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其他战国准志怪

战国还有一些具有一定小说性质的准小说,可能是丛集形式的准志怪小说,或者是志怪题材的单篇杂传小说。今分叙如下。

《禹本纪》。是书不见著录,最早称引者系《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

《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汉书》卷六一《张骞李广利传赞》:“《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高二千五百里余,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自张骞使大夏之后,穷河原,恶睹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经》所有,放哉!”乃本《史记》。

按所引《禹本纪》文,又见《山海经·海内西经》郭璞注和唐李泰《括地志》引。《括地志》引作“河出昆仑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隐避为光明也”《史记》卷一一七《司马相如列传》张守节《正义》引。,无末句。郭注引作“自此(按:指昆仑之虚)以上二千五百余里,上有醴泉、华池,去嵩高五万里,盖天地之中也。”较《史记》多出末二句。《史记·大宛列传》又云:“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杜佑谓“疑所谓古图书即《禹本纪》”《通典》卷一七四。。按河出昆仑不唯见载《禹本纪》,《山海经·西次三经》等均亦有记,故“古图书”不一定单指《禹本纪》,不过《禹本纪》肯定亦在“古图书”之内。

《禹本纪》佚文仅此一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一〇曰:“《三礼义宗》引《禹受地记》,王逸注《离骚》引《禹大传》,岂即太史公所谓《禹本纪》者欤?”按《禹受地记》佚文存一则。梁崔灵恩《三礼义宗》引曰:“昆仑东南五千里之地,谓之神州。”宋末王应麟《玉海》卷五七引。除此,《尚书·益稷》“弼成五服”孔颖达疏亦引《禹所受地记书》:“昆仑山东南,地方五千里,名曰神州。”内容全同。《禹大传》佚文亦为一则。王逸《离骚》“朝濯发乎洧盘”句注引《禹大传》曰:“侑槃之水,出崦嵫之山。”又《山海经·西次四经》郭璞注亦引《禹大传》该文,“侑槃”作“洧盘”。《禹受地记》和《禹大传》的书名和佚文内容,皆与《禹本纪》十分相似,王应麟以为一书,近是。

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三五在考证《禹本纪》时,先引《困学纪闻》语,下又云:“郭璞《山海经》注亦引《禹大传》。《汉艺文志》有《大》三十七篇,师古曰:‘,古禹字。’《列子·汤问篇》引《大禹》,疑皆一书而异其篇目尔。”按梁氏谓《禹大传》系《禹本纪》是也,谓《大》亦系一书则非。《汤问》云:“大禹曰:‘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其言绝不似《禹本纪》之迂怪,而且所云“大禹”亦非书名,下又接云“夏革曰然则亦有不待神灵而生”云云,尤为了然,乃作者假托大禹、夏革之对话耳。《汉志》之《大》列在杂家,非如《山海经》列为数术形法书,亦不入小说,班固自注仅曰“传言禹所作,其文似后世语”,更可见《禹本纪》之非《大》。王先谦《汉书补注·艺文志第十》以为贾谊《新书·修政语》引《大禹》、《墨子·兼爱下》引《禹誓》等乃《大》之佚文,而不云《禹本纪》,近其实矣。

《禹本纪》既与《山海经》并提,并称之为“古图书”,肯定是先秦古书,其中有“神州”之语,大约出在邹衍之后,值战国末期,比《山海经》较晚。

《禹本纪》大约是史官所作。“本纪”乃一种史体,刘知几释云:“以编年为主,唯叙天子一人”,“系日月以成岁时,书君上以显国统”《史通·本纪》。。刘勰云:“本纪以述皇王”《文心雕龙·史传》。。《禹本纪》是记载大禹事迹的,禹乃“圣王”,故称本纪。

这样说来,《禹本纪》似是史书,但是禹事迹本来是传说,因而《禹本纪》就不可能是平实的史著。太史公将它同《山海经》并论,称不敢言其所有怪物,足见它也有着《山海经》那样的志怪性质。

