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唐代地理学与历史地理学的关系及有关诸家的学说和治学方法

如前所说,唐代有关地理的著述,其所涉及的范围是相当广泛的,几乎包括了地理学的各个方面。其所记载的大多是当时的地理,其中不乏采取前代的故实,其本来的目的也只是对当时的地理多所说明,所以应该说这样一些著述,都是地理学,也就是唐代的地理学。不过其中有些著述,虽然是为了说明当时的地理而采取前代的故实,可是所采取的前代故实,相当繁多,因而前代的地理也可以得到说明。这就相应地伸入历史地理学的范畴。当然,用现代的历史地理学来衡量,其间的差别还是相当大的。从历史地理学的发展过程来观察,以前的历史地理学在相当悠长的岁月里,还稽留在沿革地理学的阶段。沿革地理学本来是历史地理学的组成部分。论唐代的历史地理学,实际上也就是在论沿革地理学。本此而言,唐代的历史地理学也是应该有相当的成就的。再进而言之,唐代的地理学在后世看来,也就成了当时历史地理学的一个部分,至少也可以说是历史地理学的重要资料,也是论唐代历史地理学所不应忽视的。

具体来说,李吉甫的《元和郡县图志》本是论述当代的版图地理的,自是地理学的著作。然其中论述各州县的沿革,却皆追溯建置的渊源,最早追溯到《禹贡》的画土分州,其次则是春秋战国,以至秦汉魏晋,各从其初具规模时说起。这正是沿革地理学应有范畴。就是到现在,论述历史地理学中的历史政治地理时,也是不宜稍有忽视的。准是而言,以《元和郡县图志》作为历史地理学的著作,不能说是不应该的。魏王泰撰《括地志》,是以贞观十三年定簿为准,是论述当代行政区划的地理的,可是他依据《汉书·地理志》和顾野王《舆地志》的成规,对于各州县的历代沿革,莫不缕缕追述,虽亦兼记山岳形胜、河流沟渠以及风俗物产、往古遗迹,也同样细溯既往,未尝或缺。今以之作为沿革地理学的撰著,谁曰不宜。至于贾耽所撰的《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就直以“古今”标名。贾耽在献这部书的表文中还对此做了更为明确的说明。贾耽说:“中国以《禹贡》为首,外夷以班、史发源,郡县纪其增减,蕃落叙其衰盛。前地理书以黔州属酉阳,今则改入巴郡;前西戎志以安国为安息,今则改入康居。凡诸疏舛,悉从厘正。陇西、北地,播弃于永初之中;辽东、乐浪,陷屈于建安之际。曹公弃陉北,晋氏迁江南,缘边累经侵盗,故墟日致堙毁。旧史撰录,十得二三,今书搜补,所获太半。《周礼·职方》,以淄、时为幽州之浸,以华山为荆河之镇,既有乖于《禹贡》,又不出于淹中,多闻阙疑,讵敢编次。其古郡国题以墨,今州县题以朱,今古殊文,执习简易。”(《旧唐书》卷一百三十八《贾耽传》)所说的完全是就沿革地理学立论,与地理学迥然异趣。除此而外,梁载言的《十记》和陆广微的《吴地记》也大都于记述当代地理之外,兼溯既往的沿革。盖一代的风尚如此,不必一一强作区分。

唐代学人撰述地理著作,各有其目的和意图,这是难得一概而论的。其中有些撰人就曾明白指出,他的撰述是为了解决当时某些问题而属笔的。李吉甫就曾说过:“以为成当今之务,树将来之势,则莫若版图地理之为切也。所以前上《元和国计簿》,审户口之丰耗;续撰《元和郡县图志》,辨州域之疆理。”进而“佐明王扼天下之吭,制群生之命,收地保势胜之利,示形束壤制之端”。(《元和郡县图志序》)贾耽的制作《关中陇右及山南九州等图》则是借此可以为巩固边陲提供有利的条件。因为自吐蕃东侵、强据陇右以来,不仅防秋之兵未稍解甲,就是都城长安也时时感受威胁,使有唐君臣为之寝食难安。他曾说过:“伏以洮、湟旧墟,连接监牧;甘、凉右地,控带朔陲。岐路之侦候交通,军镇之备御冲要,莫不匠意就实,依稀像真。如圣恩遣将护边,新书授律,则灵、庆之设险在目,原、会之封略可知。”(《旧唐书》卷一百三十八《贾耽传》)这样以致用为目的,就在现在来说,也是符合地理学和历史地理学的要求的。因为地理学和历史地理学都并非空谈理论、不切实用的学科,尤其是历史地理学的研治者更不能仅以发思古之幽情,就自以为满足。当然,在唐代这些有关地理的著述中,以之作为茶余酒后谈助之资,也是有的,这是不足为奇的。

