶蓁蓁当街就骂:“脑壳上有包吗?爱马仕是我们随便买的啊?”拖着就走,“Zara了解一下。”

苏桐大受打击,垂头丧气:“我真没用,买不起爱马仕给老婆。”

叶蓁蓁表示这话说得对:“不要说爱马仕,优衣库都买不起,你这个月出差太多,买机票、住酒店已经把信用卡刷爆了。”

这么拼了几年,去年年底苏桐终于调回北京总部,换了个总监的头衔,阶段性功德圆满,不用那么搏命地在各地做一线业务了。叶蓁蓁终于松了一口气,一面筹划着攒个首付,在北京买个小房子、一部小车子好结婚,一面琢磨着想找个稳稳当当的工作,趁着没到三十,生儿育女之前还能拼几年事业。

她的简历发出去了好多份,陆续也有面试邀约,说不定随时就要去上班了,就在这个时刻,念叨了这么多年要去马尔代夫,突然跟做梦一样实现了,简直不能更应景了。

叶蓁蓁高兴得一整晚都恍恍惚惚的,做饭、吃饭、收拾行李,整个过程中都带着笑,到九点多她和苏桐一块儿洗完了碗折好了衣服,正要坐下来松口气,突然一拍大腿:“糟了。”

苏桐吓一跳:“怎么了?”

叶蓁蓁冲进卧室,拎了一件泳衣出来,在他面前挥舞了几下:“这个,你觉得能穿去马尔代夫吗?”

碎花、连身、暗淡的梅红底,塞在柜子里很多年了,简直满目苍茫烟火色。苏桐很诚实地摇摇头:“不能。”

叶蓁蓁起身就抓钥匙穿鞋子:“走,买新泳衣去!”

苏桐不愿动:“到马尔代夫买呗。”

勤俭持家的贤内助瞪了他一眼:“贵!走!”言简意赅,当机立断。

苏桐只好爬起来跟上,两个人打了车到商场,快马加鞭地逛了几圈,赶在“回家,回家”的告别曲之前,叶蓁蓁斩获一身黑色蕾丝比基尼和一条超短牛仔短裤,试了出来容光焕发。

苏桐全程只负责点头:“好看!买!这套不错!都买!”

售货员小姐姐抿嘴笑,等叶蓁蓁雄赳赳气昂昂径直去了收银台,苏桐还有闲工夫对人家解释:“我吃软饭的。”

两个人买完了东西勾肩搭背往外走,苏桐搂着叶蓁蓁摸摸她头发,突然小声说:“小包子,对不起。”

叶蓁蓁很茫然:“啥?”

“早该带你去的。”他发自内心地有歉意,“应该一年去一次,不,一年去两次。”

事实上是一说说了四五年,好不容易才成行。

叶蓁蓁扭头看他一眼,眼里都是笑,嘴上却不饶人:“一年去两次,不要存钱买房子啦,不要结婚摆酒席啦,要摆五十桌知道吧,我家舅爷都有十一个。”

苏桐摆摆手:“都要,都要。”想一想不对,“哪有十一个?我记性很好的,爸爸那边三个叔叔,妈妈这边四个舅舅,怎么就跑出十一个来了?”

“有表有堂懂不懂?不要说十一个,二十一个都能找出来。”

苏桐放弃了反抗:“都来都来,给份子钱就行。”

行李整理妥当,护照和备用的美钞放在单独的护照包里,上飞机穿的舒服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两人上床准备睡觉,叶蓁蓁伸个懒腰喜上眉梢:“要去马尔代夫咯。”

苏桐在她脸上亲一口:“妹妹乖。”

重庆人的习惯,叫爱人叫女儿都是“妹妹”,都是乖乖,贴心贴肺地亲热,比什么“甜心”“宝贝”“亲爱的”实诚得多。

苏桐脑袋一沾枕头就秒睡,叶蓁蓁往常的速度也不遑多让,今天却奇怪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么兴奋,苏桐的小呼噜响了半天了,她还是像被一盆凉水泼了那么清醒。