从佚文的片言只语看也确乎如此,昆仑、瑶池、神州、洧盘、崦嵫都是传说中的地名。昆仑是著名神山,《山海经》《西次三经》及《海内西经》云昆仑方八百里,高万仞,是帝(按:当指黄帝)之下都,百神之所在,有许多奇异的草木禽兽。《天问》亦称“昆仑县圃……增城九重”。瑶池见《穆天子传》,周穆王曾与西王母在此饮酒,位置似在弇山,因靠近昆仑,所以后来又传为在昆仑之上。崦嵫山见《离骚》,云:“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王逸注:“崦嵫,日所入山也。下有蒙水,水中有虞渊。”《西次四经》云崦嵫山有丹木、龟、玉、怪兽孰湖、怪鸟人面鸮,苕水出焉,郭璞注亦称“日没所入山也”。至于神州,是邹衍大九州说对中国的称呼。

禹的事迹主要是治水,而治水涉及名山大川、殊方绝域,所以佚文中记有河、昆仑等。而又相传禹治水遇到许多禽兽物怪,《论衡·别通》说“禹主治水,益主记异物”,《列子·汤问》说“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刘歆《上山海经表》更明确地说禹在治水过程中遇到许多“珍宝奇物”,“水土、草木、禽兽、昆虫”,“绝域之国、殊类之人”。《左传》宣公三年还载,禹“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在九鼎上所铸的“百物”图形,即在治水中所遇。《史记》称“《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可见《禹本纪》的另一项重要内容便是包括“怪物”在内的“百物”,而这也正是《山海经》的主要内容之一。因此,《禹本纪》虽用史体,但恐怕也是传闻性的地理博物书,从小说角度看,则可视为准志怪小说。不过,从“本纪”的名称来看,其体制也有可能不属于《琐语》那样的志怪小说文体,而和《穆天子传》相似,属于单篇杂传小说,只是内容为语怪而已。

《归藏》。据说殷商的《易经》名《归藏》。《周礼·春官宗伯》云:“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隋书·经籍志》经部易类序亦云:“及乎三代,实为三《易》: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文王作卦辞,谓之《周易》。”《归藏》名称之义,据《周礼·春官宗伯下》郑玄注:“《归藏》者,万物莫不归而藏于其中。”贾公彦疏:“此《归藏易》以纯坤为首,坤为地,故万物莫不归于中,故名为《归藏》也。”《春秋左传注疏》襄公九年孔疏亦用此说。

殷重卜筮,有《归藏》这类易书是完全可能的。不过汉后流传的《归藏》非殷《易》。《隋志》著录《归藏》十三卷,晋太尉参军薛贞注,易类小序云:“《归藏》汉初已亡,案晋《中经》有之。唯载卜筮,不似圣人之旨。以本卦尚存,故取贯于《周易》之首,以备殷《易》之缺。”似不相信《归藏》十三卷是本来的殷《易》。孔颖达则明谓“世有《归藏易》者,伪妄之书,非殷《易》也”《春秋左传注疏》襄公九年疏。

然则传世之《归藏》究系何时所作呢?按东汉初古文经学家桓谭曾云:“《易》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连山》八万言,《归藏》四千三百言。”桓谭《新论》,清孙冯翼辑,《四部备要》本。又云:“《连山》藏于兰台,《归藏》藏于太卜。”东汉末年经学大师郑玄注《礼记·礼运》“吾得坤乾焉”云:“得殷阴阳之书也。其书存者有《归藏》。”可见汉世《归藏》很流行,桓、郑都深信其为殷《易》,虽不确,但也见出来历很古,不是汉人所造。因此我以为《归藏》当系先秦古书,从其内容含神仙方术看,乃出于战国末世。《隋志》谓“汉初已亡”者,想是汉初《归藏》散失,汉人又拾缀旧文成书,再度传世,遂得目在《中经》而《隋志》复有十三卷之著录。胡应麟云“《归藏》六朝伪书,盖又窃《淮南》之说,因此说又益见《归藏》为伪书也”《少室山房笔丛》续乙部卷二五《艺林学山七》。,未必如此。

两《唐志》均著录《归藏》十三卷,称司马膺注,乃薛贞注本之外又一注本。北宋时大部亡佚,《崇文总目》曰:“今但存《初经》、《齐母》、《本蓍》三篇,多阙乱不可详解。”《中兴馆阁书目》同。《宋史·艺文志》著录薛贞注《归藏》三卷,盖即《初经》等三篇。此后著录绝而不见,说明元后其书全亡。清人王谟、王朝、洪颐煊、严可均、马国翰等取《山海经》注、《文选》注、《初学记》、《艺文类聚》、《北堂书抄》、《太平御览》、《路史》诸书中之遗文,并有辑本行世注7