唐代有关地理著作的撰人所谓以致用为目的,并非徒托空言,前文以李吉甫的撰《元和郡县图志》和贾耽的制作《关中陇右及山南九州等图》为例证,这里不妨再就李吉甫和贾耽的具体设想和成效略做申论。李吉甫于宪宗元和年间以中书侍郎平章事,居于相位。唐代自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德宗姑息养奸,益跋扈难制,宪宗有意削除,李吉甫亦嫉恶不懈,元和号称中兴,吉甫与有力焉。当时一些计谋构思,往往散见于《元和郡县图志》之中。唐代都于长安,军将民食却常仰给于东南富庶之区,中叶以后尤为特甚。所恃为运输通途,实为斜贯中原的汴河。汴河两侧藩镇辄图加以控制,借以要挟中枢。千里河运,埇桥实为关键所在。埇桥为今安徽宿县。此地近徐州,易受强藩控制。其后徐州易帅,兼辖濠泗两州。徐州新易之帅虽出自王朝任命,与割据称雄的强藩不同,以后若更代不当,将更难抑制。李吉甫因此对濠、泗改隶颇为不满(《元和郡县图志》卷九《徐州·濠州》)。可是《元和郡县图志》徐州节度使所辖诸州中却增加了一个宿州。据所叙述:“宿州,本徐州苻离县也,元和四年,以其地南临汴河,有埇桥为舳舻之会,运漕所历,防虞是资。又以蕲县北属徐州,疆界阔远,有诏割苻离、蕲县及泗州之虹县置宿州。”这样以埇桥另置新州,显然是为了削缩武宁军节度使辖区做的张本。武宁军节度使就是以徐州为治所的。其后至穆宗长庆元年(821)宿州终于改隶淮南节度使(《新唐书》卷六十五《方镇表》)。这段制置改易不能和李吉甫无关。如前所说,李吉甫对于以濠泗二州改隶徐州曾备致不满。这一改隶与当时宰辅杜黄裳有关。元和二年(807),杜黄裳出镇,李吉甫当揆,故能一反前辙,另出新途。宿州的增置在元和四年(809),而李吉甫已于前一年九月外授淮南节度使,似与其事无关。(《旧唐书》卷十四《宪宗纪》)然当朝决策与颁布诏令,往往并非同时,且继任的裴垍又为吉甫离任前密荐推举(《旧唐书》卷一百四十八《李吉甫传》),吉甫的佳猷密谟,当不至于因其去位而稍有搁置。《元和郡县图志》于此诸州的分合析离,叙述显较详尽,盖有由也。《元和郡县图志》于此等关系重大的制置,多做详尽的叙述,也并非埇桥一处。拙著《方志刍议·李吉甫与〈元和郡县图志〉》已多所论列,这里就不琐琐渎陈了。

贾耽始于德宗贞元九年(793)为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自此以后,先后属相位十有三年(《旧唐书》卷一百三十八《贾耽传》)。自安史乱起,陇右河西防边之兵相继内撤,平定乱事。吐蕃乘虚深入,尽取陇上诸州。德宗建中四年(783),清水会盟后,唐蕃划定疆界,唐虽承认吐蕃侵占土地,边陲却得初告安谧。其后至贞元二年(786),平凉会盟不成,接着陇州(今陕西陇县)城外尽为所据,而泾州(今甘肃泾川)西门不启。(《旧唐书》卷一百九十六下《吐蕃传下》)这就是贾耽入居相位时的西陲敌情。此后吐蕃内侵稍减于往昔,这固然是由于吐蕃分兵西向攻夺北庭,南与南诏争衡,唐人加强西陲防御也有一定的效力。史家评贾耽,谓其“不能以安危大计启沃人主”(《旧唐书》卷一百三十八《贾耽传》),若就其制作《关中陇右及山南九州等图》而言,也并非毫无影响。以当朝宰辅而能注意边事,且亲自制作舆图,应该说疆场形势了然在目,于遣将置吏、军伍调动应该是有成竹在胸的。当然,能够抑制吐蕃在于将帅用命,国力转强,但不能因此而谓贾耽就与安危无关。

