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学史研究》文选:中国古代史学卷 (下)
- 向燕南主编
- 3633字
- 2020-06-26 04:23:04
杜佑的史学思想
杜佑(735—812)是唐代杰出的史学家。字君卿,京兆万年人,出身于累世仕宦的地主家庭,少以父荫为州县佐贰官,历仕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宪宗五朝,官至检校司徒同平章事,封岐国公。著有《通典》二百卷,是流传至今的一部古典历史名著。
杜佑少时亲眼看到过开元、天宝的盛世,但他一生的重要活动,是在安史之乱以后唐帝国迅速走向衰落的时期。面对帝国统治的危机,统治阶级中不少有识之士,为此苦思焦虑,力图加以挽救。处在这种情势下的杜佑,也就极意讲求经世致用之学、富国安民之术。《通典》一书的编纂,就是企图通过对于历代典章制度的研究,总结其中的经验教训,以为施政的张本。权德舆说他“博极书术,详观古今,作为《通典》,以究理道,上下数千百年间,损益讨论而折衷之,佐王之业,尽在是矣”(《唐文粹》卷五十四《权德舆岐公淮南遗爱碑铭并序》)。他自己在《通典序》中也说:“所纂《通典》,实采群言,征诸人事,将施有政。”显然可见,杜佑是以史学为政治服务的,他著书的目的,就在于“致治”。所以他论田制则深慨兼并之弊,论军事则力主强干弱枝,论边防则极诫穷兵黩武,凡此之类,无一不反映出他素所究心的政治主张。后来司马光编纂《资治通鉴》,取材虽异,用意正同,不能不说是受了杜佑的影响。
《通典》专叙历代典章制度的沿革变迁,从远古时代的黄帝起,到唐玄宗天宝末年止(肃宗、代宗以后的变革,间或附载于注文中),分为八类,以食货为首,次为选举、职官、礼、乐、兵、刑法、州郡、边防,每类又各分子目,条理明晰,记载赅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它“详而不烦,简而有要,元元本本,皆为有用之实学,非徒资记问者可比”(《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八十一《史部·政书类·通典》)。这个评价是很中肯的。但是《通典》的价值并不限于这一点,它在创立史书编纂的新体制、发展史书自注方法,以及保存古代史料等方面,都做出了重要的贡献,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通典》中还反映了杜佑出色的史学思想。
《通典》是一部属于文化史性质的专书,在处理文化与经济的关系时,杜佑着重阐述了物质生活条件对于文化发展的决定性作用。他在《通典序》里说:
夫理道之先在乎行教化,教化之本在乎足衣食。《易》称聚人曰财。《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管子曰:“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夫子曰:“既富而教。”斯之谓矣。
基于这一认识,他在《通典》中,特别把关于叙述财政经济的《食货典》,放在首要的地位。历代史书中,不少立有食货志,但从未有把食货放在这样重要地位的,这就不能不说是杜佑卓越的见解了。
杜佑从“教化之本在乎足衣食”这一观点出发,特别注重农业生产的发展。他一则说:“农者,有国之本也”(《通典》卷十二《食货典》评议);再则说:“谷者,人之司命也。”(《通典》卷一《食货典·田制上》)他认为只有使“天下之田尽辟,天下之仓尽盈,然后行其轨数,度其轻重,化以王道,扇之和风,率循礼义之方,皆登仁寿之域,斯不为难矣”(《通典》卷十二《食货典》评议)。十分明显,杜佑是以农业生产的发展,作为封建社会政治与文化发展的基础。他在《州郡典》评议中,即从生产的角度来论述秦汉与唐朝的兴衰。认为秦以关中一隅,而灭六国,是由于“商鞅佐秦,……诱三晋人发秦地利,……而使秦人应敌于外,非农与战,不得入官。大率百人则五十人为衣,五十人习战,兵强国富,职此之由。……又秦开郑渠,溉田四万顷。汉开白渠,复溉田四千五百余顷,关中沃衍,实在于斯”。唐自安史之乱以后,虽有“万方财力”,而兵革不宁,则是由于“仕宦之途猥多,道释之教渐起,浮华浸盛,末业日滋。今大率百人方十人为农,无十人习战,其余皆务他业。……永徽中,两渠所溉,唯万许顷。洎大历初,又减至六千二百余顷,比于汉代,减三万八九千顷。……地利损耗既如此,人力散分又如彼,欲求强富,其可得乎”!(《通典》卷一百七十四《州郡典》评议)杜佑于此指出“地利损耗”及“人力散分”与否,是秦汉与唐朝兴衰的根本原因,这就表现了与天命论、圣君贤相论等唯心主义观点截然不同的思想倾向。