注7王谟辑本见《汉魏遗书抄》;王朝辑本见《王氏遗书》、《豫章丛书》;洪颐煊辑本见《经典集林》卷一;严可均辑本见《全上古三代文》卷一五;马国翰辑本见《玉函山房辑佚书》,乃朱彝尊原辑,马国翰校补。参见孙启治、陈建华编《古佚书辑本目录》,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7—18页。

《归藏》原篇目可考者有《启筮》(又作《开筮》,汉人避景帝刘启讳改)、《郑母经》、《齐母经》、《初经》、《本蓍》,其内容,《隋志》称“唯载卜筮”。检其遗文,有些是说卦文辞,如“乾为天、为君、为父、为大赤、为辟、为卿、为马、为禾、为血卦”《路史发挥》卷一《论三易》注引。等。有些是繇词,如:“《剥》:良人得其玉,小人得其粟。”《太平御览》卷八四〇引。凡此都类似《周易》。但和《周易》颇不同之处,也就是我们最感兴趣的地方,是它记录了非常丰富的神话传说和其他传说。这些神话和传说,有的可能是繇词,有的则为叙述性文字。如:

太昊之盛,有白云出自苍梧,入于大梁。《太平御览》卷八七二引《归藏》。又《文选》卷二〇《新亭渚别范零陵诗》注引《归藏·启筮》,《艺文类聚》卷一、《初学记》卷一、《太平御览》卷八引《归藏》。


共工,人面,蛇身,朱发。《山海经·大荒西经》注、《艺文类聚》卷一七、《太平御览》卷三七三、《路史后纪》卷二《共工氏传》引《归藏·启筮》。


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登九淖以伐空桑。黄帝杀之于青丘。《初学记》卷九、《路史后纪》卷四《蚩尤传》注引《归藏·启筮》。


帝尧降二女为舜妃。《周礼·大卜》疏引《归藏·坤·开筮》。


滔滔洪水,无所止极。伯鲧乃以息石、息壤,以堙洪水。《山海经·海内经》注引《开筮》。“堙”作“填”,据《史记》卷七一《甘茂列传》《索隐》引《启筮》、《北堂书抄》卷一六〇引《易归藏·启筮》改。


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山海经·海内经》注引《开筮》,又《初学记》卷二二引《归藏》,《路史后纪》卷一二《夏后氏》注引作“副之以吴刀,是用出启”。副,剖也。


嵩高山,启母在此山化为石,而子启亦登仙。《穆天子传》卷五郭璞注引《归藏》,据洪颐煊校本,《四部备要》。


昔者羿善射,毕十日,果毕之。《山海经·海外东经》注引《归藏·郑母经》。《尚书·五子之歌》孔颖达疏引《归藏易》“毕”作“彃”。“毕”同“彃”,射也。


昔常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药服之,遂奔为月精。《北堂书抄》卷一五〇、《文选》卷六〇《祭颜光禄文》注引《归藏》,又《文选》卷一三《月赋》、卷五七《宋孝武宣贵妃诔》注、《太平御览》卷九八四引《归藏》(或《归藏经》)。


空桑之苍苍,八极之既张,乃有夫羲和,是主日月,职出入,以为晦明。此条与下条,见《山海经·大荒南经》注引《归藏·启筮》。


瞻彼上天,一明一晦。有夫羲和之子,出于旸谷。


丽山氏之子鼓,青羽人面马身。《山海经·西次三经》注引《归藏·启筮》及《路史后纪》卷四《炎帝纪下》注引《归藏》。


昔彼《九冥》,是与帝《辩》同宫之序,是为《九歌》。(夏后启)不得窃《辩》与《九歌》以国于下。《山海经·大荒西经》注引《开筮》。


金水之子,其名曰羽蒙。乃占之,曰:“羽民,是生百鸟。”羽民之状,鸟喙赤目而白首。《太平御览》卷九一四、《山海经·海外南经》注引《归藏·启筮》。又《文选》卷一三《鹦鹉赋》注引《归藏·殷筮》。