床头柜上的闹钟嘀嘀嗒嗒地走着,声音在寂静之中分外清晰,叶蓁蓁翻来覆去几个回合仍迟迟不见睡意,心里觉得奇了怪了。

她正思量着要不要起身去吃一颗褪黑素,房间骤然亮了起来,把她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是苏桐的手机。

苏桐的手机工作日是从不静音的,二十四小时待命,那些神经病老板、同事和客户随时会在正常人类已经进入深度睡眠的时段打电话。

但他一休假,就是天王老子也找不到,这是他一贯的风格。这会儿严格来说,已经算是休假了。

她伸手拿过来,来电号码在屏幕上无声地亮着,不肯挂,不依不饶。她想了想,干脆接了起来,刚“喂”了一声,对方就如同受惊一般迅速挂断了。

现在就算是吃褪黑素也不可能睡得着了,叶蓁蓁坐起来,点开苏桐的手机。他不用指纹ID,也不用面容ID,密码是两个人的生日打乱重组的,十几年都是这个数字组合没变过。叶蓁蓁把通话记录看了一下,最近一次通话是九点多,在商场她试比基尼的时候,是苏桐打给自己家里的,估计是跟妈妈说明天要去度假,下面是叶蓁蓁家里的电话,也是他打过去的。两边父母都通知到了,在对待老一辈的事情上,他比叶蓁蓁还细心。

再之前是一长排工作上的电话,大部分是同事,也有几个客户。苏桐的通讯录管理很得法,部门、职位、中英文名字、电子邮箱一应俱全,一目了然。

然后她翻开了微信,未读信息一万多条,起码有一百个群,密密麻麻的红点一列下来,能叫那些有密集恐惧症的人当场昏厥。

置顶的是叶蓁蓁,ID是“pp小包子”,还有他和他爸妈、妹妹四个人的群,下面一溜儿都是工作群和工作联系人,名字和通讯录风格如出一辙,私人联系人不多。

叶蓁蓁随便打开几个群看了看,都是一来二往的公事,讨论某个项目或者投资方案,或者工作进度安排、会议之类的。她不看还好,一看看得哈欠连天,感觉周公和她一样不喜欢这些俗务,于是向她发出了热情的召唤。

她揉着眼睛正准备放下手机睡觉,突然眼前跳出了一个女性化的名字:意意爱夕颜。

她随手点开对话框,却什么都没看到。

既然会出现在聊天列表里,自然就聊过天,记录却是一片空白,显然是被删掉了。

叶蓁蓁心里“咯噔”一下。

除了垃圾信息,苏桐从来不删聊天记录,包括短信、Skype、WhatsAPP、Line和微信。他在美国读书工作好些年,朋友遍布各个国家,什么社交媒体都用,换手机的时候迁移记录永远是全选,空间不够就换更大内存的手机。

如果不去翻对话记录,有时候你根本不记得跟其他人说过什么,这就是苏桐不删记录的理由。

那为什么要专门去删这个人的呢?

窗帘没有拉严,一束细细的光透进来,刚好照着苏桐的额头。叶蓁蓁握着他的手机,看着光线里男人酣睡的脸,心“怦怦怦”地跳着,这个小小的疑问就像一条虫子钻进心里,让她不舒服。

她愣了好一会儿,放下手机,下床光脚走到洗手间,开了小灯看着镜子,出起神来。

叶蓁蓁五官挺好看的,眼睛亮,鼻梁高,鹅蛋脸很标致,不施脂粉时是那种邻家女孩子接地气的好看,每一个地方都妥妥当当,叫人看着很舒服,一化上妆又能马上加分。

她不算矮,比例也还行,而且手脚天生纤细,虽说有点小肚腩,但稍微吸气人家也看不出来,身材这方面算是不过不失。

她的硬伤在皮肤,小时候不知道什么是防晒,顶着重庆的大太阳往死里晒,晒成了永久的小麦色,怎么养都不白,把美白护肤品当饭吃都不白。中国人说一白遮百丑,大概是因为黄种人五官比较缺乏立体感,肤色白皙能让脸部柔和秀气。叶蓁蓁就吃了小麦色的亏,如果不往死里上粉底的话,其他人一眼看去的第一印象都是:黑,好黑。