在唐代的地理著述中,也显示出有些唐人对于交通的重视。唐代是当代的大国,不仅疆域广大,和域外的往来也极频繁。这就会引起地理著述的撰人重视交通。作为一个王朝,欲求巩固其能统治的基础,也必然会在这方面多所注意。李吉甫所说的“佐明王扼天下之吭,制群生之命”,也不是毫无意义的。在这一方面,贾耽的《皇华四达记》,应为群书的巨擘。惜此书早已失传,未能得窥全豹。幸《新唐书·地理志》略有征引,尚可见其一斑。《新唐书·地理志》说:“天宝中,玄宗问诸蕃国远近,鸿胪卿王忠嗣以《西域图》对,才十数国。其后贞元宰相贾耽考方域道里之数最详,从边州入四夷,通译于鸿胪者,莫不毕纪。其入四夷之路与关戍走集最要者七:一曰营州入安东道,二曰登州海行入高丽渤海道,三曰夏州塞外通大同云中道,四曰中受降城入回鹘道,五曰安西入西域道,六曰安南通天竺道,七曰广州通海夷道。其山川聚落,封略远近,皆概举其目。”由于其所涉及的具体道路,沿途经过的地方,皆历历备举,如网在纲,洵属难能可贵,前所未有。《新唐书·地理志》所征引者,仅为其域外的部分。好在《元和郡县图志》在这方面也多有致力,可以补其阙略。《元和郡县图志》于论述各府州时,特辟“八到”一目。对于每一府州至其四面八方所邻的府州的道路及里数皆详载无遗。这是开创前所未有新绩,也是后来遵循的楷模。这不仅提供辨别当时道路远近的数据,也为探寻古城遗址提供方便的途径,因而也是值得称道的。

《新唐书·艺文志》著录的马敬寔所撰的《诸道行程血脉图》也是一部久佚的著述。就其名称所示,应是一部记载交通道路的作品。这部著述以行程血脉为名,显示全国的道路如人身的血脉一样,贯通各处。这当然是猜度之辞,也许和实际的情形相距不十分远。韦述所撰的《两京道里记》也是一部亡佚的著述。唐代两京之间交通最为发达,能有专书记载,也是当时社会的需求。还有一部亡佚的著述,在宋代却尚流传于世,就是《燕吴行役记》。《直斋书录解题》著录这部书,并说:“大中九年,崔铉镇淮南,诸镇毕贺。为此记者,燕帅所遣僚佐,道中纪所经行郡县道里及事迹也。”奉命远行的僚佐都能沿途记载经行的道里,也可以略觇当时的风尚。

远在唐代以前,对于都城已有较多的记载和著述,尤其是长安和洛阳显得突出。据《隋书·经籍志》的著录,就有不著撰人的《西京记》和陆机的《洛阳记》、杨佺期的《洛阳图》,又有不著撰人的《洛阳记》和《洛阳宫殿簿》。《旧唐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又著录有薛冥的《西京记》、葛洪的《西京杂记》和戴延之的《洛阳记》。薛冥的《西京记》可能就是《隋书·经籍志》所著录的不著撰人的《西京记》。《旧唐书·经籍志》还补了不著撰人的《汉宫阁簿》和阳衔之的《洛阳伽蓝记》《新唐书·艺文志》,《洛阳伽蓝记》著录于子部道家类释氏。。《新唐书·艺文志》也补了不著撰人的《后魏洛阳记》。这都显示出唐代以前对于都城的重视,在地理学和历史地理学上占有一定的地位。就这几位已知的撰人而论,以陆机的时代为最早,也是从西晋以来才陆续积累下这样丰硕的成果。可是在唐代,仅《东都记》就有邓行俨、邓世隆和韦机三家。而韦述的《两京新记》,则兼及长安和洛阳。可以说是超迈前代。邓行俨为贞观时的著作郎。唐代建洛阳为东都,始自高宗显庆二年(657)(《元和郡县图志》卷五《河南府》),则邓行俨所记尚为隋氏旧制。今两邓、韦机的著述皆久已亡佚,不可复得。幸韦述《两京新记》尚有残编,可以略知一二。《两京新记》自是记载唐代新猷,其里坊旧规,犹能追溯隋氏当年,间有上及宇文氏北周的。虽为新纪,以之作为历史地理学的撰著,也并不是不可以的。