以上大部分是上古神话和传说,有些是晚出的仿神话,如常娥神话,还有的是地理博物传说。这实际是将远古神话传说纳入卜筮体系,就像《山海经》将其纳入巫术体系一样。而在另外一些卜筮故事中,亦多取古神话材料,尤其明显地反映出神话传说的数术化和迷信化:

昔女娲筮,张云幕而枚占,神明占之曰:“吉。昭昭九州,日月代极,平均土地,和合四国。”据《太平御览》卷七八引《归藏》、《北堂书抄》卷一三二引《归藏·启筮》、《初学记》卷二五引《归藏》互校辑录。


昔黄神与炎神争斗涿鹿之野,将战,筮于巫咸,巫咸曰:“果哉而有咎。”《太平御览》卷七九引《归藏》。又《路史前纪》卷三《黄神氏》注及《后纪》卷四《蚩尤传》注引《归藏》。


昔者河伯筮,与洛战而枚占,昆吾占之,不吉也。《初学记》卷二〇引《归藏》。


明夷曰:昔夏后启筮,御飞龙登于天,占于皋陶,皋陶曰吉。据《山海经·海外西经》注引《归藏·郑母经》、《太平御览》卷九二九引《归藏》、《路史后纪》卷一三上《夏后纪下》注引《归藏·郑母经》互校辑录。


昔穆王天子筮,出于西征,不吉,曰:“龙降于天,而道里修远,飞而冲天,苍苍其羽。”《太平御览》卷八五引《归藏》。

就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常娥神话。常娥事引文甚简,张衡《灵宪》所记详,疑即《归藏》原文:

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且大昌。”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后汉书·天文志上》注引张衡《灵宪》。

又《淮南子·览冥训》:“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高诱注:“姮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姮娥即常娥,“姮”由“恒”变来,“恒”、“常”古音义皆同。汉代避文帝刘恒讳,改“恒”为“常”。后世写作“嫦娥”。

姮娥不见先秦其他书籍,是在战国兴起西王母的传说后产生的,当在战国中晚期,由不死药可知。这个神话的产生,与常羲有关。据《山海经·大荒西经》,常羲乃帝俊妻,生十二月,是月神,后来被历史化,《世本》称其为帝喾(按:即帝俊)之次妃,曰常仪,生帝挚。常仪同常羲。《吕氏春秋·勿躬》作尚仪,云“羲和作占日,尚仪作占月”。《世本》及《汉书·律历志》又进而谓“黄帝使羲和占日,常仪占月”,《世本》宋衷注称皆为黄帝史官,则又由女性月神转为黄帝时占月之男性史官矣。古“羲”、“仪”、“娥”音同,故而由月神常羲或占月官常仪附会出羿妻姮娥,造出奔月为月精之神话。参见袁珂《山海经校注》,第405页。杨慎《丹铅总录》卷一三订讹类《月中嫦娥》条云:“月中嫦娥,其说始于《淮南》及张衡《灵宪》,其实因常仪占月而误也。古者羲和占日,常羲占月,皆官名也,见于《吕氏春秋》。《春秋左传》有常仪靡,即常仪氏之后也。后讹为嫦娥,以‘仪’、‘俄’音同耳。《周礼》注‘仪’、‘娥’二字,古皆音俄。《易·小象》以‘失其义’叶‘信如何也’,《诗》以‘乐且有仪’叶‘在彼中阿’,《太玄》以‘各遵其仪’叶‘不偏不颇’,《史记》徐广注音檥船作俄,汉碑凡‘蓼莪’皆作‘蓼仪’,则嫦娥为常仪之误无疑矣。”《少室山房笔丛·艺林学山七》云:“《山海经》云:常羲,帝俊妻,生月十二。月中嫦娥,其误当如此。”毕沅注《吕氏春秋·勿躬》“尚仪作占月”亦持杨说,称“古读‘仪’为‘何’,后世遂有嫦娥之鄙言”。凡此都指出嫦娥同常羲、常仪的关系,只是不明白这是神话传说的演化,而以为是讹误。