在杜佑的著作中,还表现出反对是古非今,主张历史进化的观点。正统史家大多是古非今,称扬二帝三王,把他们的时代美化为历史上仅有的黄金时代。杜佑认为上古朴质少事,固然很好,但多鄙风弊俗,不如后世文明。他指出上古之世,“有祭立尸焉,有以人殉葬焉,有茹毛饮血焉,有巢居穴处焉,有不封不树焉,有手抟食焉,有同姓婚娶焉”(《通典》卷四十八《礼典·立尸义》),这些只有到后世才被革除。如穴居野处,易之以宫室;不封不树,易之以棺椁;以手抟食,祭必立尸等习俗,也不存在了。(《通典》卷一百八十五《边防典序》)这就说明,在杜佑看来,不是世风日下,而是古不如今。
杜佑在评述历史上关于封建制与郡县制的争论时,认为“法古者多封国之制,是今者贤郡县之理,虽备征利病,而终莫究详”。因而提出“在昔制置,事皆相因”的论点,说明封建制是在承认远古氏族首领既有权力的基础上产生的,并非什么古先圣王按照个人意图而创设的一种制度。后来由于诸侯兼并,造成秦朝的一统,于是废封建,行郡县,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之“势”,所以他说:“欲行古道,势莫能遵。”他还说:“汉隋大唐,海内一统,人户滋殖,三代莫俦”,肯定郡县制的汉唐,远胜于封建制的三代。杜佑处于藩镇割据、皇权衰落的中唐时代,他要求的自然是一种有利于“君尊臣卑,干强枝弱”(《通典》卷三十一《职官典·王侯总叙》)的郡县制度,但他从历史进化的观点来论证封建制与郡县制的相因相继,而不可以古易今,这种见解,不但远过于曹冏、陆机以来主张封建制的政论家,也比李百药、马周等主张郡县制的政论家前进了一步。后来柳宗元在其所著《封建论》(见《柳河东集》卷三)中,提出“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的著名论断,就是对于杜佑这一思想的发展。
杜佑在《通典》中不止一次地批判了是古非今的思想倾向,他在《礼典》中说:
人之常情,非今是古,不详古今之异制,礼数之从宜。……详观三代制度,或沿或革不同,皆贵适时,并无虚事。岂今百王之末,毕循往古之仪?(《通典》卷五十八《礼典》评议)
杜佑这番话虽是就礼仪方面说的,但他的精神却不限于这一方面,他主张凡事应该“酌古之要,适今之宜,既弊而思变”(《通典》卷十二《食货典》评议),反对拘守成规,因循不改。这就可见杜佑从历史的发展变化中,认识到政治的必须随时更新,与“天不变,道亦不变”的传统思想处于对立的地位,在中国史学思想的发展中,闪烁出灿烂的光芒。
杜佑还主张重人轻天,反对各种虚妄的神学史观。他在论述唐朝盛衰的契机安史之乱时,认为这次事变的发生,在于边境多功,赋敛太重,“先之以师旅,因之以荐饥”,安禄山便得乘机起兵,因而指出事变之来,“盖是人事,岂唯天时”?(《通典》卷十二《食货典》评议)他还把安史之乱归结为“地逼则势疑,力侔则乱起”,而认为“禄山称兵内侮,未必素蓄凶谋”,(《通典》卷一百四十八《兵典序》)这就说明国家的治乱,完全取决于人谋的臧否,与“天时”没有一点关系了。
在唐初郡县制与封建制的争论中,李百药虽然批判了封建论者的谬误,但对于封建则祚长、郡县则祚短的说法,不能根据事理予以驳斥,而认为“祚之长短,必在天时”,竟说“宗周卜代三十,卜年七百,虽沦胥之道斯极,而文武之器犹在,斯则龟鼎运祚已悬定于杳冥也”。(《唐会要》卷四十六《封建杂录上》)杜佑批评他说:“李、马、陈谏,乃称冥数素定,不在法度得失,不关政理否臧”(《通典》卷三十一《职官典·王侯总叙》),正是反对用所谓“冥数素定”的神秘主义观点来解释历史现象。
在谈到军事的时候,杜佑认为孟子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为得兵术之要,反对风鸟日辰之说的神学观点。他在《兵典》中提出前人论兵,“或验之风鸟七曜,或参以阴阳日辰”的问题以后,根据历史事实加以驳难说:“若以风鸟可征,则谢艾枭鸣牙旗而克麻秋,宋武麾折沈水而破卢循;若以日辰可凭,则邓禹因癸亥克捷,后魏乘甲子胜敌。略举一二,不其证欤?”(《通典》卷一百四十八《兵典序》)这就指出了风鸟日辰之说的牵强附会,自相矛盾,不足为信,有力地驳斥了军事史上这种荒谬的神学观点。
杜佑对待历史的这种理性主义的精神,洋溢在他的著作中,并非偶然的。随着中国封建经济在唐初的发展,科学技术也有所发展,特别是天文历数达到了比较精密的程度。对外交通的发达,也使人们扩大了眼界,增加了知识,进一步认识了自然和社会。另一方面,由于唐初史学的发展,不少史家竟以著述相高,特别是刘知幾卓越的史学思想,给予后人以重要的影响,正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形成了杜佑的名著和他出色的史学思想。梁启超曾经提到中国古代具有创作之才的史家,只有六个人,那就是司马迁、杜佑、司马光、郑樵、袁枢、黄宗羲。其实,这还是就史书体制的创作来说的,若从史学思想的进步性来衡量,为数恐又更少,这就更加可以看出杜佑在中国史学史上所占有的光辉地位。
(原载《辽宁日报》1962年10月23日)
(196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