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小说的新探索(序)
(一)
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为中国小说史开疆奠基,一举而定全局,厥功甚伟!继此而进行更深入更细致的探讨,则有待于后贤。我以为编撰中国小说史,最好是群策群力,不必要求完成于一时一人之手,无妨先作分段的论述,专题划界,各就所长来攻其一端,如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按时代、体裁,作专而深的研究。一俟条件许可,即开局修书,大家共聚一堂,各出所作,来商量编纂,贯串成编,亦为盛事!
凡事之有渊源者,皆应探源析流,以见演变之迹,中国古小说的研究,也是如此。不追溯先秦两汉的神话传说、魏晋南北朝的搜神志怪,就不能了解唐传奇产生的基础和宋平话中烟粉灵怪故事的由来;不分析受魏晋士大夫的清谈之风的影响而出现的《世说新语》式志人小说的社会因素,就无法知道唐人的《隋唐嘉话》、《大唐新语》之类笔记体裁的沿袭和内容的演变。尤其是汉魏六朝的志怪小说,直接继承神话传说的传统而发展,形成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更应作为中国小说史前列的篇章。可惜的是近人研究古典小说,往往忽略这一段。展开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论文索引》一看,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六六年六月间各报刊所载这方面的论文,不过寥寥几篇,而且其中还有的是为了配合当时的高中语文教材而写作,以供中学老师作教学参考的。据说某些大学教师,讲文学史到汉魏六朝一段,于志怪小说往往一字不提,原因不外是:(1)轻视,认为这类粗陈梗概的“丛残小语”,根本不算小说;(2)没有什么研究,恐讲述不得要领,所以干脆避而不谈。实际轻视的根源,还是没有研究。因为志怪小说内容非常复杂,牵涉到多方面的问题,把各种故事理出个头绪,就很不容易,更不要谈研究了。李剑国同志撰《唐前志怪小说史》,说明他重视古小说发展的现实,知道研究这一部分作品的重要性,致力攻坚,作新的探索,其不怕难的精神首先值得钦佩。
(二)
《唐前志怪小说史》,对于志怪小说的叙述,分三个时期,又概括为三个类型。三个时期是:(1)先秦:为志怪的酝酿和初步形成时期,有些“准志怪”小说,表现为史书、地理博物书、卜筮书的形式,尚属幼稚阶段;(2)两汉:为志怪趋于成熟的发展时期,多数作品仍带有杂史、杂传和地理博物的体式特征,题材多为神仙家言;(3)魏晋南北朝:为志怪的完全成熟和鼎盛时期,分魏晋与南北朝两段,此时志怪纷出,作者甚众,题材广泛,无所不包,且有由短幅演为长篇的趋势。
三个类型是:(1)地理博物体志怪小说:由汉人的《括地图》、《神异经》等到晋张华的《博物志》等,属于这一类;(2)杂史杂传体志怪小说:由汉人的《汉武故事》、《列仙传》到晋葛洪的《神仙传》、苻秦王嘉的《拾遗记》等,属于这一类;(3)杂记体志怪小说:由汉人的《异闻记》到晋干宝的《搜神记》、陶潜的《搜神后记》等,属于这一类。
这样分期归类,以两条线纵横交错,提纲挈领,条理分明,既显示了志怪小说形成的过程,合于史实;又使纷纭复杂的作品,各成系统,便于归纳分析。这是作为一部“史”书所应有的纲领。我平日讲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总叫人着重读《搜神记》、《博物志》和《拾遗记》,就由于它们是三个不同类型志怪的代表作,可从此以概其余,分类与《唐前志怪小说史》是一致的。