嫦娥奔月神话汉时盛传,马王堆西汉古墓所出帛画,即有嫦娥奔月。新月上有玉兔、蟾蜍,月下一女子仰身托月,当即嫦娥。河南南阳英庄汉墓画像也刻有满月、嫦娥,嫦娥人首蛇身,仰面,将奔于月。山东临沂金雀山西汉墓出土彩绘帛画也有明月、蟾蜍、玉兔。南阳博物馆《河南南阳英庄汉画像石墓》,《中原文物》,1983年第3期。刘家骥、刘炳森《金雀山西汉帛画临摹后感》,《文物》1977年第11期。参见李立《汉墓神画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4页。重庆市沙坪坝出土之汉代石棺画像,刻有两足蟾人立而持杵下捣,袁珂谓两足人立之蟾当即变形以后的嫦娥,所捣者当是不死药。见《古神话选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84页。四川郫县新胜乡及简阳县鬼头山崖出土的汉墓石棺画像,月中有蟾蜍和桂树见罗二虎《汉代画像石棺》,巴蜀书社,2002年版,第16页、72页。。郫县新胜乡汉墓石棺画像,还有蟾蜍和兔的图像,在西王母左侧《汉代画像石棺》,第24页。。晋初傅咸《拟天问》云:“月中何有?白兔捣药,兴福降祉。”《艺文类聚》卷一引。汉代月中不仅有蟾蜍(嫦娥),还有白兔、桂树。而在汉代神仙家那里,月中嫦娥是十分理想的神仙材料,于是由难看的癞蛤蟆一变而为翩翩仙女,《文选》卷二一郭璞《游仙诗》李善注引许慎曰:“常娥,羿妻也,逃月中,盖虚上夫人是也。”后来白兔成为嫦娥仙子的宠物。至唐,月中又添出吴刚见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一《天咫》。,更加热闹起来。

《归藏》是卜筮家之书,但多言神灵怪异,且出入于《山海经》,诚如《文心雕龙·诸子》云:“《归藏》之经,大明迂怪,乃称羿弊(按:当作毙)十日,嫦娥奔月。”“体杂小说”若《山海》然,故而亦以准志怪小说视之。

战国准志怪小说可能还有一些。《汉书·艺文志》小说家类著录十五家小说,后六家为汉人,前九家未注时代,疑均出战国。兹将九家列于下,括号中语乃班固自注:

《伊尹说》二十七篇。(其语浅薄,似依托也。)

《鬻子说》十九篇。(后世所加。)

《周考》七十六篇。(考周事也。)

《青史子》五十七篇。(古史官记事也。)

《师旷》六篇。(见《春秋》,其言浅薄,本与此同,似因托之。)

《务成子》十一篇。(称尧问,非古语。)

《宋子》十八篇。(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

《天乙》三篇。(天乙谓汤,其言殷时,皆依托也。)

《黄帝说》四十篇。(迂怪依托。)

九家中,《青史子》存佚文三则,鲁迅《古小说钩沉》辑入,所记为胎教及祭法,毫无小说意味。《周考》注云“考周事”,自是周代杂史。章学诚《校雠通义·汉志·诸子》曰:“小说家之《周考》七十六篇、《青史子》五十七篇,其书虽不可知,然班固注《周考》云‘考周事也’,注《青史子》云‘古史官记事也’,则其书非《尚书》所部,即《春秋》所次矣。观《大戴礼·保傅篇》引《青史氏之记》,则其书亦不侪于小说也。”《周考》注云“考周事”,章氏亦以为“不当侪于小说”,是也。此外,《务成子》托名舜师务成昭,班注“称尧问”,系尧与务成子问答。《宋子》注云“其言黄老意”,当是战国道家宋钘(又作宋牼、宋荣子)的言论清马国翰据《庄子·天下篇》辑《宋子》一卷,载《玉函山房辑佚书》子编小说家类。据郭沫若《宋钘尹文遗著考》考证,《管子》的《心术》、《内业》是宋钘的著述或他的遗教,《吕氏春秋》的《去尤》、《去宥》原为一篇,殆系采自《宋子》十八篇之一。。《鬻子说》托名周文王师鬻熊,贾谊《新书·修政语》录鬻子语,均为兴国治民之道。贾谊《新书·修政语下》引录鬻子语七条。今存《鬻子》一卷,《四库全书》收入杂家类,《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一七疑“或唐以来好事之流依仿贾谊所引,撰为赝本”。《天乙》可能也是汤的言论。这些都和小说大相径庭,诚如胡应麟云:“虽曰街谈巷语,实与后世《博物》、《志怪》等书迥别,盖亦杂家者流,稍错以事耳。”《少室山房笔丛》卷二九《九流绪论下》。

