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学史研究》文选:中国古代史学卷 (下)
- 向燕南主编
- 4102字
- 2020-06-26 04:23:04
四、刘知幾论史料学的应用
这里,主要谈谈刘知幾关于史料的搜集、整理和考辨等方面的论述。在史料的搜求上,刘知幾主张博采,即广泛地搜集资料。他说:“盖珍裘以众腋成温,广厦以群材合构。自古探穴藏山之士,怀铅握椠之客,何尝不征求异说,采摭群言,然后能成一家,传诸不朽。”(《史通·采撰》)说明广泛搜集史料是编撰史学巨制的基础工作。众腋成温,群材合构,在从事史学著述时,若不“征求异说,采摭群言”,则内容贫乏,难以“能成一家,传诸不朽”。所以博学多闻,综览群书,广采众说,是刘知幾坚定的主张。如《左传》《史》《汉》等名著,无不博采,这是它们成为史学名著的重要条件。
知幾认为,作为一名学者,必须“博闻旧事,多识其物”,如果“不窥别录,不讨异书,专治周、孔之章句,直守迁、固之纪传”,那断然达不到博闻多识的目的。这就是说,广采博闻,要扩大史料搜求的范围,不但要搜求历代编年、纪传体史书的资料,也要注意搜集偏记、小录等异书的资料。他认为,“偏记小说,自成一家”,在中国历史上,它“能与正史参行”,也有源远流长的历史。大体言之,这些异说“皆记即日当时之事,求诸国史,最为实录”。比如地理之书,因为各地区“物产殊宜,风化异俗,如各志其本国,足以明此一方”。这说明偏记小录之书一有史料真实的长处,二可补正史之不足。虽然其间“得失纷糅,善恶相兼”,“言皆琐碎,事必丛残”,难以和五传、三史比美,还是很有价值的。(《史通·杂述》)知幾在《杂述》篇,曾经分析过杂史十流的各自价值。
偏记、小录,史料价值较高,“最为实录”。因为偏记乃当世人“权记当时,不终一代”之当代小史。如陆贾的《楚汉春秋》,记楚汉之际的历史,虽非全史,但记近事,作者耳闻目睹,有真情实感,故有较高的史料价值,为司马迁《史记》所资取。小录是作者“独举所知,编为短部”的人物传。如戴逵《竹林名士》、王粲《汉末英雄》,对了解这些人物的行事有重大帮助,而且丰富了这段历史的史实。
逸事“皆前史所遗,后人所记,求诸异说,为益实多”,它作为拾遗之书,可补史遗,用资参考,其史料价值,亦不可低估。至于琐言,所载乃“街谈巷议”“小说卮言”,多载当时辩对,流俗嘲谑,如刘义庆《世说》、裴荣期《语林》等,这些书亦可提供史料,不止如刘知幾所谈“俾夫枢机者藉为舌端,谈话者将为口实”。还有郡书,乃“乡人学者,编而记之”,往往“矜其乡贤,美其邦族”,有溢美不实之处。其中如常璩之《华阳国志》等详审、该博之作,也能“传诸不朽,见美来裔”。又有以显扬父母、夸其氏族、炫耀高门的家史之作,“事惟三族,言止一门”,亦有史料价值。别传多“博采前史,聚而成书”,新言、别说,“盖不过十一”,其书系录“贤士贞女”之“百行殊途”的善迹,如刘向《列女传》等。杂记乃搜采怪异之书,如干宝《搜神》,史料价值不大。至于地理书、都邑簿者,实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地理书多志一方“物产殊宜,风化异俗”,但良莠不齐,其中有“言皆雅正,事无偏党”者,亦有“竞美所居,谈过其实”者,也有以委巷传闻为故实者。都邑簿主记“帝王桑梓”“经始之制”,如潘岳《关中》、陆机《洛阳》等,对都邑之宫阙、陵庙、街廛、郭邑的营造,能“辨其规模,明其制度”。以上均见《杂述》篇,可知他对史料的搜求是至为广泛的。