由这里也可以看到唐代从事地理学撰著的另一种风尚。地理学自以论述当代地理为主。可是唐人论述地理,却往往追溯前代,甚至是以古证今,说明由古迄今的演变。这在论述疆域、州县及山川、关隘、城池、堡寨时更为习见。这样论述古今的演变,正是现代的历史地理学的一种研究方法,而唐人乃著先鞭。当然,唐人运用这种方法所涉及的范围尚属有限,未能扩大到所有的地理现象,但就是这一狭小的范围,也是值得称道的。现存的梁载言的《十道志》和贾耽的《贞元十道记》两书的辑本,都能稍有显示,而《元和郡县图志》虽有阙卷,大体尚属全书,所显示的就较为众多。当然其中免不了仅追溯州郡县邑肇始及沿革,而未能尽言其间演变的道理,这对于前贤是不应多事责难的。魏王泰的《括地志》至南宋时已全部散佚。诸家所辑,绝大部分取之于张守节《史记正义》所征引的文句,也有取之于《通典》《初学记》《太平御览》《太平寰宇记》《长安志》《大藏音义》诸家所征引的。诸家征引自是各取所需。大体都是用以说明某些古城的今地所在。所谓今地自是魏王泰撰述时地理,诸家征引时往往改易为其时的地理,不论有否改易,现在所见的《括地志》佚文,只能当作地名注释,如果再说得清楚些,就仿佛是一部并非完备的地名辞典。好在这样的地名辞典毕竟是出自唐初人士之手,对于历史地理学还是有一定的重要意义的。

唐代的地理学和历史地理学还有值得重视的一个方面,就是对于域外地理的探索和记载。这在前面已经约略提到。樊绰的《蛮书》和窦滂、徐云虔的著书,书名虽各不相同,但都是记载南诏的。南诏于唐时处于藩属或敌国的地位,引起朝野的重视。直到现在,其原来的辖地绝大部分仍在云南境内,自不应再视之为有关域外的记述。不过作为云南的历史地理,还是值得重视的。对于樊绰的著述,近人向达用力为独多,其所撰的《蛮书校注》,堪称善本。

这里还应该提到玄奘和辩机的《大唐西域记》和王玄策的《中天竺国行记》。《大唐西域记》备载玄奘求法经行内各国的地理、宗教,物产、风俗。不仅可据以了解唐初区域的情况,抑且可以补苴印度的史事,迄至现在,犹能受到国内外各方的重视。今人季羡林等对此书作了校注,为近年来对西域史地研究的一项重要成果。王玄策的《中天竺国行记》也久已亡佚,唯唐高宗总章年间释道世纂集的《法苑珠林》多所征引。总章上去贞观为时非久,道世所见到系全书,故所征引亦弥足珍贵。据所征引的篇章,可知其撰述体例略同于《大唐西域记》。只是其足迹仅限于中天竺,未能如玄奘之遍历印度各地。法国烈维曾撰有《王玄策使印度记》,刊于1900年出版的《亚洲报》冯承钧有译文,载《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七编》。,足见其为近代学者重视的一斑。