值得注意的是《伊尹说》、《师旷》、《黄帝说》三书。

伊尹,汤相,他的传说先秦书中多有记述。流行最广的是伊尹为庖说汤的传说,见于《墨子·尚贤下》、《孟子·万章上》、《文子·自然》、《庄子·庚桑楚》、《楚辞·惜往日》、《鲁连子》、《尸子》、《韩非子·难言》、《吕氏春秋·本味》、《战国策·赵策四》等。其中《吕氏春秋·本味篇》最详:

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其君令烰人养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长而贤。汤闻伊尹,使人请之有侁氏。有侁氏不可。伊尹亦欲归汤,汤于是请取妇为婚。有侁氏喜,以伊尹为媵送女。……汤得伊尹,祓之于庙,爝以爟火,衅以牺犌,明日设朝而见之,说汤以至味。汤曰:“可得而为乎?”对曰:“君之国小,不足以具之,为天子然后可具。夫三群之虫,水居者腥,肉玃者臊,草食者羶。臭恶犹美,皆有所以。凡味之本,水最为始。五味三材,九沸九变,火为之纪。时疾时徐,灭腥除羶,必以其胜,无失其理。调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其齐甚微,皆有自起。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不能喻。若射御之微,阴阳之化,四时之数.故久而不弊,熟而不烂,甘而不噮,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澹而不薄,肥而不。肉之美者,猩猩之唇;貛貛之炙;雟燕之翠;述荡之;旄象之约;流沙之西,丹山之南,有凤之丸,沃民所食。鱼之美者,洞庭之;东海之鲕;澧水之鱼,名曰朱鳖,六足,有珠百碧;雚水之鱼,名曰鳐,其状若鲤而有翼,常从西海夜飞,游于东海。菜之美者,昆仑之苹;寿木之华;指姑之东,中容之国,有赤木玄木之叶焉;馀瞀之南,南极之崖,有菜,其名曰嘉树,其色若碧;阳华之芸;云梦之芹;具区之菁;浸渊之草,名曰土英。和之美者,阳朴之姜;招摇之桂;越骆之菌;鳣之醢;大夏之盐;宰揭之露,其色如玉;长泽之卵。饭之美者,玄山之禾,不周之粟,阳山之穄,南海之秬。水之美者,三危之露;昆仑之井;沮江之丘,名曰摇水;白山之水;高泉之山,其上有涌泉焉;冀州之原。果之美者,沙棠之实;常山之北,投渊之上,有百果焉,群帝所食;箕山之东,青鸟之所,有甘栌焉;江浦之橘;云梦之柚;汉上石耳。所以致之。马之美者,青龙之匹,遗风之乘。非先为天子,不可得而具。天子不可强为,必先知道。道者止彼在己,己成而天子成,天子成则至味具。”引文据毕沅《吕氏春秋新校正》校改。

按《说文》六上木部“栌”字引《伊尹》曰:“果之美者,箕山之东,青凫之所,有甘栌焉,夏孰也。”七上禾部“秏”字之下引《伊尹》曰:“饭之美者,玄山之禾,南海之秏。”“栌”字段玉裁注:“语见《吕览·本味篇》。凫作岛,不言夏孰。……疑岛、凫皆鸟之误也。”“秏”,《本味》作“秬”。同《本味》而称“《伊尹》曰”。又一下艸部“”字释:“菜之美者,云梦之。”十一下鱼部“鲕”字释:“一曰鱼之美者,东海之鲕。”当亦出自《伊尹》。此二条亦见《本味》,“”作“芹”。另外,《史记》卷一一七《司马相如列传》所录《上林赋》“卢橘夏熟”,应劭注引“果之美者”数句,亦称《伊尹书》。翟灏《四书考异·条考三十一》据《伊尹》佚文认为“所谓《本味篇》乃剟自《伊尹说》中”,是也。余嘉锡《小说家出于稗官说》(《余嘉锡论学杂著》)引王应麟《汉志考证》及翟灏之说,以为:“惟《吕览》之为采自《伊尹说》,固灼然无疑。”又严可均《全上古三代文·叙录》云《吕氏春秋·本味篇》“疑即小说家之一篇”。梁玉绳《吕子校补》云:“岂《本味》一篇出于《伊尹说》欤?”刘汝霖《〈吕氏春秋〉之分析》亦以为《本味》“当即采自《伊尹书》也”。见《古史辨》第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82年,第356页。