但是博采并不是“务多为美,聚博为功”,必须“加以研核”,以“练其得失,明其真伪”。(《史通·采撰》)因为史料不但要丰富,而且要真实。而真实,是更为要紧的问题。无论是正史,还是杂品,都有个史料的真伪问题,要求史家能鉴别真伪,慎重去取。刘知幾说:“且夫子有云:‘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知之次也’。苟如是,则书有非圣,言多不经,学者博闻,盖在择之而已。”(《史通·杂述》)择善的基本前提是区分史料的虚实真伪。
在《暗惑》篇末,他对史书的材料选择有一段总结性的论述:“盖精五经者,讨群儒之别义;练三史者,征诸子之异闻。加以探赜索隐,然后辨其纰缪。如向之诸史所载则不然,何者?其叙事也,唯记一途,直论一理,而矛盾自显,表里相乖。非复抵牾,直成狂惑者尔!寻兹失所起,良由作者情多忽略,识惟愚滞。或采彼流言,不加铨择;或传诸缪说,即从编次。用使真伪混淆,是非参错。……夫书彼竹帛,事非容易,凡为国史,可不慎诸!”在这里,他讲清楚了严肃认真对待史料的重要性。
知幾在《史通》许多篇中都指出了五经、三史等史书的史料错误。比如他说:“五经立言,千载犹仰,而求其前后,理甚相乖。何者?称周之盛也,则云三分有二,商纣为独夫;语殷之败也,又云纣有臣亿万人,其亡流血漂杵。斯则是非无准,向背不同者焉。又案武王为《泰誓》,数纣过失,亦犹近代之有吕相为晋绝秦,陈琳为袁檄魏,欲加之罪,能无辞乎?而后来诸子,承其伪说,竞列纣罪,有倍五经。”(《史通·疑古》)在《疑古》篇里,他对《尚书》提出了十条怀疑,在《惑经》篇里,列举《春秋》十二未谕,五虚美,都是从材料不实的角度提出来的。他指出,孔子修《春秋》,“多为贤者讳”,“国家事无大小,苟涉嫌疑,动称耻讳,厚诬来世,奚独多乎”!至于对《史》《汉》等正史以及杂史的史料批评实在更多了。比如范晔的《后汉书》,选材猥杂,讹言难信。有所谓“王乔凫履”盖出于《风俗通》,“左慈羊鸣”原传于《抱朴子》,而范氏“朱紫不别”,以荒诞作真实,爰入正史。再如沈约、魏收,“沈氏著书,好诬先代,于晋则故造奇说,在宋则多出谤言”,“魏收党附北朝,尤苦南国,承其诡妄,重以加诸”。至唐初官修晋史,也是广采杂书,不加考辨。若《语林》《世说》《幽明录》《搜神记》等,“所载或恢谐小辩,或神鬼怪物”,多采以为书,其病在“务多为美,聚博为功”。(《史通·采撰》)
刘知幾强调史料的辨伪工作,他说:“郡国之记,谱谍之书,务欲矜其州里,夸其氏族。读之者安可不练其得失,明其真伪者乎?至如‘江东五俊’,始自《会稽典录》,颍川‘八龙’,出于《荀氏家传》,而修晋、汉史者,皆征彼虚誉,定为实录。苟不加以研核,何以详其是非?”更有采街谈巷议、道听途说之词,如“曾参杀人”“不疑盗嫂”者流,“皆得之于行路,传之于众口”,“言之者彼此有殊”,“书之者是非无定”。“而后来穿凿,喜出异同,不凭国史,别讯流俗。”如此传闻失实之记录甚为乖滥。知幾由之得出结论:“故作者恶道听途说之违理,街谈巷议之损实。……异辞疑事,学者宜善思之。”(《采撰》)这就是说,对待史料必须严加鉴别,比较异同,慎思熟考,以决定去取。
那末,如何辨别真伪呢?第一,要区分史料的性质。他认为,《史》《汉》在选择史料时,不仅博征,而且皆“当代雅言,事无邪僻”,所以能够“取信一时,擅名千载”。所谓“当代雅言”,系指政府文件,政府的记录和比较可靠的历史撰述。魏晋著作采用“后来穿凿”的材料,所以记事“乖滥”。所谓“后来穿凿”,指道听途说、传闻失实的记录。史家在选材时必须有这样一个基本估计。