在洗手间的白炽灯下,这个特点尤其突出,加上不经打理自由生长的长发,配上隔壁超市买的碎花爆款圆领睡衣,说叶蓁蓁现在四十估计都有人信。

她伸手抓了两下自己的头发,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念叨着“意意爱夕颜”这个名字和连打三次的那个电话号码,心里各种不爽。

投资公司的员工,男女比例向来是一面倒的男多女少,而在万邦能入职的女性投资经理,往往都是才貌双全的大美人,人力资源部门都知道老板们有两个不成文的要求:

第一是女员工颜值要高,理由自不必说。第二是无论男女,经常在网上听书、买读书会产品或者其他知识付费产品的应聘者,条件再好也不要。理由是这样的人往往只是看起来爱学习,实际上根本没有独立学习和思考的能力。

第二点是苏桐回来当段子说给叶蓁蓁听的。面试官给人下套,开头就说我们投了某某读书会或知识专栏,觉得他们发展得很不错,接下来问对方用不用这个产品,具体订阅什么专栏,至今用了多久,感觉怎么样。如果对方眼睛一亮,开始滔滔不绝分享自己的学习心得,就在Offer备注那一栏悄悄打个叉,吹灯拔蜡。

叶蓁蓁听完第二点乐了半天,主要觉得万邦鸡贼,但自己没什么切身体会,至于第一点她是真见识过,而且每年都至少要见识一回。

万邦每年都在十二月二十九号晚上找一家五星级酒店开酒会,邀请所有员工带家属来庆祝新年,每次都会准备丰厚的出席礼包,抽奖也永远是五位数以上的现金直接给,中奖比例很高,所以大家年年都挺期待。

叶蓁蓁第一次参加的时候刚毕业没多久,什么都不懂,穿的是牛仔裤和T恤,到门口了苏桐来接她,才发现自己忙得忘记跟女朋友说酒会是有着装规范的。

眼看里面都要开始了,临时买都没时间,两个人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进门。

苏桐那时候只是个小助理,没人在乎他们两个穿什么,但叶蓁蓁仍然止不住地郁闷,全场不停下狠手掐苏桐,掐得他“哎哟哎哟”的。

接下来几年吸取了教训,没有再失礼了,但不管怎么努力穿,叶蓁蓁都心知肚明自己无法引起他人太多关注——万邦好看的女生太多了,大长腿、A4腰,全是一周四次健身房加沙拉不懈奋斗的结果,而且好看还只是个附件,正场上个个名校出身,职业资历炫目,否则也进不了万邦。

叶蓁蓁身为一个重庆人,向来认定人生除死和吃火锅外无大事,但要说对此毫不介怀,就未免太有悖人性了。连续几年她去了酒会回来都嘀嘀咕咕,倒是苏桐态度非常端正:“不用比较啦,那些都是浮云,小包子你是我的根。”

叶蓁蓁酸溜溜的:“万一有浮云想来当你的根怎么办?”

苏桐毫不含糊:“那我就自断其根,宁死不屈。”

她笑得不行:“拉倒吧你,说不定你到时候扶个梯子上赶着去追浮云。”

苏桐看看她,突然认真起来:“不可能的。”

他没再多说为什么不可能,就像太阳不可能从西边出来,人不可能永生不死,这些是常识也是真理,都无须多说。叶蓁蓁眼里一下子热起来,赶紧走开,两人从此没有再提过这个话题。

“不可能的”这几个字,是叶蓁蓁的金刚经和降魔咒,在一次又一次跟着苏桐奔赴各处开荒的时候,在每一个苦苦等候男人回家吃饭而不得的夜晚,是这几个字慰藉和支撑着她对爱和爱人的信心。她知道他有诸多不好,和世人无异,但他说话算数,他说话永远都算数。