唐代的地理学和历史地理学是有相当成就的,但也有其不足之处。李吉甫在所撰的《元和郡县图志序》中就曾经指出:“古今言地理者凡数十家,尚古远者或搜古而略今,采谣俗者多传疑而失实,饰州邦而叙人物,因丘墓而征鬼神,流于异端,莫切根要。至于丘壤山川,攻守利害,本于地理者,皆略而不书。”李吉甫的指责可以说是切中时弊。这里不妨略举一二例,以资证实。陆广微《吴地记》有《女坟》一条,记夫差之女或阖闾之女死后化形二事,其一为夫差之女葬后化形而歌,另一为阖闾之女死后化为白鹤舞于吴市,千万人随观之。前者出于《越绝书》,后者出于赵晔《吴越春秋》。陆广微不仅引用其事,而且注明出处,以示并非杜撰。陆广微:《吴地记》,《汉唐地理书钞》辑本。一处女坟而有二事,此二事又非常理所习见,不能因有出处而谓可以证实,并非诬妄。吴从政《襄沔记》今虽久佚,《直斋书录解题》却已有著录。据陈振孙说,此书乃是“删宗懔《荆楚岁时记》、盛宏之《荆州记》、邹闳甫《楚国先贤传》、习凿齿《襄阳耆旧传》、郭仲产《襄阳记》、鲍坚《南雍州记》集成此书,其纪襄、汉事迹详矣”(《直斋书录解题》卷八《地理类》)。先贤耆旧传记之作,汉魏以来即已盛行于世。《旧唐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皆以之著录于史部杂传之中。删改此类著述而成为新作,殆难即以之为地理书。李吉甫讥之,是也。煽扬此风者当不仅吴从政一人。唐代以后,方志的修纂日益浸多,甚至荒州僻县亦莫不有其志书。这些方志的修纂者皆“饰州邦而叙人物”,去地理书远矣。

上面琐琐论述,皆试图探索唐人在地理学和历史地理学方面的成就。这里当再申论唐人撰写这些地理学和历史地理学著述的方法和取材。前已言之,地理学和历史地理学远在汉时已粗具规模,班固《汉书·地理志》实开其先河。班固于《汉书·地理志·前序》中说:“先王之迹既远,地名又数改易,是以采获旧闻,考迹《诗》《书》,推表山川,以缀《禹贡》《周官》《春秋》,下及战国秦汉焉。”《隋书·经籍志》也说:“武帝时,计书既上太史,郡国地志,固亦在焉。而史迁所记,但述河渠而已。其后刘向略言地域,丞相张禹使属朱贡条记风俗,班固因之作《地理志》。其州国郡县山川夷险时俗之异,经星之分,风气所生,区域之广,户口之数,各有攸叙,与古《禹贡》《周官》所记相埒。”这两条记载显示出班固撰《汉书·地理志》的取材,大体是两个方面,一是考迹《诗》《书》,再则是郡国地志。班固曾说过“采获旧闻”,因其游履所至不广,所谓旧闻,恐不外《诗》《书》等文献记载。班固既是治此学的前驱者,对后世自必有相当巨大的影响。唐代言地理者也多未能摆脱此种成规。魏王泰撰《括地志》是因苏勖的建议,因“引著作郎萧德言、秘书郎顾胤、记室参军蒋亚卿、功曹参军谢偃等就府修撰”(《旧唐书》卷七十六《濮王泰传》)。所谓“就府修撰”,仍是依据文献记载从事删修考订。就是李吉甫撰《元和郡县图志》时,也博采众家记载,广引前人著作,约略统计,大致有百余种,其中地理著作也有五十种左右(见拙著《方志刍议·李吉甫与〈元和郡县图志〉》)。可见由文献记载汲取材料在当时早已成为通常运用的方法。前面注文中曾经提到,《元和郡县图志》中分别征引过《齐记》《三齐记》《上党记》《钱塘记》《鄱阳记》《南康记》《南岳记》《沅陵记》和《武陵记》。凡此诸书皆未见《隋书·经籍志》著录,亦不著撰人,可能就是唐代著述。李吉甫为当朝宰辅,此诸书撰成之时,当如汉魏旧规,先呈太史,故李吉甫能够就近率先取用。李吉甫既为当朝宰辅,一些改革就出于其手,故得委宛见诸记载。“天德军旧理在西受降城,权置军马于永清栅,元和九年(814)诏移理旧城。”这样的改革是由于李吉甫密陈便宜而实现的。《元和郡县图志》于《丰州天德军》下,全文征引当时的奏文(《元和郡县图志》卷四《丰州》),这应是最好的第一手史料。