《伊尹说》凡二十七篇,当有很丰富的传说。《天问》云:“成汤东巡,有莘爰极,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水滨之木,得此小子,夫何恶之,媵有莘之妇?”有莘即有侁《吕氏春秋》高诱注:“侁读曰莘。”,“乞彼小臣”,即汤向有侁氏要伊尹事;“水滨”二句即伊尹产空桑事;末句即指伊尹为陪嫁奴隶事。伊尹是有侁氏的奴隶,由烰人养大,烰人也就是庖人——做饭的厨师,所以伊尹精通烹调之理,谙熟天下至味,而借以为汤讲述天子之道。《史记》卷三《殷本纪》载:“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干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其中罗列天下至味,不厌其详,涉及许多山川动植,显然也属于战国流行的地理博物传说,和《山海经》有相通之处。

另外,《晏子春秋·内篇谏上》谓伊尹形貌是“黑而短,蓬头而髯,丰上兑下,偻身而下声”,《琐语》亦有类似描述,并有宋景公梦伊尹事。这些传说都有一定怪异色彩,班固称《伊尹说》“其语浅薄”,当即指其事荒唐不经而言,故而翟灏云:“《伊尹说》乃怪诞猥鄙之小说也。”

师旷,春秋晋国乐师,事平公。《拾遗记》卷三说他“以阴阳之学显于当世,熏目为瞽人,以绝塞众虑,专心于星算音律之中”。他是一个传说化了的真实人物,事迹颇多。《琐语》记有三事,辨瑟音、察妖祥。《周书》卷九《太子晋解》说他给周灵王太子姬晋看相,称“汝声清汗,汝色赤白,火色,不寿”,未及三年而晋死。《韩非子·十过》载师旷奏清徵而玄鹤南来。《左传》亦多记其事,但较平实,班固于《师旷》下注云“见《春秋》”,指的就是师旷其人其事载于《春秋左传》。

《说文》四上鸟部“鹫”字释云:“《师旷》曰:‘南方有鸟名曰羌鹫,黄头赤目,五色皆备。’”段玉裁疑即在小说家《师旷》六篇中,是也。师旷长于博物,《琐语》中有师旷辨翚、摇之语,正与此相类。《师旷》所记,从上述分析看,大约以辨吉凶、察妖祥为主,接近《琐语》之卜梦妖怪。可惜佚文可考者仅此一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出版卢文晖辑注《师旷》,凡辑三十三条,标榜“古小说辑佚”,其实是搜集《逸周书》、《左传》、《国语》、《吕氏春秋》、《韩非子》、《汲冢琐语》、《礼记》、《史记》、《新序》、《说苑》、《说文》、《宋书》等书中所载师旷事而成,曰“师旷事迹汇编”可也。可断为佚文者亦仅《说文》所引的一条。

《黄帝说》四十篇,班注“迂诞依托”,当是怪异色彩较浓的准志怪小说,或许就是志怪小说亦未可知。黄帝是重要的神话人物,传说极多,战国阴阳家、方术之士亦言必称黄帝。《史记》卷一《五帝本纪》谓“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足见其传说之迂怪。

《黄帝说》久佚,《隋书·经籍志》不载。汉末应劭《风俗通义》卷六《声音》、卷八《祀典》两处引《黄帝书》,颇疑即《黄帝说》:

《黄帝书》:“泰帝使素女鼓瑟而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

谨按《黄帝书》:“上古之时,有荼与、郁垒昆弟二人,性能执鬼。度朔山上有桃树,二人于树下简阅百鬼。无道理妄为人祸害,荼与、郁垒缚以苇索,执以食虎。”于是县官常以腊除夕饰桃人,垂苇茭,画虎于门,皆追效于前事,冀以御凶也。