说没有危机意识是假的,但人和人之间亲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总应该有一点信任吧。

即使有一段对话记录被删除了,即使有连环Call(电话)莫名其妙在深夜打来,也不能说明什么,最多像苏桐说的,是浮云。

叶蓁蓁双手撑着脸,转去在马桶上呆呆坐了几分钟,努力把自己说服了,然后长长呼出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

正好苏桐翻过身来,伸手摸索着她,叶蓁蓁赶紧依偎过去,抓住他的手,两人五指相扣,苏桐嘟囔了一声什么,继续沉沉入睡。

北京到马尔代夫坐公务舱飞行,看看电影喝喝酒,躺平睡一觉就到了。叶蓁蓁到马累转机去度假岛的时候已经非常激动,恨不得把比基尼换上去坐水上飞机,被苏桐按住了:“咱们只有一套,不能现在就糟蹋了。”他“嘿嘿嘿”作流氓状,“要等我能动手动脚的时候换。”

上一次叶蓁蓁跟苏桐出门玩,还是在好几年前没入职万邦的时候。两人没经验,大冬天的去杭州,出了机场就被江南的寒风吹到风中凌乱。第二天上苏堤散步,-5℃四面通透,西湖残山剩水、一片萧瑟。叶蓁蓁很明智,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羽绒服大围巾,把自己包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包子,苏桐却自诩身强力壮,还是区区单衣加外套,结果自然冻得瑟瑟发抖,就这样还悍然拒绝接受女朋友那条粉红色有小熊的围巾,实在勇气可嘉。

他们装备区别太大,表现自然不同。这么在苏堤上走着,叶蓁蓁轻松愉快,手拿相机咔嚓个没完,偶尔还念两句诗,苏桐就名副其实地呆若木鸡,让他入镜留影的时候,那表情跟拍临刑照似的。

叶蓁蓁忍不住抗议:“你太不投入了,有这样三陪的吗?这样拿得着小费吗?差评。”

苏桐缩着脖子摇头:“三陪也是人,有钱没命有啥用,你看我怎么投入啊,太冷了,五脏和丁丁都凉了。”

他突然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对着叶蓁蓁眨眼:“换个地方,我马上一百分地投入,两百分说不定都行,绝对把三陪的职业精神发挥到最高点。”

“换哪儿。”

“酒店床上,去不去?”

叶蓁蓁笑骂:“去你个鬼。”过去把他抱着,“给你暖暖。”

“手再往下捂着点儿呗。”

“打你啊。”

现在一晃经年,苏桐本色不改,还是对床上情有独钟,两个人接下来几天在神仙岛上如胶似漆、如鱼得水,实名见证“只羡鸳鸯不羡仙”是一种值得追求的生活状态。

神仙岛不大,逛了一天就没啥逛的了。叶蓁蓁在水上娱乐中心看到有风帆课程,拉着苏桐就去报了一个。教练把他们往水里一推,带了两块窄若人背的帆船板过来,指一指上面:“站着。”

本来兴致勃勃、信心满满的两个人就蒙了:“啥?”

教练是个年轻小伙子,叫阿里,全身上下只有牙和眼底是白的,今年十九岁,已经做了四年帆船教练——不知道马尔代夫有没有雇佣童工犯法这一说——客人这样的反应他见得多了,不为所动,只是用简单的英文重复:“Stand on it.(站在它上面。)”

苏桐作为一个在山城生活过的北方人,平常真不怎么关心水上运动,此刻难以置信:“什么?这个玩意儿上面能站?”