神话传说,本出想象,古代史传,不乏怪异之谈,先秦诸子,也常以幻设之言,发挥哲理。志怪小说承多方之绪余而形成,实为神话传说寓言的继承和演变、史传的支流,又始终与宗教迷信有着密切的关系。自商代即重视的巫术,秦汉以来的神仙方术和阴阳五行以及汉代的谶纬之说等等,常常错出于志怪故事之中。汉末兴起的道教和由印度传来的佛教,对魏晋南北朝志怪影响尤大。佛道说法,有分有合,且经常与儒家思想融为一体;加上不同时代的作品,又各有其反映时代要求的故事内容,情况至为复杂。所以研究志怪史,必须综括众因,作全面的探讨,才能说得源流清晰,演化详明。《唐前志怪小说史》的作者,没有孤立上述的各个环节,而力求其贯通,把它们当作一个整体来分析,是可取的。以“志怪叙略”为开宗明义的阐述,亦为体例上所必不可少。
读书治学,贵在能通能化,有独到的见解。不动脑筋地拾人牙慧、沿袭旧说,固为笨伯;对前贤研究的成果,视而不见,概加屏弃,亦属妄人。博览兼收,细加辨析,或驳或申,提出自己的看法,才是一种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因为轻视小说的传统观念作祟由来已久,昔人谈及志怪者甚少,片言只语,往往不成系统。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于此时有胜解,但所论也不免自相矛盾。如既谓“汉人驾名东方朔,作《神异经》”,又云《神异经》为六朝赝作,前后两歧;说王嘉的《拾遗记》为给《拾遗记》作“录”的梁萧绮所撰而托之王嘉,亦仅出臆测,并无根据。通行的说法,认为旧题汉人撰的小说,几乎都是伪作,六朝人依托之说,似乎已成定论。《唐前志怪小说史》,于《神异经》参酌清段玉裁、胡玉缙等及近人余嘉锡的考证,据《左传》文公十八年孔颖达疏指出东汉服虔注《左传》,已引用《神异经》的“梼杌,状似虎,毫长二尺,人面虎足猪牙,尾长七八尺,能斗不退”的解释,肯定书出汉人之手。又以《神异经》有不孝鸟的记载,而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也释“枭”为“不孝鸟”,足证“不孝鸟”传说,东汉流行,故补引《说文解字》此条,以为《神异经》确是汉代作品的旁证。可见作者对吸收前人的研究成果,有所抉择,能审慎、谨严地作出论断。
汉魏六朝志怪小说,由于时代久远和其他原因,散佚已多,现存之本,如《博物志》、《搜神记》等,又多出后人辑录,内容参错,一事数出,屡见不鲜,辨伪存真,也是研究这一段小说的重要课题。《唐前志怪小说史》作者,广采诸子史传,以及笔记杂书,荟萃众说,为志怪史的论述,打下了较坚实的基础。在考证作品的真伪、故事的来龙去脉、书籍的版本异同方面,也下了很大的工夫。资料丰富应该算是本书的一个主要特点。
战国志怪,前人甚少道及,两汉作品,又因为大部分被视为六朝依托,置论亦稀。《唐前志怪小说史》补充了这方面的缺欠,作者根据胡应麟的提法,以《琐语》(以出自汲冢,亦称《汲冢琐语》)为“古今纪异之祖”,以《山海经》为“古今语怪之祖”,来考索战国的志怪书。
《琐语》早亡,仅存佚文二十余则,作者按内容分之为记卜筮之灵验、记梦验、记妖祥神鬼、记其他预言吉凶四类,指出此书多载“卜梦妖祥”的宗教故事,体例颇类《国语》。如所引一条云:
初,刑史子臣谓宋景公曰:“从今以往五祀五日,臣死。自臣死后五年,五月丁亥,吴亡。以后五祀,八月辛巳,君薨。”刑史子臣至死日,朝见景公,夕而死。后吴亡,景公惧,思刑史子臣之言,将至死日,乃逃于瓜圃,遂死焉。求得,已虫矣。