第二,确定真伪的原则。《史通·载文》篇论文史关系,指出远古文辞不虚美不隐恶,“文之将史,其流一焉”。秦汉以降,文体大变,“务以淫丽为宗”,“喻过其体,词没其义”,繁华失实,记事虚伪。他指出有五失,一曰虚设,二曰厚颜,三曰假手,四曰自戾,五曰一概。他说:“考兹五失,以寻文义,虽事皆形似,而言必凭虚。……行之于世,则上下相蒙;传之于后,则示人不信。而世之作者,恒不之察,聚彼虚说,编而次之,创自起居,成于国史。”认为取材应该像王劭撰齐、隋二史,“文皆诣实,理多可信,至于悠悠饰词,皆不之取。此实得去邪从正之理,捐华摭实之义也”。可见,确定真伪的基本原则乃是“拨浮华,采真实”,也就是“去邪从正,捐华摭实”。凡“违理”“捐实”者当弃之不采。
要做到去伪存真、捐华摭实并非易事,需要史家有高度的见识方可。诚如知幾所言:“夫人识有不烛,神有不明,则真伪莫分,邪正靡别。”他列举昔人有以发绕炙误其国君,置毒于胙诬其太子的记载,然“发经炎炭,必致焚灼;毒味经时,无复杀害”。结果“行之者伪成其事,受之者信以为然”。其实都是无稽之言。史传记载亦是这样。“其有道理难凭,欺诬可见。”(《史通·暗惑》)这里所说的“道理”,即指事理、情理,是据理以推渐其真伪。
此外,考察记事是否符合于自然规律,即“理”,违犯自然规律的记事必然是伪造的。如《史记·五帝本纪》云重华入于井中,匿空旁出。刘知幾认为:“时不可移,祸有必至,虽大圣所不能免,若姬伯拘于羑里,孔父厄于陈、蔡是也。然俗之愚者,皆谓彼幻化,是为圣人。岂知圣人智周万物,才兼百行,若斯而已,与夫方内之士,有何异哉!”(《史通·暗惑》)重华匿空旁出不符合自然规律,定然是伪造无疑。
考察记事是否符合于社会实际情况。如《东观汉记》载郭伋事:郭伋为并州牧,行经西河美稷,有儿童数百骑竹马相迎,并且约定归还日期。郭伋归还时早到一日,于是“止于野亭,须期乃入”。刘知幾批评此事不可信有三。汉代州牧出行,“前驱竟野,后乘塞路,鼓吹沸喧,旌旗填咽”,儿童们“非惟羞赧不见,亦自惊惶失据”,怎能去欢迎?这是一。又州牧出行,举州振肃,必然是群臣颙然伫候迎送,“行李有程,严备供具,憩息有所”,“安得轻赴数童之期,坐失百城之望”。这是二。又,“晋阳无竹”,“访诸商贾,不可多得”,“群戏而乘,如何克办”?这是三。(《史通·暗惑》)此等虚伪记事,经不起分析,了无一实,不过是夸张郭伋是个好官而已。
考察记事是否自相矛盾。如果据实而书则必然前后连贯,因果灿然;如果伪造故事,那就容易矛盾百出,前言不搭后语。比如司马迁在《史记·吕不韦列传》里说:吕不韦为秦相国,使门客撰《吕氏春秋》。而在《报任安书》中则说“不韦迁蜀,世传《吕览》”。两相矛盾,说明《报任安书》叙事不可信,“识有不该,思之未审”。(《杂说上》)
知幾考察记事之真实虚伪,充满《史通》。他看到已往史籍“取采彼流言,不加铨择,或传诸缪说,即从编次。用使真伪混淆,是非参错”。所以他告诫人们:“书彼竹帛,事非容易,凡为国史,可不慎诸!”(《暗惑》),我们可以这样说,刘知幾对史书史料的考证辨伪工作有着深刻的认识和扎实的贡献,不愧为我国古代一位考据辨伪学的先驱。
(199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