教练笃定地点头,比画着说明了一下课程的基本进度。

学风帆,要过的第一关就是直立在帆板上随着浪奔浪涌起伏稳如泰山,两分钟不准掉下来。

听完之后苏桐两股战战,但还是硬着头皮进行了勇敢的尝试,尝试的结果就是两分钟内他不断用各种姿势栽进海里,跟表演花式落水似的。接下来他就想起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的人生箴言,果断认㞞,用教科书式的狗刨姿势奋力游回岸边之后,瘫在沙滩椅上打死都不起来了。

叶蓁蓁和他是同步学的,摔得一点不少,兴致不但没被打下去,干脆还激发了骨子里的战斗激情。她没有夫唱妇随,而是留在海里鄙视了一会儿自家男人,然后继续,摔了又上,上了又摔,体力消耗速度极快,以至于有一次爬回风帆板的时候手臂都软了,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喘气,一阵浪打来,比基尼裤衩差点儿掉了一半,她赶紧回手去提裤子。教练阿里在旁边耸耸肩:“没事儿,屁股我看得多了。”

这么反反复复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功夫不负有心人,叶蓁蓁终于能够稳稳当当上帆板了。她张开双臂,感受着海浪的起伏,享受着海风的清爽,一时间豪气干云,于是手一挥:“Next step?(下一步?)”

阿里教练有备而来,抱着手臂站在水里,露出邪魅一笑:“Turn around.(转圈。)”

学习风帆第二步:站在板上进退自如转圈圈。

叶蓁蓁一听,心成齑粉、脚软如棉,一时间失去了斗志,“扑通”一声再度落海。这一次运气不好,大拇指砸在了帆板上,见风肿成了一个小萝卜。教练查看了一下,建议:“先不学了,去医务室处理一下吧。”

战斗民族的狠劲儿上来了:“不去,学完再说。”

教练认为没必要:“这样上板的时候会很痛的。”

叶蓁蓁摇头:“上板痛咱们就少下板。”

阿里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竖起了大拇指:“OK.”

叶蓁蓁吊着这根受伤的拇指吭哧吭哧坚持学了三天,学满了十二个小时。苏桐每天早上陪她过来,亲亲抱抱之后目送她下水,自己就往沙滩椅上一瘫,看书看手机;偶尔下水泡一泡,给叶蓁蓁鼓鼓劲,放任自己的肤色从微黑到黢黑一去不回头;实在闲得慌了,就跟在旁边沙发椅上一起瘫着的各国游客聊大天。两人也算是各得其乐。

第三天中午,叶蓁蓁通过阿里和另一位教练的联合考察,获颁一个初级执照,表示她现在可以勉勉强强自己驾着风帆出海遛一圈了。

她高兴昏了,奔回岸上湿淋淋地一屁股坐到苏桐怀里:“我过关了!叫船长!”

苏桐反对:“那又不是船,叫你板长还差不多。”在她背上摸着,唱了起来,“胸部平平的板长哟,那是非常的可爱。”

B罩杯的叶蓁蓁对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拍拍自己的胸膛,继续搂着苏桐起腻:“板长的风帆课上完了,咱们去玩香蕉船吧。”

苏桐不去:“你太吓人了,人家让你大拇指朝上加速,朝下减速,你从头到尾大拇指没下去过,急转弯都不下去,摔得我尿都出来了。”

叶蓁蓁不以为然:“尿在海里又没人知道。”

苏桐一本正经:“鲨鱼知道,我知道!”

话音刚落,身边传来一声轻笑。叶蓁蓁转头一看,旁边沙滩椅上坐着一位中年女士,穿着一件叫人过目不忘的蓝色丝质长袍,约莫五十岁,身量中等,素面朝天,五官线条像刀刻出来一般,说不上美,但非常鲜明而有力量,与众不同。

她手里拿着Kindle,嘴唇抿出一丝轻笑,看着他们。

苏桐连忙介绍:“这是高姐。——这是叶蓁蓁,我女朋友。”

叶蓁蓁一脸蒙:“嗯?高姐,你好。”对苏桐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这位谁啊。

那位女士很识眼色,接过苏桐的话:“我叫高佳妮,也是北京过来度假的,刚和小苏聊了一会儿天,他一提到你就眉开眼笑。”

“是吧,说我啥了,是不是好话?”叶蓁蓁笑眯眯的,心情很愉快。

“全都是好话,说你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叶蓁蓁摸了苏桐的脸一把表示满意,然后问人家:“高姐,你来几天了?”