其实,这样征引文献记载的方法,并不能满足所有撰人的意图。这就不能不使作者亲自访问故老或有关人士。裴矩于隋时撰有《西域图记》,为《隋书·经籍志》所著录,《隋书》亦为裴矩立传。此书不为《旧唐书·经籍志》所著录。《新唐书·艺文志》著录此书,却杂置于唐代诸家之中,殆因裴矩于隋亡之后,复仕于唐的缘故。今兹论述唐人言地理的方法与取材,也不妨一涉及裴矩。史言:隋炀帝时,“西域诸蕃,多至张掖,与中国交市。帝令矩掌其事。矩知帝方勤远略,诸商胡至者,矩诱令言其国俗山川险易,撰《西域图记》三卷”(《隋书》卷六十七《裴矩传》)。西域诸蕃为诗书所不载,其事无文献记载可征,裴矩为了撰成此书,不能不亲自访问。这种方法当然不是裴矩所首创,在当时并非毫无影响。后来贾耽也运用这样的方法从事撰述。史言:“耽好地理学,凡四夷之使及使四夷还者,必与之从容,讯其山川土地之终始。是以九州之夷险,百蛮之土俗,区分指画,备究源流。自吐蕃陷陇右积年,国家守于内地,旧时镇戍,不可复知。耽乃画陇右、山南图,兼黄河经界远近,聚其说为书十卷。”(《旧唐书》卷一百三十八《贾耽传》)其后撰成《海内华夷图》及《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时,复对这种方法做了申说:“弱冠之岁,好闻方言,筮仕之辰,注意地理,究观研考,垂三十年。绝域之比邻,异蕃之习俗,梯山献琛之路,乘舶来朝之人,咸究竟其源流,访求其居处。阛阓之行贾,戎貊之遗老,莫不听其言而掇其要。闾阎之琐语,风谣之小说,亦收其是而芟其伪。”(《旧唐书》卷一百三十八《贾耽传》)这仅是亲身的采访,其采访的范围也十分广泛,几乎是无所不包的。最重要的过程,则是所说的“听其言而掇其要”和“收其是而芟其伪”。“听其言而掇其要”还比较容易,“收其是而芟其伪”,却是要具有一定的功力。正是因为能“收其是而芟其伪”,才能够避免李吉甫所说的“采谣俗者多传疑而失实”。这种亲身采访方法的具体运用,在唐代言地诸家中是比较广泛的。

这样的访问固可补苴文献记载的不足,然与实际的地理尚差一间。贾耽从容讯问来往行人,却未远离相府;裴矩悉心接待入境商胡,张掖终非西域。必须亲至其地,实地考察,才能弥补缺陷。唐代东西两京,中间虽隔崤函、潼关,相距并非悬远,仕官往来,视为常事。邓行俨、邓世隆、韦机先后撰著《东都记》,皆当能亲临其地,耳闻目睹,自较真切。其书均告散佚,未能有所证实。韦述身居史职,而又籍隶辇下,所见所闻,当皆确凿。当时言地各家往往广征文献以示渊博,现存的《两京新记》虽已残缺不全,却未见征引他人著作,盖经过实地考察,无须再事征引。正因为其书翔实无讹,宋敏求撰《长安志》时,就以之为蓝本。晁公武曾经指出宋氏之书“因韦氏所记”(衢本《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卷八《长安志》),当非虚誉。韦述长期居住长安,洛阳为东都所在,亦当为常游之所,故其所叙洛阳部分,亦当与长安相若,皆甚翔实。韦述又撰有《两京道里记》。韦述既常来往于长安与洛阳之间,沿途见闻自当真切,故其书亦数为宋敏求《长安志》所引。(见拙著《方志刍议·李吉甫与〈元和郡县图志〉》)

准此而言,撰《北户杂录》的段公路和撰《岭表录异》的刘恂,也是能有一定的成就的。两书所记皆岭南异物,为中原所少有。《新唐书·艺文志》谓段公路为文昌孙,两《唐书·段文昌传》皆未附载公路事迹。《北户杂录·徘绶》载:“公路咸通十年往高凉,程次青山镇。”咸通,懿宗年号,咸通十年为869年。《峡蝶枝》又言:“公路南行,历悬藤峡。”盖曾亲至岭南各州。刘恂,两《唐书》无传。《岭表录异》一则说:“今广州实从诸郡牧守,初到任皆有油画枹木履”;再则说:“陆卅刺史周遇,不茹荤血,尝语恂云。”颇疑其人为广州从事之流,故能多所闻见。其所记皆岭南异物,后来一些地理书也往往有所记载,前后对勘,可知其所记并非虚妄,若非目见耳闻,曷克臻此。《新唐书·艺文志》又著录有房千里《南方异物志》,孟琯《岭南异物志》。房、孟二人生平身世皆不可知,其书又早佚。此二人当亦曾到岭南去过,不然,不会以所未闻见的异物名书的。