宋景公虽属历史人物,但此事却为述异,而非纪实,作者谓其书为杂史体志怪,乃汉魏六朝志怪之先河,其说可信。此外,还举出《禹本纪》、《归藏》、《伊尹说》、《师旷》、《黄帝说》诸书,称之为战国准志怪。这些书,或近史传,或载传说,或谈卜筮,体例不一,但皆炫示怪异,足以表明后出志怪书之多方面的渊源。
在论及汉代地理博物体志怪小说时,《唐前志怪小说史》以不见著录久已失传的《括地图》与《神异经》并列,据《晋书·裴秀传》所引裴秀《禹贡地域图序》,考证《括地图》为汉人作,并因张华《博物志》多采《括地图》说,班固《东都赋》有“范氏施御”语,用《括地图》的范氏御龙事,而推断出书出西汉之末,乃摹仿《山海经》的作品,且屡采《山海经》的材料。作者以现存的佚文分析,指出《括地图》的某些条目,虽和《山海经》有联系,却较《山海经》同类传说内容丰富得多,如“禹平天下,会于会稽之野,诛防风氏”,“奇肱民善为机巧,设百禽,为飞车,从风远扬”,“大人国其民孕三十六年而生儿”诸条,均比《山海经》的贯胸国、奇肱国、大人国等所述详细。别的故事,或亦本《山海经》,而能出以新意,有波谲云委之妙。其中羿的传说,前此不见他书,原文如下:
羿年五岁,父母与入山。其母处之大树下,待蝉鸣,还欲取之。群蝉俱鸣,遂捐弃。羿为山间取养。羿年十二能习弓矢,仰天叹曰:“我将射远方,矢至吾门止。”因捍即射,矢摩地截草,径至羿门,随矢去。
小说故事,是有时代性的,不同时代的人,往往出于各自的时代社会要求和欣赏心理,而赋予旧传说以新内容。这条故事中的羿,由射日的天神演化为射箭寻家的英俊少年,变征服自然的神话传说为富于人情味的故事,显然源出民间,保留着口头创作朴拙的生活气息。《括地图》之类的书,为以往谈志怪者所忽略,《唐前志怪小说史》征引及此,确有见地。发掘隐微,道前人之所未道,应该算它的另一个特点。
(三)
研究志怪,一直缺乏专书,《唐前志怪小说史》是这方面带有“垦荒”性质的第一部著作。现在南开大学出版社将为印行,剑国嘱作弁言,我很高兴,即书数纸。志怪由于多出想象,自较志人作品的小说成分更浓,而且古人把志怪视同写实,原有其思维基础与现实依据,因此,从志怪的历史发展中,寻求其演变进化的规律,增强对故事内容和人物典型的概括,就应成为进一步考虑的核心。于文字训诂的探讨,亦须相辅而行,不能偏废。如《异苑》卷八的“太元中吴兴沈霸”一条:“我本以女与君共事,若不合怀,自可见语,何忽乃见耻杀,可以骨见还。”又一条:“义熙中东海徐氏婢兰,忽患羸黄,而拂拭异常,共伺察之,见扫帚从壁角来趋婢床,乃取而焚之,婢即平复。”上一条内的“共事”,谓共同侍奉父母,指结为夫妇;下一条的“拂拭”,指女性装饰、打扮。各有特殊用法,都不能只照字面解释。不明词义,还容易造成断句的错误。如《古小说钩沉》的标点,即多有误,试看下面一条:“青州有刘憣者,元嘉初射得一獐,剖腹以草塞之,蹶然而起,俄而前走。憣怪而拔其塞草,须臾还卧,如此三焉,憣密录此种以求其类理,创多愈。”(人民文学出版社排印本一四八页末行——一四九页一行)按末二句标点应作“憣密录此种以求其类,理创多愈”。求其类,寻找同样的草;理创,治疗创伤。此句原标点者,就因为不知道“理”是治疗的意思而致误。
业精于勤,学无止境。剑国英年敏锐,读书甚多,今后就此深研,必将日有进诣,会不断提高著述的质量,充实《唐前志怪小说史》的内容,为编撰一部由先秦至明清的完整的志怪史而努力。
一九八三年七月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