对方偏头想了想,答案出乎意料:“一个多月了吧。”

去马尔代夫的旅程绝大部分是七天五夜,要么是五天四夜,住上两周的绝无仅有,更不用说一个多月了,听她的口气,还要继续待下去。

叶蓁蓁傻看着人家,第一个念头是:“岛上的餐厅吃这么久你没问题吗?”

高姐莞尔:“吃不惯,所以越吃越少了,基本靠鱼和水果为生。”

叶蓁蓁立刻有知音之感:“你撑了一个月哦。我才三四天,已经完全没食欲了,就那么几个餐厅翻来覆去地吃啊。”

“是的,此外也很久没有跟人用中文说过话,刚好小苏坐我旁边,就聊上了。”

叶蓁蓁点头:“聊天好,他是个话痨,走到哪里都非常需要有人跟他聊天。”

苏桐揭发她:“话痨明明是你吧,你给咱妈微信留言都是一留留十几个五十九秒。”

叶蓁蓁瞪了他一眼:“这不是因为我孝顺吗?”

“孝顺是孝顺,但咱妈啥事儿说你一句,你回十句也不太好吧?”

“你懂个屁,那是我们母女独特的沟通方式。”

“我觉得真正独特的是她揍你的方式。”

叶蓁蓁往他脸上轻轻拍了几下:“我揍你的方式也能挺独特的你信不信?”

苏桐笑着拿过她的手在嘴边亲:“信,敢不信啊。”

高姐在旁边看着他们斗嘴,不停微笑,忽然嘀嘀声音响起,她从沙滩椅上拿起手机看看:“我的游泳时间到了。”

叶蓁蓁很好奇:“你定点游泳啊?”

“是的,一天两次,上午十点,下午三点。”

“哇,真有规律,我特别羡慕生活有规律的人。”

她这句话说得由衷,高姐却摇头:“别羡慕,有规律往往是因为没选择。”她态度很认真,“不然的话,我就去学风帆了。”

叶蓁蓁对风帆的瘾头正大,一听马上来劲儿:“去学啊,不难的,一开始会摔,但慢慢掌握平衡就好了。”

她生平最会自来熟:“你要不要学?我带你去找教练啊。”

高姐凝视着她:“我想学,但不敢。”

“没事的!戴好泳镜穿好救生衣,最多夹个鼻夹,落水也不怕。”正说得起劲,苏桐忽然默默伸手,把她受伤的手举起来对着人家摇了几下,只见那个指头仍然像一个小笼包,此刻无声地对叶蓁蓁“没事的”这三个字论断提出了抗议。

叶蓁蓁一边白了男朋友一眼,一边自己往回圆:“这个,风险还是有的,慎重选择啊。”翘着小笼包对人家比画了一下。

高姐很自然地拿过她的手看一看,姿态很温存,就像对待一个孩子,而后微笑:“我不怕危险。”话锋一转,“但是我心脏不好,不能做太激烈的运动。”

叶蓁蓁“哎哟”一声,不知道怎么答话好,这时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男人光着上身走过来,一边活动肩膀一边招呼:“老板,到点了,咱们下海游泳吧?”

高姐简单介绍了一声:“这是阿彬。”没再说是什么身份,只是站起来对两人点点头,“回见。”

阿彬熟练地把手里的泳镜给她戴上,两人下海去了。

两人游泳时的配合很默契,高姐在前,游泳姿势标准,很学院派,大刀阔斧,径直向前。阿彬则游得非常轻松,看得出来刻意跟她保持了一个合适的距离,既不贴近,又确保对方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

叶蓁蓁目送人家的身影,羡慕不已:“小狼狗啊!六块腹肌啊,好棒。”

“你怎么知道是小狼狗,人家叫老板,明显是保镖。”

“保镖就不能是小狼狗啊,身兼多职不挺好吗?”