当时也确有不少撰人亲自到过许多地方,虽其目的并非有意了解地理,究竟是亲自到过,足迹所至,俱属目验,自与耳食者有所不同。前文曾经提到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和王玄策的《中天竺国行记》。《中天竺国行记》如前所说,散佚已久,不易知其全貌。《大唐西域记》原书具在,玄奘所撰的《进〈西域记〉表》即附于书内。玄奘于《大唐西域记》行将终篇时,陈述其西行途中所注意的事项及撰述的经过,因说:“推说山川,考采境壤,详国俗之刚柔,系水土之风气,动静无常,取舍不同,事难穷验,非可仰说,随所游至,略书梗概,举其闻见,记诸慕化。”又在《进〈西域记〉表》中更做详细的追溯:“玄奘幸属天地贞观,华夷静谧,冥心梵境,敢符好事,命均朝露,力譬秋螽。徒以凭假皇灵,飘身进影,展转膜拜之乡,流离重驿之外,条支巨㲉,方验前闻,罽宾孤鸾,还稽曩实。时移岁积,人愿天从,遂得下雪岫而泛提河,窥鹤林而观鹫岭,祇园之路仿像犹存,王城之基坡陀尚在。寻求历览,时序推迁,言返帝京,淹逾一纪,所闻所履,百有二十八国。”玄奘《进〈西域记〉表》亦见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文字间有相异处。此处引文据《法师传》。玄奘的西行只是向慕佛法,并非考究地理,由于能够因地探索,终于了若指掌。故其所撰述不仅能著录于地理类中,而且远迈前修,是和裴矩、贾耽等人只图耳闻、未求目验不相同的。

《新唐书·艺文志》所著录诸书以行记为名的,尚有《云南行记》,此书著录于窦滂《云南别录》之后,似可作为窦滂的著述。窦滂,两《唐书》无传,唯觅于《新唐书·南诏传》中。懿宗咸通八年(867)为定边军节度使,以定边为南诏所攻陷,有诏斥徙,似未一至南诏。所谓《云南行记》似与窦滂无关。穆宗长庆三年(823),韦审规使云南,韦齐休从行,纪其往来道里及其见闻,撰《云南行纪》三卷(晁公武《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后志》卷一)。《新艺书·唐文志》所著录的疑即此书,惜已亡佚,既是记见闻之作,当亦相当确切。

这种征之于目验的亲临其地从事考察的方法,虽非唐人所首创,其效果还是可见的,只是未能多事推广,成为普遍的治学风气而已。

言地理之学者,素以图文并茂为主。这在有唐一代也是见重于世的。李吉甫叙元和疆域,于文字之外兼附舆图。正如李吉甫所说:“《元和郡县图志》,起京兆府,尽陇右道,凡四十七镇,成四十卷。每镇皆图在篇首,冠于叙事之前。”(《元和郡县图志序》)今本《元和郡县图志》的图已久亡佚,由于书名尚有“图”字,可以略知本来面貌。李吉甫更撰有《十道图》,惜亦已久佚。既以《十道图》为名,就是以图为主。今流传于世的有宛委山房本《说郛》,已改称《十道志》,则当时于舆图尚附有说,故图失而说存。

贾耽论述地理,亦图文并重。其所撰《关中陇右及山南九州等图》就是只有一轴。其后更撰《海内华夷图》一轴。贾耽自己说:“(此图)广三丈,纵三丈三尺,率以一寸折成百里,别章甫左衽,奠高山大川,缩四极于纤缟,分百郡于作缋。宇宙虽广,舒之不盈庭;舟车所通,览之咸在目。”(《旧唐书》卷一百三十八《贾耽传》)盖远师西晋裴秀的遗意,而又加细致焉。

《旧唐书·经籍志》及《新唐书·艺文志》皆著录有《长安四年十道图》《开元三年十道图》《剑南地图》,均不著撰人。《新唐书·艺文志》别著录李播的《方志图》皆已亡佚,难于稽考。唯由此可知,唐代地理学及历史地理学中的舆图也是相当重要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