此引《黄帝书》显见不是《汉书·艺文志》道家类的《黄帝四经》、《黄帝铭》、《黄帝君臣》、《杂黄帝》等。因为据班固注,《黄帝君臣》“与《老子》相似也”,《杂黄帝》“六国时贤者所作”,而《黄帝书》既非道家之言,又非贤者之语。也不是阴阳家类的《黄帝泰素》,因为它是“言阴阳五行,以为黄帝之道”的。也不是兵家阴阳书《黄帝》及数术书《黄帝阴阳》等。如果说《黄帝书》是西汉以后作品,为刘歆、班固所未及见,然《隋书·经籍志》亦无《黄帝书》或书名相近的其他书,所以《黄帝书》极可能就是“迂诞依托”的《黄帝说》。书名虽有一字之差,但极相近,说即书,书即说也,古书素无定名,故有此异。应劭注《上林赋》引有《伊尹书》,正为《汉志》之《伊尹说》,可证《黄帝书》确实是《黄帝说》的异称。应劭去刘、班未远,《黄帝说》还不会很快失传,得而见之,征而引之,不亦宜乎?

素女最早见于《山海经》。《海内经》:“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郭璞注:“其城方三百里,盖天下之中,素女所出也。”郝懿行云:“王逸注(按:《离骚》‘绝都广以直指兮’句注)引此经有‘其城方三百里,盖天地之中’十一字,是知古本在经文,今脱去之,而误入郭注也。因知‘素女以出也’五字王逸注虽未引,亦必为经文无疑矣。”按郝说是也。然《山海经》仅记其名而未叙其事,至《黄帝说》始详。素女事又载《世本·作篇》:“庖牺氏作五十弦,黄帝使素女鼓瑟,哀不自胜,乃破为二十五弦。”按此云使素女鼓瑟者为黄帝,而非泰帝亦即庖牺庖牺即伏羲,又称太昊、泰(太)帝。《史记》卷一二《孝武本纪》张守节《正义》:“泰帝谓太昊伏羲氏。”,疑《黄帝书》原亦作黄帝而应劭引录时讹作泰帝,因为既称《黄帝书》,所记自当为黄帝事。然《史记》卷二八《封禅书》述此事亦作太帝,是则应劭前已讹,应劭盖以讹传讹耳。黄帝之讹为泰帝,原因大概是瑟本泰帝作,故而使素女鼓瑟而破为二十五弦事亦连带属之。素女事常被文人撷为典故,如张衡《思玄赋》“素女抚弦而余音兮”,左思《吴都赋》“袅袅素女”,皆用素女鼓瑟典。

度朔山荼与、郁垒二神执鬼事,也是一个古老神话。《论衡·订鬼》引《山海经》佚文亦载此事,较详,提到黄帝,可补《风俗通义》之阙,兹引于下:

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有形,故执以食虎。

《论衡》“荼与”误作“神荼”。后半“于是黄帝乃作礼”云云,而应劭所引作“于是县官”云云,此系应劭用自己的话述其大意,后文“追效于前事”可证。

度朔山及素女二事都是和黄帝有关的神话传说,可见《黄帝说》具有志怪小说的性质。二事皆见《山海经》,《山海经》又多记黄帝传说,见出《黄帝说》与《山海经》在内容上互相因袭,关系至为密切。产生时代大约与《山海经》约略同时,而且也可能出自巫觋、方士之手袁行霈《〈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考辨》即认为“方士常依托黄帝,执鬼又属方士范围,此书应是方士之书”。按:关于《黄帝说》,罗宁《〈黄帝说〉及其他〈汉志〉小说》(《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第26卷第3期,1999年7月)提出一新说。他认为《史记·封禅书》和《汉书·郊祀志》所载汉武帝时方士齐人公孙卿受之齐人申公的“札书”(又称“鼎书”),“正是一部伪托黄帝之名的方士之作,很可能即是《黄帝说》”。窃以为战国末年秦汉间黄老之学大行,托名黄帝的书极多,观《汉志》可知,公孙卿“鼎书”专言黄帝,实时代使然,未必定为《黄帝说》。又按:马王堆出土帛书,在《老子》乙种本前面抄有《经法》、《十六经》(或释为《十大经》)、《称》、《道原》四种古佚书,都是先秦道家黄老学派著作。何介均、张维明《马王堆汉墓》称其中“《十六经》是假托黄帝及其大臣们言行的‘黄帝’书”。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94页。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一卷更将《十大经》称作《黄帝书》。复旦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01页。此所谓“黄帝书”与小说家之《黄帝书》全然不同。