苏桐“哧哧”地笑:“叶小姐你很可以嘛,这么懂。”

叶蓁蓁拍拍他的肚子:“你别管我懂不懂,回家多加一点腹部肌肉练习知道吗,要知耻而后勇。”

苏桐低头看看,气急败坏:“我腹肌怎么了?一样六块,只是埋伏在一层薄薄的脂肪下面不见天日而已。”

他做项目到处跑的时候,不管在一个地方要待多久,落地马上就近买健身卡,清早半夜见缝插针去锻炼,坚持有序,再加上天生身体底子好,苏桐跟普通人比各方面都算是强很多了。但架不住阿彬是专业级的啊,那线条层次、肌群力度,基本上涂一层油就能上台参加健美比赛,大家确实不在一个量级。

叶蓁蓁赶紧点头:“好好好,埋伏就埋伏。”埋头把耳朵贴在他肚子上听了一下,严肃认真地说,“埋伏得真深啊,都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被苏桐笑着一把掀了下去。

说起来人跟人之间的缘分很奇怪,不认识的时候无论在哪儿都见不到,见到了也不会察觉有这个人的存在,一旦认识了之后,就在哪儿都能见到。

神仙岛也不大,来来去去就是海滩、餐厅、泳池。苏桐和叶蓁蓁在各个区域不断碰见高姐,很快摸出了她的生活规律:她定时游泳、定时吃饭、定时出现在水屋外的木道散步,一逮一个准。

大家聊得多了,他们俩慢慢就知道高佳妮是潮汕人,家在北京,来马尔代夫是为了疗养。因为医生说南亚的天气对她的身体好,待了一个多月了,可能过几天换一个岛再住一段时间,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干什么的,有没有老公孩子,一律提都没提。

叶蓁蓁也没有特别去问,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当大人的标志之一,就是不需要知道其他人太多事。

岛上第五天的下午,苏桐睡着了,叶蓁蓁一个人在海边捡贝壳,刚好遇到高佳妮游完泳上来。也许是因为天色太美,高佳妮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跟平时一样马上回房间,而是套上一件平常穿的那种丝质长袍,停留在沙滩上往远处眺望,很久都一动没动。

叶蓁蓁一时兴起,远远地给她拍了几张照,取景框里的高佳妮,沐浴于斜阳温柔艳丽的光线中,衣袂飘飞,若有所思,身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身后是空空如也的沙滩,此外别无他物。镜头里正好有一只海鸥划过天际,海天一色,高佳妮身处其中,孑然一身,有强烈的孤独之感。

晚上叶蓁蓁在房间里翻看着照片,百思不得其解,问苏桐:“她明显很有钱,不然不会在这儿一住就一个月,看样子还会继续住下去,身边又带了一个那么帅的男人朝夕相处,怎么感觉这么萧瑟呢?”

苏桐在手机上看美股,对叶蓁蓁的疑问报以“嗯嗯啊啊”有口无心的回应,听到“萧瑟”两个字乐了一下:“挺文艺的啊,想多了吧,说不定人家那会儿就是困了,眯着眼睛打瞌睡。”

叶蓁蓁不服气:“我是打瞌睡方面的专业人士,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个?”

第二天她把相机拿到海滩给高佳妮看,高佳妮一张张看过去,像是看小孩儿玩意儿的神情,觉得有趣,但并不认真。直到看到最后一张,也就是叶蓁蓁觉得她孤独的那张时,高佳妮忽然静了下来,久久凝视,良久才转头对叶蓁蓁一笑:“记得发给我。”

于是,高佳妮顺理成章就在叶蓁蓁手机上留了自己电话和邮箱地址,那个电话中间四位都是0,最后四位非常顺口,看一眼就能记住。这是初代中国移动全球通的号,市面上早已经没有了。

叶蓁蓁没心没肺的:“这个号码很老了哦。”

高佳妮失笑:“我也很老了呀。”指着后四位,“这是我先生的生日。”

叶蓁蓁很羡慕:“我以前也想弄一个苏桐的生日当号码呢。”

“那有什么难的,要不要我帮你找一个?”

“不要,他的生日是4月4号,太不吉利了。”

高佳妮失笑,摇摇头:“小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